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恐怕被圈禁的人里就要加個他了。
回想起剛才和皇父私下相處時的事,他不自禁打了個激靈。
還是不爭的好。
三月,胤禎抵達西寧,開始指揮作戰。
他統帥駐防新疆、甘肅和青海等省的八旗、綠營部隊。
軍隊雖號三十餘萬,實際兵力為十多萬人。
他需要細細謀划。
此外,到地之後,諸事煩亂。
內要參與軍中諸事;外要籠絡當地各民族上下官員。
在一切準備就緒之後,胤禎指揮平逆將軍延信由青海、定西將軍葛爾弼由川滇進軍西藏。
四月,康熙將九貝子胤禟侍妾所生第三女,下嫁納蘭明珠次子揆方之子侍衛永福。
戰場的事,時有回報。
康熙也時不時的告知烏瑪祿,胤禎在戰場的事。
烏瑪祿聽完后,只道:“人沒事兒就好。”
康熙在寫往胤禎的信中寫道:“你額娘近來身體不錯,只想你得緊。在外要多加註意,勿要讓阿瑪額娘擔憂。”
烏瑪祿也寫過幾封信,隨着康熙寫的信一同送去。
即便康熙口口聲聲說烏瑪祿與自己很像,但他幾乎很少在烏瑪祿面前說朝政有關的事。
他並不需要一個女子來教他做事。
烏瑪祿也不去摻和。
她待在宮裏,一日一日消遣。
她養了只貓。
油光水滑,皮毛亮眼。胖乎乎的,抱在懷裏,肉都要從指縫中漏盡。
烏瑪祿抱在懷裏,同尹雙兒笑道:“這貓也不知道你們怎麼喂的,竟養得這般肥。”
尹雙兒上手抱了抱:“比之前重多了。”
萬琉哈柳煙來找烏瑪祿下棋。
兩人如今的圍棋也下得似模似樣的。
烏瑪祿將貓兒放在一旁,捏着玉棋子同她下。
烏瑪祿敲了敲棋子。
萬琉哈柳煙奇道:“你在做什麼。”
烏瑪祿笑道:“閑敲棋子落燈花,我與狸奴不說話。”
萬琉哈柳煙聞言失笑不已:“我是不懂你這些雅緻的。”
烏瑪祿笑道:“下棋下棋。”
二人對弈。
八月,葛爾弼率部進駐拉薩。
同月,尹雙兒告訴烏瑪祿,說是喜寶生母袁答應病重。
烏瑪祿向康熙說了這事兒,提及畢竟曾經有舊,想要在她臨終前再見上一面。
康熙擺手:“去吧去吧。”
烏瑪祿道:“喜寶這些年來,一次也不曾見過自己額娘,我想讓她見她額娘最後一面。”
“好,你派人讓她入宮吧。”
烏瑪祿聞言多打量了康熙一眼:“你今日這般好說話。”
“我聽說她病了,就知道你會這樣做。”
他與她,老夫老妻,知根知底。
他說:“兩個半百的人,還有多少時日可以計較。”
他眯眼看她,神情寬和,恍然間竟和烏瑪祿有幾分神似。
康熙擺手道:“這些年你一直叫人私下照顧她,我又不是不知道。行了,叫人去把喜寶喊進宮吧。”
烏瑪祿點頭。
烏瑪祿着人去辦。
喜寶這些年來,屢有進宮請安,烏瑪祿主動招她倒是少有。
喜寶接了宮中小太監的口諭,安排完家中諸事,讓身邊跟了多年的丫鬟照看家裏,自個兒收拾好東西,便乘上馬車來了。
入宮后,喜寶請安:“德媽媽瞧着氣色不錯。”
“你萬媽媽近幾年調了些葯,讓我吃着。”
“我說怪不得,德媽媽如今瞧上去這般年輕。”喜寶又道,“您今日催得急,我便沒有帶五福來,下回再帶他來瞧瞧您。”
“好。”烏瑪祿笑着,開門見山道,“這回招你進宮也沒別的事,是因你額娘病了,如今得了皇上允許,想着帶你去見見她。”
縱然已經為人父母,喜寶聞言也忐忑起來,她整了整衣服:“我就這身去嗎。”
“你這身已經很好。”烏瑪祿招她過來,為她整了整衣服。
烏瑪祿攜她同去。
那是一個極度破落的小院,荒草雜生,了無人煙,門口落着一把大鎖,有人等在外面。
太監見她們來了,行禮,又顫巍巍的打開了鎖。
太監同她們道:“原先這幾位,各有住的宮殿。後來,許久不聞皇上召見。惠主子就讓她們移宮,居於一處,也方便奴才們伺候。”
太監邊走邊絮叨着:“這幾年,好幾位主子薨逝了,只餘下這些。”
他領着二人進了袁青青的屋:“這裏便是袁主子的住處。”
他在門外等着。
尹雙兒早前就叫宮人來打掃過,並無髒亂,又給二人墊了軟氈,才伺候着二人坐下。
袁青青愣愣的看着她們,不發一言。
喜寶從一開始的局促不安,到如今的怔楞。
她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眼前這個頭髮花白,皺紋深深,看上去如七十老嫗的女人。又回頭看了看,坐在旁邊,舉止嫻雅雍容的德媽媽。
她帶着疑惑與小心:“這是我額娘?”
烏瑪祿點頭。
袁青青不知怎的,突然嘿嘿笑着,沖了上來,想要掐死喜寶。
她嘴裏念叨着:“九世之讎猶可報。”
她喊着:“我殺了你,殺了你這個孽障。”
旁人將她拉開了。
喜寶捂着脖子,驚訝又恐懼,眼中含着淚水,害怕的縮在烏瑪祿懷中。
烏瑪祿拍着喜寶的後背,哄了哄,叫尹雙兒把喜寶扶下去。
她跟着走出門,回頭看了袁青青一眼。
袁青青被宮人壓着,仿若荒草的花白頭髮中,隱藏着她仇恨的眼。
烏瑪祿嘆了口氣,離開了這裏。
她可以叫人照顧好袁青青的身體,卻不能照看好袁青青的心。
袁青青在仇恨里,困頓一生,永無出期。
她折騰瘋了自己。
烏瑪祿也無能為力。
烏瑪祿出了門,拉着喜寶的手,安撫道:“是我考慮不周。只聽說她病重了,才想着帶你來看一看。”
喜寶驚懼交加,久久不能回神。
烏瑪祿無法,讓宮人去公主府通報一聲,說是喜寶今兒不回了。
隨後,又遣太醫診脈,給喜寶看了脖子上的傷,留下藥膏,又煎了副安神湯給喜寶喝。
喜寶夜裏不肯一個人睡,非要和烏瑪祿同床而眠。
烏瑪祿憐惜她,也就同意了。
喜寶突然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她道:“德媽媽,你做我額娘好不好。”
烏瑪祿看了一眼尹雙兒,讓尹雙兒下去休息了。
屋中沒人,烏瑪祿才同她道:“我會如同你額娘那般待你。但這樣的話,你以後不要再提了。”
烏瑪祿道:“從小到大,你身邊人沒有跟你提過你額娘,不是因為別的……”
她同她細細講來:“你額娘祖上乃是袁崇煥,因你額娘刺殺你皇父,方才淪落至此。”
烏瑪祿告訴她,不論是她祖上,還是她額娘,都是忠勇之輩。縱然天下人嫌棄指責,她也萬不可有分毫鄙棄。
烏瑪祿哄着她,為她捋平內心困苦不安。
喜寶輕聲道:“所以她才說九世之讎,猶可報嗎?”
“是。”
烏瑪祿說:“我曾與你額娘相處過一段時日,她性子高傲孤介,卻不是個壞人。”
“她很好很好。”烏瑪祿輕聲的近乎自言自語,她道,“只她與這個時代難容。”
烏瑪祿勸她:“她不是一個好額娘,但她已經儘力了,你就原諒她吧。”
喜寶沉默不語。
烏瑪祿不再說話,她嘆息着,輕拍着喜寶的背,哄她入睡。
喜寶第二日醒來后,伺候烏瑪祿穿衣用膳。
在摒退了眾人後,喜寶認真同烏瑪祿道:“德媽媽你昨夜說的話,我都聽進去了。我想了一晚上,您說的都對。”
她同她道:“但對我來說,我從小就是你撫養長大的,她沒有撫育過我一日。”
她見烏瑪祿想說話,忙打斷道:“我知道兄弟姐妹們少有自己額娘撫養長大的。只是,您瞧,昨天咱們去見她的時候,她還想殺了我。可知她心裏沒有把我當成女兒,而是當成了仇敵。”
喜寶認真道:“您說的對,她是個可憐人。可我也沒做錯什麼……”
她向她保證道:“您放心,我不會恨她。甚至,她若死了,我也會為她祭拜。”
她斟酌的說道:“她對我有生育之恩,這是不可抹滅的事實。但在我心中,只你一個額娘。”
烏瑪祿輕輕的嘆息了一聲,到底沒有再勸。
她只道:“你想好就好。”
烏瑪祿不再說這些:“昨天嚇着你了。你陪我用完早膳,就回去歇着吧,別累着自己。”
“好。”喜寶讓宮人為烏瑪祿夾了一塊兒菜,“德媽媽,你嘗嘗這個,我覺得這個好。”
烏瑪祿嘗了嘗:“的確好。”
烏瑪祿笑道:“你也多吃點兒。”
“是。”
兩人其樂融融。
等喜寶走後,烏瑪祿又去了趟袁青青那裏。
尹雙兒不解道:“那袁主子眼瞧着已經瘋了,您怎麼還去啊。”
尹雙兒勸道:“繞是主子您顧念舊情,也不是這個顧念法。”
烏瑪祿笑而不語。
進了屋,烏瑪祿讓眾人退下,她要單獨同袁青青談。
尹雙兒有些擔憂的看着烏瑪祿,最後還是拗不過烏瑪祿,站在門口候着。
袁青青等眾人離開后,沖她結結實實的磕了個頭。
烏瑪祿避開不受。
袁青青起身道:“謝謝你,把她養得很好。”
“我剛進宮的時候,覺得你太過木訥仁善,遠不如我。但如今看來,你遠比我厲害。”
很多年前,得知自己的孩子被德妃撫養時,袁青青是真的自內心鬆了口氣。
那個仁厚的女子,一定會待她的孩子很好。
幾十年過後,她的女兒雍容優雅,氣度不凡,透露着被好好照顧的痕迹。
如此,她死也放心了。
“你喜歡過他。”烏瑪祿沒有接她的話,反而說了句讓袁青青沒有想到的話。
袁青青一愣,沒有否認,點頭道:“你遠比我聰明。”
她看着烏瑪祿,以一種平淡的語氣道:“我的確喜歡過他。他英明神武,將這天下治理得很好。人都是慕強的,何況他是這天底下最厲害的男人,不是嗎。”
袁青青苦笑道:“何況,他對人好的時候,是真將人捧在心上的。”
“可惜,他不愛我。”她吐出一口氣,近乎疲憊,“我能受寵,是因為模仿你。所以,我只會是你的影子,而不會是我自己。”
“可惜,我和他之間,有太多的國讎家恨。”
她與他,隔了山海。
海天不能相逢,即便她放棄一切,他也不可能愛她。
在刺殺他的前一個晚上,她就已經想明白了一切。
她摸着小腹,也想過要不要放棄一切的去愛他。
可她做不到。
她不止是袁青青。
她還是袁家的女兒,是袁崇煥的後人。
以身伺敵,為仇人懷上孩子,已經是讓步。怎麼可以真心的愛上他,忘了自己的祖輩。
她站起身,近乎倨傲道:“你記住,不管是你,還是康熙,還是你們的後代兒孫。但凡我漢家子民有一絲機會,都會將你們驅逐中原。”
她很老很老了,看起來比烏瑪祿還要老上許多。
然而,她的眼睛是亮的,裏面藏着永不熄滅的光。
烏瑪祿已經無話可說,她是佩服袁青青的。
袁青青活得遠比她堅強固執勇敢。
她只能說:“我會好好照顧喜寶的。”
“喜寶……?”袁青青神情一滯,很快苦笑出來,“你啊,還真是慈悲為懷。
袁青青哭笑不得的嘆息着:“我不止一次的憎恨你的這種善良。但我又不止一次的慶幸你是善良的。”
烏瑪祿正要說話。
袁青青卻猛地撞死在牆上。
烏瑪祿看着她的屍首,愣愣的發獃。
尹雙兒聽見巨響,連忙進門,看見袁青青躺在地上,忙護住烏瑪祿,叫來宮人。
一通忙碌。
尹雙兒攙扶着烏瑪祿走出這座破敗的小院。
尹雙兒為烏瑪祿抱不平:“真是晦氣,主子明明一番好意,卻遇上這麼個人。”
烏瑪祿在陽光下微微眯眼:“雙兒,不要再說了。”
“眾生皆苦,她亦不過是眾生。”
烏瑪祿說:“走吧,咱們該回了。”
“是。”
尹雙兒扶着烏瑪祿回永和宮。
烏瑪祿早已沒有心力和誰探討這些。
她慣來知道,這天下從不是誰的江山,非爾所有非我無,不是贏家,朱家,趙家,更不是愛新羅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