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盧華英在雪中縱馬疾馳,入城以後,直奔城北。
她帶着都督和魏明肅簽了字的通行過所,府兵沒有攔下她。
到了通往寮房的寺院側門,盧華英跳下馬。
「你是什麼人?」
一聲大喝,幾個神色陰沉的隨從跳了出來,揮刀指着盧華英,眼神警惕。
盧華英指了指自己騎回來的馬,道:「我是盧三娘,冒昧求見魏刺史。」
隨從的隊正看了眼馬鞍旁掛着的箭袋弓壺,認出是阿俞的坐騎,又看了盧華英的過所,臉色緩和了些,使眼色讓眾人放下彎刀,道:「昨天神都來了人,要送郡王的靈柩回去,從昨晚開始,寮房這裏不許其他人出入了。我們不能放你進去,你回去吧。」
盧華英怔了怔,想了想問:「不知同進在不在?如果他方便的話,能不能請他出來?我只想說幾句話而已。」
隊正本想打發了她,聽她叫出了同進的名字,有些遲疑,道:「那你等着吧,我進去幫你通報一聲。」
他轉身進去,過了一條長迴廊,跑進裏面的院子。
院子裏靜無聲息,氣氛壓抑,人人臉上都是一副焦急不安的神情。
隊正找到同進,道:「盧三娘在外面等着,她說她想見郎君。」
同進吃了一驚:「她不是回柳城了嗎?」
他親眼看見盧華英出城的。
隊正道:「她自己一個人回來了,說回柳城之前有幾句話想當面告訴郎君。」
同進皺起眉頭,放下一塊被血染紅的麻布,來回踱步了一會兒,看了一眼書房,左右為難。
「我進去稟告郎君。」
猶豫片刻后,同進推門進屋,站在帘子前,伸長脖子看了一眼榻上。
魏明肅躺在榻上,閉着眼睛,面孔憔悴蒼白,臉上沒有半點血色。
同進咳嗽了一聲,道:「阿郎,盧三娘回來了,她想見您。」
魏明肅昏昏沉沉地睡着,沒有反應。
同進嘆了口氣。
……
一天前。
阿福打點妥當盧華英回柳城的行李,來魏明肅這裏稟告,請求回魏明肅身邊伺候他。
「阿郎,盧三娘痊癒了,我從藥鋪買了幾箱子的藥材,都是為她調養身體的葯,都分好了,我估計用到明年也用不完,您還把阿俞調去保護盧三娘,那我就不用跟着去柳城了吧?我又不像阿俞他們會功夫,我還是回來照顧阿郎吧!」
阿福說著,心裏一陣肉疼,買葯的錢都是從他手裏花出去的。
魏明肅抬起頭,看着阿福,道:「阿福,你做事踏實,你跟着盧三娘去柳城我更放心。」
阿福知道自己很笨,被魏明肅派去照顧盧華英后,一直悶悶不樂。
魏明肅要他跟着盧華英去柳城,他感覺自己被拋棄了,心中更加難受,臨走前一天還特意過來稟告,其實是想向魏明肅求情。
聽到魏明肅誇自己踏實,阿福心裏頓時好受了一點,也看出了魏明肅不會改主意,羨慕地看了幾眼同進和其他的隨從,點頭道:「阿郎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盧三娘,把她養胖!我去柳城等着阿郎回來。」
他退了出去,和同進告別。
同進送他離開,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心裏還有些不滿,回到書房,問道:「阿郎為什麼不帶上阿福?」
魏明肅道:「這次去烏芷太兇險,我也沒有把握,阿福不會武,不帶他了。」
同進心裏一凜,一陣寒意從心底爬了上來。
魏明肅提筆在黃麻紙上寫一篇文章,問:「信送出去了嗎?」
雖然這話問得沒頭沒尾,但是同進一聽便知他問的是送回洛陽的那封信:「送出去了,選了驛亭最快的馬。」
魏明肅「嗯」一聲。
同進問:「他們明天回柳城,阿郎要去送行嗎?」
魏明肅搖頭。
同進低頭要退出去。
魏明肅忽然問:「他們明天什麼時候動身?」
同進停下來,道:「我聽阿福說,他們天亮就走。」
魏明肅點了點頭。
中午,魏明肅仍在書房專心致志地寫文章。
同進把羊肉湯和胡餅送到他案頭,他喝了湯,吃了胡餅,繼續揮筆。
他做過多年的寫經生,伏案疾書,下筆又快又穩。
窗外的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同進走進書房,點起一支蠟燭,放在書案上,往火盆里加了些炭。
寒風無孔不入,帘子搖擺,燭光輕輕搖曳,火盆里冒出一縷縷燃燒的輕煙。
魏明肅專註地看着黃麻紙。
夜深人靜。
寒風颼颼,吹過靜謐的寺院,捲起屋頂的積雪,月光照在窗前的雪地上,映得迴廊里一片如水的清輝。
忽然,一陣風撲進帘子裏,燭火熄滅了,屋中一片漆黑。
魏明肅放下筆,抬起頭。
沒了燭光,照在窗前的月光顯得更加清幽。
月華清明,萬籟俱寂的深夜,唯有凜冽的風聲。
突然,一陣清風,帘子揚了起來,隨着一聲破空之聲,一道疾如流星的白光刺向黑暗中的魏明肅。
白光來得太快,其勢如電,而且魏明肅手上的傷還沒好,知道自己來不及起身,只能往旁邊一閃。
「砰」的一聲,白光和他擦身而過,打落了書案上的鎮紙,掉在了席子上。
魏明肅低頭看去。
席子上閃爍着一道寒光,打落鎮紙的是一把彎刀,刀帶着刀鞘。
門外響起腳步聲。
聲音很輕,時不時被呼嘯的風聲蓋住,若有若無,慢慢的,腳步聲離門口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響,門檻前一陣震動。
一個身影停在門前,推開了門。
坐在黑暗裏的魏明肅鎮定地抬起了頭。
月光照在門口,一個大漢大步走進屋,看着臉上毫無驚恐之色的魏明肅,笑道:「魏刺史好膽色。」
魏明肅回道:「足下好武藝。」
大漢哈哈笑道:「我乃幽州人聶子解。」
他身材高大魁梧,戴襆頭,身穿錦衣,系蹀躞帶,腳蹬皂靴,手扶腰刀,襆頭邊簪了一朵這個時節極難見到的鮮花,五官兇惡,滿臉虯髯,右臉上有一道很長的傷疤,生得十分猙獰粗魯,卻一身華服鮮衣,一派權貴子弟的氣度,眼光四射,氣勢逼人。
魏明肅面不改色,道:「如雷貫耳。」
聶子解咧嘴一笑,抬起下巴道:「我對魏刺史也是久聞大名,不過魏刺史的名聲都是罵名。」
魏明肅沒作聲,從書案邊摸出打火石,點燃蠟燭,拿起筆。
昏暗的燭光照亮了黃麻紙。
他目光沉靜,揮筆寫字。
聶子解愣了一愣,看了眼魏明肅拿筆的那隻手,皺眉問:「魏刺史既然聽說過我的名字,那知不知道我聶子解以什麼為生?」
魏明肅握着筆點頭:「我知道,足下是幽州武藝最高強的俠客,以殺人為生。」
聶子解看着他,眯了眯眼睛,緩緩拔出腰刀,道:「魏刺史既然知道我是來殺人的,為什麼還不高聲呼救?」
魏明肅低着頭寫字,平靜地道:「傳聞足下是大周第一俠客,武功高強,能飛檐走壁,刀法以一當百,足下取人首級,易如反掌。我的隨從都在外面值宿,足下深夜來到我的門前,外面卻沒有打鬥聲,我想,足下應該已經和他們交過手了。」
聶子解笑着點頭道:「不錯,他們的拳腳功夫不差,可惜碰到了我,都被我打暈了。你就算高聲呼救,也沒有人會來救你。」
寮房裏的隨從都被他制服了,而外面的府兵是西州長史的部下,即使聽見魏明肅的呼救聲,也不會進來救人。
魏明肅不作聲,在搖曳的燭光中沉着地疾書。
聶子解問:「魏刺史不想知道是誰付酬勞派我來殺你的嗎?」
魏明肅寫着字,道:「想要在下首級的人太多了。」
聶子解哈哈大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他頓了一頓,銳利的視線落在魏明肅面前的黃麻紙上。
「魏明肅,馬上就要去見閻王了,你還在寫文章,你不怕死嗎?」
魏明肅淡淡一笑。
從他決定成為女皇的刀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會有今天。
聶子解沉默。
他看得出來,魏明肅不是在故作鎮定,這個書生真的不怕死。
魏明肅有隨時赴死的決心。
聶子解是幽州聶家子弟,父母早逝,留下萬貫家財。他性情豪爽,生活浪蕩,天天和一幫紈絝子弟四處遊盪,逞兇鬥狠,不務正業,花錢如流水一般,很快把家財散盡,狐朋狗友也跟着散去。他生活落魄,吃了上頓沒下頓,幸而自幼喜歡舞槍弄棒,學了一身武藝,在一個朋友的推薦下給一位權貴子弟做隨從。
後來,聶子解有次為人打抱不平,得罪了那位權貴子弟的妻弟,連累了朋友全家。聶子解一怒之下殺了權貴子弟的妻弟,為朋友報了仇,之後被迫逃亡。
為了謀生,他做了俠客。
聶子解這些年殺了很多人。
人都怕死。
每次殺人前,聶子解報出自己的名字,有人驚慌,有人憤怒,有人哭泣,有人直接嚇暈過去,兇殘成性的大惡人臨死之前也會恐懼害怕,跪在他腳下苦苦哀求。
不怕死的人聶子解也見過幾個,但是像魏明肅這樣面對他毫不掩飾的殺意還頭也不抬地寫字的人,他真的是頭一次見。
聶子解好奇地問:「魏刺史是在給妻兒寫遺言嗎?」
魏明肅頓了一下,垂着眼睛,搖頭道:「我沒有妻兒。」
聶子解提着刀走近幾步,掃了一眼黃麻紙,驚愕萬分。
他出身優渥,讀過書,看得懂紙上的文章。
魏明肅寫的是一篇討論如何治理西州、教化邊民、令邊境久安長治的文章。
臨死之前,魏明肅還在處理公務?
聶子解沉默下來。
書房裏的燭火越來越暗,魏明肅伏案寫字,背脊挺直,眉宇間帶着倦色。
聶子解環顧了一眼書房。
他早就混進了西州,一直藏在寺院裏,觀察魏明肅和他的隨從,等待取魏明肅首級的機會。
來西州之前,聶子解以為自己要殺的是一個惡貫滿盈、殘忍狠毒的酷吏。
可是,他見到的卻是案牘勞神,不顧壓力堅持為一個女奴翻案的魏明肅。
達官貴人都住在富麗堂皇的大宅子裏,身邊有成群的美貌婢女,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綾羅綢緞,出入青樓酒肆,摟着胡姬,喝着葡萄酒,沉醉於胡姬嫵媚的舞姿,尋歡作樂,流連忘返。
魏明肅公務繁忙,吃住幾乎都在書房裏,住所簡陋,穿着樸素,來西州之後,從來都沒有去過酒肆。
聶子解抬起腰刀指着魏明肅:「蔚王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逼死蔚王?」
請他來取魏明肅首級的人是蔚王的兒子。
閃着寒光的刀就在眼前,魏明肅的臉色仍然平靜,放下筆,淡然道:「蔚王是畏罪自盡。」
聶子解看着他的眼睛,默然了片刻,搖頭嘆息。
「我覺得你雖然為了權勢丟了讀書人的氣節,但是對百姓來說,可能是個好官……可惜,我收了蔚王兒子的酬勞。」
聶子解惋惜道。
魏明肅彷彿沒有看見聶子解低頭擦拭腰刀的動作,抬起眼睛,望着門外的月色。
「足下要殺的人是我,望足下取我首級后,勿要傷無辜之人的性命。」
他淡淡地道。
聶子解擦好了刀,吐了一口氣,道:「只要能取你的首級,我不會再殺其他人。」
他抬手揮刀。
「住手!」
門外傳來一聲憤怒的大喊,一把長刀從門口擲了進來。
聶子解的刀已經砍向魏明肅,突然聽見腦後風聲,並不慌亂,提起染了血的刀,仰頭大笑:「魏明肅,算你命大,來日聶某再來取你的首級!」
他沒有回頭,撿起席子上的彎刀,塞進袖子裏,不慌不忙地走到窗前,縱身跳了出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郎君!」
同進衝進書房。
他今晚不在院子裏,出去送信了,回來時發現院子裏靜得出奇,值宿的隨從都不見了,立刻沖向書房。
血從魏明肅的肩膀流了下來,青袍很快就被染紅了,他看了眼同進,失去了意識,倒在書案上。
同進連忙幫他止血,扶他到榻上躺下,叫來醫者為他包紮傷口,找到被聶子解打暈后扔在雪地里的其他隨從,一個個拖回房弄醒。
下半夜時,魏明肅蘇醒了過來。
隨從都跪在門外請罪,他揮手要他們退下,吩咐同進:「今晚的事不要傳出去。」
同進應了聲是。
魏明肅的傷不是很重,但是一時失血過多,神志不清,只吩咐了一句話就閉上了眼睛。
同進怕聶子解回來,守在書房裏,不敢離開。
天快亮時,魏明肅忽然睜開了眼睛。
「她是不是要動身了?」
他問。
同進呆住了。
魏明肅捂着肩膀坐了起來,目光看着榻前,找自己的靴子。
同進回過神,拿來魏明肅的靴子幫他穿上,扶他站起來。
魏明肅穿上披風,走出書房,在隨從目瞪口呆的注視中登上馬車。
馬車來到一座院子前,沒有進去,停在了拐彎的地方。
院子裏傳出一陣陣的說笑聲。
盧華英走了出來。
她身邊跟着一位挺拔俊朗、滿臉笑容的錦衣公子,正是柴雍。
兩人並肩走下台階,一邊走一邊討論刀法。
肖素娘、王妤、盧弘璧和裴景耀走在他們後面,看柴雍說到激動處手舞足蹈起來,都笑了。
同進站在馬車旁,回頭看了眼車廂。
魏明肅靠在車窗前,眼神有些渙散了,可是漆黑的眼睛卻一直凝視着遠處的盧華英。
他看着她登上馬車,目送馬車消失消失在雪地里。
同進悄悄看了他一眼:「您不過去為盧三娘送行嗎?」
魏明肅望着地上的車轍,搖搖頭,放下車簾。
四年前最後一次和盧華英見面,她來看望他,隔着門和他說話,他狠心不看她一眼,她傷心地走了。
後來,真的看不到腓腓了。
魏明肅怕了。
現在,每次送她離開,他都要看着她的背影離去,才能安心。
等盧華英他們的馬車走遠了以後,魏明肅吩咐同進回去。
馬車回到院子,魏明肅走了下來,同進扶他回書房,他剛躺下就昏昏沉沉睡著了。
……
魏明肅睡下后,同進拿着他換下的麻布出去洗,隊正進來通報,盧華英來了。
同進有點不知所措,只能進書房稟告。
魏明肅還在昏睡,沒有清醒。
同進站在簾外等了半日,轉身出去。
他準備勸盧華英回柳城。
魏明肅不能見她,她可以寫封信留下來,讓他交給魏明肅。
同進開門出去。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虛弱的聲音。
同進一呆,轉身走回榻前。
魏明肅醒了,眉頭緊緊皺起,問:「盧三娘……她怎麼了?」
同進又愣了一下。
魏明肅沒聽清他的話,以為盧華英出了什麼事。
他道:「阿郎,盧三娘就在外面,她想見您。」
魏明肅神色一松。
她沒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