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盧華英專心揮筆,又寫完了一張紙,放在硯台旁邊。
身後的人伸手拿起她剛寫好的紙,青袍袖子帶過時露出了手臂上纏着的白色麻布。
盧華英再次吃了一驚:魏明肅居然還沒走。
白色麻布下透出了血跡,他什麼時候受傷的?
盧華英沒有抬頭,眼角悄悄看魏明肅一眼。
魏明肅低垂着眼睛看紙上的丹經,一言不發,表情嚴肅。
盧華英不由想起了四年前,鹿苑寺里,魏明肅坐在西邊廳宇里寫經,她拉開帘子走到他背後看他寫字,他身上穿的青袍洗過很多次,顏色褪了很多,衣領有些起皺,袖口磨得起毛,不過依然很乾凈。
那時他寫字,她看着,但是她不像魏明肅這麼安靜,一會兒去院子裏摘一朵花扔在書案上,一會兒從草叢裏抓一隻蛐蛐放進筆洗里,魏明肅恍若未見,心無雜念地寫經,草書龍飛鳳舞。
盧華英回過神,拿了張紙想繼續寫,筆尖在紙上劃了幾下才發現沒墨了,硯台里的墨汁已經見底,她放下筆,拿起墨塊,輕輕地磨墨。
屋子裏安靜得詭異,即使她動作很輕,墨塊發出的聲音還是讓氣氛越發尷尬。
盧華英只得停下。
魏明肅放下紙。
盧華英低頭盯着眼前空白的紙,在心裏默默背誦丹經。
魏明肅看着她的發頂。
她局促不安,不敢吭聲,也不敢動一下,連呼吸都屏住了,大氣也不敢出。
以前哪會這麼安靜。
現在,看到他就躲起來,如果有條地縫的話早就一頭鑽進去了。
他不和她說話,她就不開口。
四年前恩斷義絕時他說的話,她記得這麼清楚。
窗外閃過幾個人影,阿福和隨從抬着一口箱子從迴廊走了過去。
魏明肅抬起頭,望向遙遠的陰沉天際下白雪皚皚的山嶺。
她要回柳城了。
而他也即將離開西州,前途未卜。
世事無常。
萬一他回不來了,她記住的可能還是四年前的那句話。
魏明肅低頭,手指輕輕地敲了敲書案:「休息一會兒……去換件衣服。」
盧華英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一臉茫然地抬起頭,寫丹經需要換衣服?
魏明肅道:「你隨我出門,去一個地方。」
他轉身出去了。
同進捧着準備好的衣物走進屋,道:「三娘,這些衣服都是新的,沒人穿過。」
他放下衣物就退了出去,關好了門。
盧華英一頭霧水,打開衣服一看,發現是隨從的衣服,連佩刀和抹額都有。
她想起來西州的第一天,魏明肅也是要她扮成隨從。
盧華英關了窗,換好衣服,繫上抹額,拉開門。
魏明肅站在迴廊里,背對着門,眼帘微微垂着,一陣寒風吹過,他肩上的襆頭帶子飄動起來。
盧華英走出去,目光掃過他鬢角的那一根根銀絲,定了片刻。
魏明肅聽到她的腳步聲,沒有回頭,眼角餘光看了她一眼,見她換好了衣服,抬腿走下台階:「走吧。」
盧華英跟上他。
她個子高,長身玉立,換上男裝、手扶腰刀走在魏明肅身邊,和其他隨從差不多高。
阿福抱着一隻包袱從迴廊里走過去,目光從低着頭跟在魏明肅身邊的盧華英身上看過去時,沒有發現是她。
一輛馬車停在外面。
魏明肅登上馬車,同進拉起帘子,看了盧華英一眼,示意她也上去。
盧華英低着頭坐進車廂。
車廂不大,鋪了毯子,一袋袋口子紮緊的書帙堆在車窗下,魏明肅坐在案幾前,從書帙里抽出書卷,解開絲帶,垂目看着書卷。
盧華英在車廂門口坐下,視線不可避免地掃了一下書卷,紙上用硃筆畫了大大小小的標記和長短不齊的線條。
魏明肅打開一張畫了地圖的羊皮鋪在書卷上,似乎在比較羊皮和書卷上的標記。
馬車進入熟悉的南北大道。
魏明肅低着頭,道:「有點遠,你睡一會兒。」
盧華英一怔,應了一聲。
她這幾天身心放鬆,每天只寫寫丹經,並不勞累,精神很好,沒有睡意,但是目光不知道該放在哪裏,魏明肅的話正合她意,她閉上了眼睛。
車廂微微晃動。
盧華英還是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馬車突然重重地搖晃,然後顛簸起來。
盧華英被顛醒了,睜開了雙眼,迷迷糊糊的,看到案幾對面看書的魏明肅,呆了呆:「木頭?」
魏明肅沒作聲。
盧華英視線往上,看清他鬢角的銀絲,驀然清醒,挺直脊背,咳嗽了一聲掩飾,掀起車簾側頭往外看。
馬車離開了南北大道,進了一條極窄的小巷子,車窗外面是土牆,一伸手就能摸到。
這裏是城東,普通平民百姓聚居的地方。
盧華英愣了一愣,睜大了眼睛。
她認得這條路,可是心頭卻覺得難以置信。
馬車放緩了速度,在一座院子前停了下來。
魏明肅終於放下書卷,抬起頭。
盧華英看着他。
四目相對。
魏明肅面無表情,淡淡地道:「我買下了這裏。」
盧華英心裏輕輕一顫。
同進跳下車轅,掀開車簾。
外面很冷,寒風一下子吹進車廂。
魏明肅系好書卷的絲帶,塞回書帙里,平靜地道:「進去看看。」
盧華英心裏有些不安,跳下馬車。
魏明肅跟着下來,院門沒有鎖,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盧華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抬腿跟上他。
魏明肅走在前面,不快不慢,她跟着他,兩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院子可能剛剛打掃過,地上沒有積雪,牆上有修葺的痕迹,新抹的一層泥還沒有干。
魏明肅走上台階,腳步忽然一頓,停在進門的地方。
這本來是一個十分突兀的動作,可是他停下來時有一種自然而然的熟練,彷彿他曾在這個門口停過很多次,已經成了習慣。
他轉過頭,看着盧華英。
盧華英眼前浮現出一段畫面。
屋裏沒有窗戶,光線很暗,她在這個地方摔過幾次。後來每一次從外面回來,進門時,魏明肅會特意停下來等着她,擔心她又摔了。
她發現了后,故意在門口跳來跳去,假裝要摔倒了。
魏明肅明明知道她又在戲弄他,還是回了頭,緊張地看着她。
「腓腓,小心點。」
四年後,魏明肅走到這裏,又停了下來。
盧華英出神了一會兒,走上台階,停在門口。
魏明肅抬頭看着空蕩蕩的院子,問:「記得這裏嗎?」
盧華英點了點頭,小聲道:「記得。」
魏明肅從袖子裏拿出幾張紙,遞給盧華英:「拿着。」
盧華英下意識接住,黃麻紙上寫着房屋的方位,佔地大小和房間數目,下面有官印,坊正、牙人的簽字,幾個紅色指印。
魏明肅道:「房契一式三份,這一份你拿着。按大周律,你雖然不能離開西州,可以購置產業。」
盧華英拿着房契,心裏酸甜苦辣混在一起,百感交集。
她剛才走進院子時心裏就有了一點預感,可是看到魏明肅拿出了房契,心頭還是大震。
魏明肅買下這座院子,要送給她嗎?
盧華英穩住了情緒,搖了搖頭,道:「我不能……」
「四年前,我答應過你。」魏明肅打斷她,神色漠然,「正好這座院子空着,我就買下了……算是了斷。」
聽到「了斷」兩個字,盧華英沉默了下來。
魏明肅也沉默了半晌,道:「回去吧。」
他走下台階,頭也不回。
盧華英跟上他。
他們一前一後上了馬車,回寺院寮房,魏明肅打開羊皮,繼續看上面的地圖。
馬車在盧華英的院子前停了下來。
盧華英抬眸,看了眼魏明肅,轉身掀起車簾。
「三娘。」
身後傳來魏明肅的聲音。
他現在叫她三娘。
盧華英回頭。
魏明肅看着她,道:「看到你,我不心煩。」
盧華英怔住。
昨天,她對他說:「我怕你看到我心煩。」
魏明肅說完,眼睛垂下,看着羊皮。
「回去吧。」
他輕聲道。
同進站在外面掀起了帘子,含笑請盧華英下車。
盧華英跳下馬車。
帘子放下,同進坐回去,馬車離開了。
盧華英握着房契,看着馬車遠去。
車廂里,魏明肅抬眸,目光落在盧華英剛才坐的地方,凝望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