第51章 第 51 章
魏明肅出城時,身後馬蹄聲響,一支穿黑衣的隊伍風馳電掣一般從城裏沖了出來,擠進城門門洞。
府兵上前攔下他們,檢查他們的過所。
隊伍停了下來,但是態度蠻橫,對着府兵揮舞馬鞭,幾個府兵臉上都挨了幾下,慘叫起來。
魏明肅皺眉,回頭看了一眼。
馬背上揮鞭的黑衣男子看到他,目光驀地一冷,滿臉陰狠,跳下馬背,大步朝魏明肅走了過來。
同進和其他隨從連忙衝上前,擋在魏明肅和男人之間。
周欽的隨從也沖了過來,拔出佩刀,和他們對峙。
氣氛突然劍拔弩張,府兵們嚇了一跳,哪邊都不敢得罪,只能苦笑一聲,退到門洞兩邊牆下。
「魏刺史,我之前真是小看了你。」周欽隔着對峙的隨從和魏明肅對視,冷笑了一聲,「我辛辛苦苦忙活了一場,原來是你的陷阱。我與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卻利用我收服那些突厥部落,魏刺史深沉狠辣,算計人心,不出寮房一步,局勢盡在你掌握之中,連都督都願意聽你調令,這般手段真是讓周某大開眼界,周某佩服!」
魏明肅不僅利用了周欽,還讓周欽落入進退不能的境地,他也有啞巴吃黃連的時候。
周欽越想越覺得憋悶,臉色更加陰沉,恨不能抽出佩刀把魏明肅大卸八塊:「周某已經退讓了一步,魏刺史還得寸進尺,魏刺史,你未免太不把我周某放在眼裏了!」
魏明肅揮了揮手。
同進和其他隨從都退了下去。
周欽揮手讓自己的隨從也都讓開,提着鞭子衝到魏明肅面前,冷冷地道:「魏刺史,周某已經得罪了那些部落,不敢在西州多待,只能回神都去,這都是拜魏刺史所賜,來而不往非禮也,等我回了神都,一定好好報答魏刺史,魏王和梁王也很想領教魏刺史的手段。」
他抬出了武承嗣和武三思。
魏明肅臉上平靜無波,道:「魏某在西州的所作所為,全都寫下奏章送回神都上陽宮,魏王和梁王如有異議,可以向聖上提出質疑。」
周欽心頭一跳,滿腔的怒氣一剎那都變成了寒意。
魏明肅抬起眼睛,凝視着夜色下的西州主城,道:「西涼興起,突厥復國,朝廷被迫棄守四鎮,邊州受突厥汗國侵擾,西涼大舉侵入西域,若再丟失西、庭諸州,西涼可兵臨河西,涼州勢危,北地外患迫在眉睫。」
他收回視線,看着周欽。
「周侍郎,魏某前來西州,不敢辜負聖上所託,行事冒昧,還請見諒。」
他語氣漠然地道。
周欽聽出了魏明肅的話外之意,詫異地看着魏明肅,臉上再看不到一絲怒氣。
如果魏明肅在西州的所作所為女皇全都知情,那他回神都以後再如何誇大其詞也動搖不了女皇對魏明肅的信任,而且還可能弄巧成拙。
他不能造次。
周欽沉默了片刻,不由得後退了一步,眼中露出嘲諷之色:「魏刺史果然不是被貶到西州的,魏刺史,周某確實小看了你。」
唐軍幾次大敗於西涼,被迫放棄四鎮。女皇派魏明肅來西州並有所託,很可能是想重新經營西域,收復四鎮。
在今天之前,周欽多次和部下討論魏明肅來西州的目的,他們有很多猜測,甚至想到是不是太平公主從中作梗、教訓魏明肅不識抬舉,但是周欽從來沒有想過收復四鎮這個可能。
因為在周欽的意識里,他們是女皇養的一群狗,狗只要會護主會咬人就行了,他們的任務是打擊一切反對女皇的勢力,誰咬人的本領最高,誰最受器重,朝政和他們無關。
魏明肅為女皇登基立下了功勞,不待在神都迎娶武氏郡主、享受榮華富貴,卻來到兵連禍結的邊州,而且聽他說話的口氣,他志在安撫邊州,收復四鎮!
他是瘋了還是傻了?
除此之外,周欽想不到其他合理的可能。
既然魏明肅是個瘋子,不必和他一般見識,這一次只能無功而返。回神都的路上可以去看看那些李氏宗室,抓到他們的錯處,也許能將功補過。
周欽有了新的主意,看着魏明肅,臉上的嘲諷之色更深,譏諷道:「魏刺史,做了狗的人想再做人,不是收起尾巴和獠牙就能裝出人樣了。你為收復四鎮辛苦經營籌劃,嘔心瀝血,功勞和名聲卻都落到了都督和樊暉頭上。我很好奇你魏刺史將來會有什麼好下場。」
魏明肅和周欽對視,眼神平靜,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漠的微笑:「我和周侍郎、索將軍都是一樣的人,你們的下場,就是我魏明肅的下場。」
周欽大怒,狠狠地盯着魏明肅看了半晌,眼神陰冷,冷笑了一聲,拂袖而去。
府兵戰戰兢兢地檢查了他們的過所,目送兩支隊伍離開。
……
魏明肅和周欽同時離開了西州。
府兵回都護府傳話。
都督負手站在台階前,抬頭看了一眼漆黑遼闊的夜空,轉身走進正堂。
屋中點着蠟燭,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坐在案前,正在看魏明肅送來的公文。
他正是被關進獄中的前西州長史。
都督走到長史背後,道:「樊暉恩威並施,只殺了昂西部酋長的長子,投降的人全部放回部落,諸部落酋長都很感激,主動指認了都護府里的西涼和突厥女干細。你的案子也結案了,聖上的敕書你剛才看了,魏明肅沒有騙你,他沒有牽連你的家人和部下,就連賴守忠都只打了軍棍就放了。現在周欽被魏明肅逼走,樊暉也接手了西州的公務,西州不會出亂子,你可以放心了。」
長史看完了公文,得知了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老淚縱橫,臉色沉痛,嘆了口氣道:「我沒想到思簡竟然是女干細,一時糊塗,被他利用,假如我真的把徐家人送去了突厥汗國,突厥一定會利用此事,屆時西州都要大亂,西涼和突厥聯手攻打西州,局勢動蕩,強敵兵臨國門……老夫罪該萬死啊!」
都督長嘆了一聲,道:「我早知西州有女干細,料他們難成氣候,麻痹大意了。」
長史放下公文,長出了一口氣:「現在西州局勢穩定,有樊暉協助都督,老夫可以安心地走了。」
都督沉默。
長史道:「我犯下了死罪,能夠保全家人,已是萬幸。幾次想要自盡,給自己留點體面,都被魏明肅的人阻止,我以為他想借我在西州興妖作怪,原來是老夫多心……他所求的是西州太平安穩。」
「聖上果然會用人!」
長史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聖上決意收復四鎮,派來了魏明肅和樊暉,老夫卻走錯了一步,不能和都督一起奪回四鎮、報仇雪恥,註定要抱憾九泉了。」
都督不忍說什麼,垂下眼帘,轉過了身。
「都督,他日你收復了四鎮,寒食祭掃時,別忘了派人到我的墓前倒杯酒。」
都督背對着長史,點了點頭,抬腳走了出去。
他回到自己的書房,踉蹌着走到書案前,緩緩坐下。
片刻后,窗外傳來一片哭聲,府兵走到書房門外,擦了擦眼睛,道:「都督,長史自盡了。」
都督坐着,默不作聲,閉上了眼睛。
他一個人獃獃地坐了一會兒,忽然睜開眼睛,起身拿起自己的佩刀,拔刀出鞘。
這把刀很久沒用了,依然鋒利如初。
正像他,老了,失去了共事多年的朋友,但是他沒有失去鬥志,還能帶兵出征。
……
不遠處傳來了狼的嚎叫。
一陣狂風刮過,不知道什麼東西被卷了起來,砸在雪地上。
同進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
身後,夜色茫茫,視野之內只有皚皚白雪。
空氣里飄來了一股味道。
同進心裏一緊,加鞭催馬跟上魏明肅,小聲道:「阿郎,有血腥氣味!」
他擔心聶子解在附近。
魏明肅停了下來,看向嚎叫聲傳來的方向,道:「那裏是張元圍攻昂西部的地方。」
同進怔了怔,神色尷尬。
原來他們剛剛經過了戰場。
魏明肅凝望着遠處,雖然看不到被鮮血染紅的雪地,但是風裏飄來的血氣和野獸啃咬骨頭的聲音都說明這裏發生了一場廝殺。
同進看着魏明肅鬢邊的銀絲,想起他和周欽的對話,忍不住小聲道,「阿郎,您和周侍郎說,會和他們一樣的下場……阿郎怎麼會和周欽他們一樣呢?」
在一片血氣中,魏明肅淡淡地道:「我應得的。」
女皇是一個女人,雖然在稱帝前她已經掌握實權多年,但是一個女人想要稱帝,必定會遭到天下的激烈反對,所以女皇任用了一批酷吏。
魏明肅和周欽、索元禮,都是女皇用來震懾反對她的大臣、打擊異己、剪除宗室、防範叛亂的刀。
女皇藉助他們的手剷除了宗室,稱帝登基,天下安定,政由已出,政局恢復穩定,他們這些刀即將失去用處。
當女皇需要安撫人心時,會毫不猶豫地把他們推出去平息眾怨。
帝王權術如是。
他們都難得善終。
魏明肅轉頭,抬眸看着遠處通往柳城的大道。
他的下場在幾年前做出抉擇時就已註定,求仁而得仁,坦然受之。
能再見到盧華英,他此生了無遺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