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同進出去了。
魏明肅抬起頭。
寺院上方是陰鬱暗沉的天空,稀薄的光線沉進山嶺,嚴寒的西北風吹過空曠的庭院,帶着刺骨的寒意。
天黑以後,風更凜冽。
快要下雪了。
牆後傳來同進和院子裏的女子說話的聲音,魏明肅靜靜地聽着,不一會兒聲音停了下來,腳步聲轉回院子,同進回來了,道:「阿郎,她回去了。」
魏明肅站着沒動,默然片刻后,抬腿出去。
再推開院門,已經空無一人。
如果是四年前的盧華英,絕不會因為同進幾句敷衍的話就離開,她想見他的時候,提着鞭子就風風火火地跑過來,誰也攔不住她。
可是,那些全都是假的。
魏明肅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隨從不知道忙碌的他什麼時候回來,屋子裏漆黑一片,沒有點燈。
同進忘了帶打火石,拿着蠟燭轉身去隔壁院子。
「有酒嗎?」
身後忽然傳來魏明肅嘶啞的聲音。
同進愣了一下,除了應酬外,魏明肅很少喝酒,他和阿福從來不備酒。
他回頭。
魏明肅坐在窗前,清瘦的身影被黑暗籠罩,一陣風從縫隙吹進來,他肩上的襆頭帶子微微飛揚。他凝視着蒼涼的夜色,神色冷峻,漆黑雙眸深不見底。
同進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阿郎是要酒嗎?」
魏明肅點頭。
同進應喏,帶着困惑走了出去。
魏明肅把窗推開了一點,讓冰冷的風刮在臉上,捲走心頭蕪雜的情緒。
窗下一陣腳步聲,兩個身影慢慢走近。
一個聲音道:「你聽見了嗎?他們都說四年前魏刺史在揚州的時候,受過徐家的提攜,後來他卻恩將仇報,砍了徐家人的首級。」
另一個聲音發出輕蔑的笑聲:「無毒不丈夫,魏刺史那種出身的人,不靠這些手段,怎麼能做大官?」
先說話的人嘆了口氣:「你說得是,長史就是不夠心狠,才會被魏刺史抓了。」
「你怎麼能把長史和魏刺史相提並論?」那個不屑的聲音激動起來,道,「魏刺史做了大官,也是不忠不義、遺臭萬年的狗官!長史不肯出賣恩公的兒子,是個英雄好漢,天下人都知道長史是因為忠義被抓的!」
說話的人頓了一頓,壓低了嗓音:「阿婆這麼大的年紀了……你等着看吧,再過些年,這些狗傍人勢的小人沒什麼好下場!」
啪的一聲,同進左手拿着蠟燭,右手提着一壺酒,輕輕踹開了院門。
兩個說悄悄話的身影嚇了一跳,掉頭往後院走去。
同進走進屋,點亮屋裏的蠟燭,放在案上,拿出酒和酒碗:「阿郎,只有葡萄酒。」
他放下酒出去,切了兩盤下酒的羊肉送進房。
魏明肅轉過身來,沒有動羊肉,拿起酒壺,倒了碗酒,端起來喝了一大口。
西州的葡萄酒是貢酒,甘醇味厚。
他一口接一口喝下,卻覺得葡萄酒入口微微苦澀。
魏明肅眼睛低垂,看着酒碗裏艷麗的緋紅酒水,又端起喝了一口。
盧華英喜歡酒,而且是天生的好酒量,幾乎沒醉過。
她是國公府的小娘子,喝的是最好的貢酒,喝酒的杯子也不是普通的酒杯,有時是一種通透翠綠的玉杯,有時是金杯。
王妤曾經賜給他一壺葡萄酒,指着案上的酒杯笑着說:「只有昂貴的玉杯和金杯才有資格盛葡萄酒。」
後來王妤的話傳到盧華英耳朵里,她提着一壺酒,對魏明肅眨眨眼睛,噙着笑道:「我喝的是酒,又不是酒杯,只要是好酒,我連酒杯都不用,用手捧着喝就行!」
燭光搖晃,一壺酒只剩了一半。
魏明肅有些醉了,酒意在腦中煙熅。他放下碗,沒有接着喝下去。
「魏明肅!」
頭頂傳來一陣明朗的笑聲。
魏明肅抬起頭,眼前只有搖曳的燭火。
他垂下眸子,眼前的案几上多了一張鋪開的絹,他手裏握着一支筆,袖子挽着,在絹上寫着佛經,在絹上寫字很不順手,下筆必須精準,力度既要敦厚,又不能太重,他專心地寫着,滿頭汗水。
清風拂過,日光照進安靜的院子裏,將婆娑的樹影灑在絹上。
「砰。」
一片帶着露水的粉色蓮花花瓣從空中輕輕地飄飛下來,掉在絹上。
魏明肅怔住,抬起眼睛。
眼前一片嬌艷。
更多的蓮花花瓣輕飄飄地灑下來,拂過他的臉,落在案上、絹上和他的衣襟間。
他抬起頭。
日光晃得他一時適應不了光線,睜不開眼睛。
牆上傳來嬉笑聲,趴在牆頭上的小娘子吹落手心裏的蓮花,看花瓣都落到了他身上,微笑着道:「魏木頭,我摘的蓮花,送你的。」
她剛剛喝了酒,臉上泛春,揚眉微笑,笑顏明艷,那燦爛的光芒,比普照山谷的日光更耀眼。
魏明肅低頭,拍掉肩上的花瓣。
花瓣都落在地上,滾進塵土裏。
小娘子皺起眉頭,白了魏明肅一眼,鬆開手,從牆上跳了下去。
「砰!」
半開的窗被寒風吹得搖搖晃晃,一聲巨響后,合上了。
魏明肅從夢裏驚醒,抬起頭。
燭火搖晃,屋子裏光線黯淡,案上兩盤沒有動過的羊肉,半壺酒,一隻酒碗。
他揉了揉眉心,轉過身,想關好窗子。
院門開着,一道人影提着燈從外面走進來,來到門前,小聲道:「阿郎,盧三娘又來了。」
魏明肅的手抓着窗,風吹在手上,刺骨的寒意。
下雪了。
幾片雪花落在他手背上。
外面很冷。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把窗推開了一條縫,道:「請她進來。」
……
盧華英走進院子,凍得全身瑟瑟發抖。
她出來的時候天還沒黑,沒有這麼冷,忘了多穿幾件。
同進讓她進屋,道:「屋裏暖和。」
盧華英進屋。
屋裏只有案上的一支蠟燭照明,光線很暗,她走進了才看到窗前有一個清瘦的身影背對着她,負手站在窗前。
盧華英的目光落在那支燒了一半的蠟燭上。
魏明肅還是這麼儉樸。
蠟燭很貴,尋常百姓用不起。他以前都是用油燈,有一晚他看書看得很認真,她悄悄把油燈挪開,他沒發覺,奇怪光線越來越暗,順手拿起竹籤撥燈芯,撥了半日才驚覺油燈不見了。
盧華英不由微微一笑,心裏各種念頭閃過,張了張嘴,喉嚨發緊,突然咳嗽起來。
空氣有些沉悶。
魏明肅沒有回頭看盧華英,等她的咳嗽聲停下了,問:「找我什麼事?」
仍然背對着她,語氣冷漠。
盧華英垂下眼睛。
「魏刺史,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我承諾過以後不會出現在你面前……可是有些話我想親口告訴你。」
她笑了笑。
「我不敢來見你,但是經歷了這麼多事,我怕以後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她以後要被送回柳城,餘生可能再也見不到魏明肅了,所以她必須鼓起勇氣來見他。
魏明肅望着窗外,道:「四年前的事,魏某已經忘懷。」
他的語氣比剛才更漠然。
一句話,和她劃清所有干係。
他不需要她的道歉和解釋。
盧華英臉上滾燙。
氣氛越發冷了,窗外,雪花一片片飄飛。
盧華英定了定神,抬起眼帘,看着魏明肅的背影:「是四年後的事……魏刺史,謝謝你。」
到了西州后,她順利脫罪,真兇被捕,長史認罪,沒有發生衝突和混亂,西州局勢穩定,彷彿風平浪靜,然而這些只是東鱗西爪。
魏明肅為什麼不帶同進和阿福去都護府?為什麼提前安排,讓他們躲到佛塔上去?
他也不知道對峙會不會演變成搏命廝殺。
平靜的水面下藏了多少殺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這些壓力,也只有他一個人承受。
魏明肅淡淡地道:「換成其他人被誣陷入獄,我也會這麼做。」
盧華英微笑:「我知道,不管是王三娘,還是裴三娘,你都會幫她。」
兩人又沉默了下來。
燭火晃了一晃。
魏明肅道:「那請回吧。」
盧華英沒有走,「魏刺史,我還欠你一個道歉……」
「不用了。」
魏明肅打斷了她的話。
「魏刺史,我覺得有必要。」盧華英往前走了一步,「那晚,我不該求你放過我的家人,不該在看到你進屋時懷疑你。」
魏明肅沉默。
盧華英輕聲道:「魏刺史,盧家的變故你肯定聽說過……我父親的家將和部下背叛了他,家裏的親戚世交都落井下石,人心難測……所以四年後我見到你,以為你也變了,也想報復我……」
魏明肅沒有做過一件傷害她的事,即使是四年前被她拋棄后,他也只是默默離開。
四年後再見,他仍然不會傷害她。
盧華英抬起頭,看着魏明肅的背影:「魏刺史,對不起,我誤會了你。」
窗外的風聲安靜了下來。
魏明肅的身影和她走進屋時一樣。
「請回。」
他聽她說完,平靜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