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我最為要好的夥伴木山有個哥哥叫金山。金山是個泥瓦匠,經常去沙市做泥瓦工。木山就經常跟着他的哥哥金山去沙市做小工。

木山喜歡剃“平頭”,穿着打扮很流行,尤其是牙白。木山不管旁人怎麼看,堅持一天洗三次口,應該說,木山的牙是洗白了。木山還有一輛四成新的“二六”輕便自行車,並且是一個人從沙市騎行回村子,這對於從未去過沙市的我看來,是一次史無前例的創舉。讓我羨慕不已。

木山幾次三番地勸我說:“去城裏做一天小工兩塊五,一輛半新的自行車只要四五十元,你搞一二十天小工就能買輛二手自行車。早上‘過早’,食堂賣的肉包子咬一口油直流。洗澡可以去澡堂子裏洗,那都是熱水;睡在高高的樓房裏非常涼快,不掛蚊帳也沒有蚊子叮咬。”

我很動心,很多次都下決心要和木山一伴去做小工。一天的工錢兩塊五,照這樣計算,一個月就是七十五塊,干一個月足矣買一輛半新的自行車,要是還想買錄音機,就再干一個月,我想。

每到木山來邀我一起去做小工。我又不去了。當著木山的面很不好意思地推說各自理由。其實,我是擔心做小工遭到別人的嘲笑,尤其是擔心梅香知道我去做小工。

梅香是我小學二年級的同桌,她二年級沒有讀完就去了沙市幫親戚帶孩子,後來聽說梅香回來過幾次,但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腦海里只記得梅香二年級的樣子:

那時,我和梅香是同桌。每當我們四面相對,梅香臉上立刻洋溢出甜甜的笑意,像是在說話一樣,十分可愛,臉蛋上立刻出現有趣的小酒窩。梅香看着我直直地看着她,她就害羞地轉過頭去。這時腦後的漂亮、小巧的辮子展現到我眼前,那精緻而漂亮的小辮,末端用紅毛線纏着一輪又一輪的,漂亮極了。我很想伸手去觸摸,手快要挨到時就停住了。那時就想:等長大了娶她為妻。

木山好像知道我的想法,每次都說:“等我二叔幫我找到工作,我們一起去上班吧。”

我立刻點頭答應。這是我最美好的願望!於是,我便一心一意等待木山二叔的消息。

木山高我一輩,我的喊木山“叔”,大約是關係好且年齡相仿的緣故,我從未叫過他叔,只是喊他木山。木山也從不計較。木山的二叔,我要叫“二爹”。因為從未見過面,也沒有叫過。

這麼多天了,木山該回來了吧,我想到這裏,迫不及待地向木山家跑去。我一路奔跑,驚得一群群雞子咯咯叫聲一片,四處躲藏,居然有幾隻雞飛上了小樹枝上;幾隻狗莫名其妙地夾着尾巴聚攏在一起沖我狂吠,一隻肥壯的黑狗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想,這是誰家的狗啊。

我立刻蹲下來,在路邊撿起一塊磚頭。

黑狗見我一蹲下來,往後退了兩步。黑狗後面的幾隻狗迅速跑開了。

我舉起磚頭,狠狠地砸向黑狗。黑狗轉身跑了,磚頭落到地上,“咚”的一聲,砸了一個坑。

我跑到木山家,木山家的大門半掩着,我就知道木山回來了。

木山看見我,黝黑的臉很開心地笑了,故意沖我露出潔白像珍珠一般好看的牙,問:“你昨天洗了幾次牙?”

“一次。”我說,想到木山每天要洗三次牙,就笑起來。

木山一本正經地說:“沙市人牙都很白,那是每天洗三次牙。沙市人看到你的牙不白,就會笑話說,‘鄉里伢’,再來一句'鄉里伢遭業'。

村裡人大多數人不刷牙的,極為少的人刷牙,也只是早上起床刷一次牙。我想,要是每天刷兩三次牙,豈不被村裡人笑掉大牙。

“二叔那邊有消息沒有?”我趕忙問。

木山一聽就愣住了,就像被孫悟空使了“定身術”,猛地沉下臉說:“我二叔,你得叫‘二爹’。”

我不好意思撓後腦勺,“這不着急嗎?”

木山大笑道:“再急,輩分都不能亂,你不叫我叔就算了,但你得把我二叔叫‘二爹’啊。”

我只得笑着連連點頭稱是。

木山這才滿意地笑起來說:“我二叔,讓我們進個小廠。”

“什麼廠?”我瞬間蹦跳起來,激動地問。

木山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我。

我接過牛皮紙信封,伸手去信封里掏信,裏面什麼都沒有。

木山這才笑着說:“信封上有地址。”

我趕緊看信封,信封上沒有寫收件人地址,和姓名,也沒有貼郵票。

“這,這?”我極為不解,又不好說什麼。

木山又笑起來,“我去二叔家,他當面給我這個信封,說上面有地址,讓我找王主任。”

我無比激動地看信封,上面一行宋體鉛印字:沙市XX用品廠,下面還有一排小兩號的字,是廠的詳細地址。

我趕緊問:“那,什麼時候去沙市?”

木山搖搖頭說,“這個廠不好,我不想去。”

我心一緊,趕緊問:“怎麼不好啦?”

“從沒聽說過這個廠。”木山有些無奈地搖着頭說,“沙市日化,沙市電冰箱廠,還有沙棉,才是大廠好廠。“

我搖了搖頭,不知說什麼了。

木山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安慰我說:“再等等,等我二叔找到好廠,我們再一起去。”

我的眼淚快要流下來了,好不容易盼到的好消息又不去了。我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赤腳,眼淚再也無法控制住落了下來。我像是自言自語:“我就是想賺錢買一雙鞋子,穿上鞋讓腳走路時舒服一點。”

木山又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很無奈地說:“我沒有車費啊。”

我猛地抬起頭,欣喜地看着木山。心想,你還是同意去沙市了。只是沒有車費,找誰借車費呢?我想了半天,卻想不出來。

木山抓耳撓腮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到能借錢的人,一拍大腿,沖我喊:“把自行車賣了。”

我搖搖頭,激動得說不出話。

木山推出曾經從沙市騎回來的自行車,用水清洗乾淨,擦乾。然後用乾淨的布塊沾上機油來來回回擦了好幾遍,像是給出嫁的姑娘打扮一樣。木山看到閃着亮光猶如一輛新的自行車時,才滿意地笑了。最後推着自行車向荊洪公路走去。我默默地跟着木山向前走着,內心裏忐忑不安。

我和木山走上荊洪公路,就看見村委會後面的一排門臉房,銀海的包子鋪門口聚集着幾個人。

木山推着自行車來到銀海的包子鋪門口。銀海從老遠就盯着木山的自行車,等木山走近,笑着問:“還是要賣?”

木山默默地點頭。

“老價錢?”銀海問。

木山依然默默地點頭。

銀海撩起擋在褲子口袋上的圍裙,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摞十元一疊紙幣,拿出四疊紙幣遞給木山。

木山伸手去接住,笑了笑,說:“等我從沙市回來,還是原價給我。“

銀海遲疑了一下,說:“到時候,就是我說價了。“

木山轉過身對我低聲說:“我們去沙市。”

我內心裏頓時激動起來,感覺對不起木山。心想,等賺了錢,還給木山一輛一模一樣的自行車。

我再次來到木山家裏,感覺到一種不舍。試想,之前總是想離開這裏去沙市,但真到了要離開的時候,又有些留戀。

“現在不早了,你就不回家了,我幫你帶上被子,行李吧,還有衣服鞋子,我多帶點,夠我們倆穿的就行了。”木山看着我,有點慌張的樣子說。

我激動地點頭,幫着木山把物品裝到蛇皮袋子裏,整整裝了兩個蛇皮袋,蛇皮袋鼓鼓的,就像打穀場上的石碾子。

我和木山一人背着一個蛇皮袋,急急忙忙地來到荊洪公路上,焦急地等待去沙市的公共汽車。

我感覺到一絲緊張,身體不時抖動着。我想,就要去沙市了,沙市是什麼樣子全然不知。那是一個令我無限嚮往,而又陌生的未知的世界。

“去了沙市,我們就去找梅香。”木山開玩笑似的說。

“梅香,還記得我們嗎?”我試探着問。

“上次,梅香,還問你呢?“木山認真地說。

“她問我什麼啦?”我很擔心地問。

“問你,在幹什麼?”木山說。

“你怎麼說的?”我趕緊問。

“我說你,說你,想來沙市。”木山詭異地一笑。

我感覺木山在說謊,但沒有再追問了。我想,梅香真要是忘記我了,就忘記我了吧。只要她過得好就行了。

一輛紅色的公共汽車從遠處拐彎處駛來,木山急忙伸長手臂在空中瘋狂搖擺,大聲喊:“停車,停車!”就像是一個落水的人呼救一般。

我也學着木山舉起了手,舉到一半卻僵住了。好像被人控制了不讓舉高一樣。

紅色的公共汽車在離我們很近的地方剎車,滑過去十幾米遠,車門“咣當”一聲打開。

木山扛着蛇皮袋,猛地沖了進去,像老鼠鑽洞一樣敏捷。然後,又跳下車來,接住我背着的蛇皮袋,再次沖了進去。

我立刻跟着木山衝進公共汽車,跟隨着木山在車廂里找到空座位坐下來。這一刻,我和木三才長舒一口氣,相視一笑。

汽車開動了,很快就駛過銀海的包子鋪。包子鋪門口的人們都看着飛馳而過的公共汽車,有的人朝着汽車揮揮手,還喊了幾聲。

木山的眼神從銀海門口的自行車上迴轉過來,那樣的眼神流露出不易察覺的一絲不舍。

我終於沒有忍住笑起來,很抱歉地說:“等拿了工資,給你買一輛一模一樣的自行車吧。”

木山的臉瞬間笑起來,再一次露出潔白的牙。

我想,到沙市之後,我也每天洗三次牙,希望早點把牙洗白。

一個頭髮像雞窩一樣的女售票員走到木山和我跟前,肥碩而豐滿的屁股靠着座椅上像海綿一樣凹了進去。女售票員用不屑的眼神掃視了我和木山,目光再次回到手裏握住的一塊比小人書大一些的木板上,木板上固定的幾摞大小不一顏色也不一的嶄新的車票;然後迅速翻轉過來細心地整理大小不一,面額不一的,但疊得很整齊的紙幣,就像是玩弄着什麼寶貝一樣,不停撫平紙幣捲起的角,用似懂非懂的腔調冷冷地問:“到哪裏?”

“沙市。”木山瞪着眼憋着半生不熟的腔調吼道。

我連忙小聲問:“這是說的什麼話?”

“沙腔。”木山笑着說。

“一個人,兩塊八,兩個人五塊六。”雞窩售票員依然不屑的眼神,在我和木山之間來回觀察着。

木山不吭聲。我也不敢吭聲。

售票員很冷漠的表情問:“哪個買票?”

我很緊張地推了推木山。

木山遲疑了一陣,好像是不想買票似的,然後又朝我笑笑,好像不想讓我擔心和緊張,這才毅然從口袋裏掏出一摞紙幣,拿出六塊錢之後,沒有看雞窩售票員,憑着感覺果斷地遞了過去。

雞窩售票員麻利地接過錢,實際上是從木山手裏抽走的,然後飛速撕下幾張車票,又反轉了板子抽出兩張紙幣,合著車票一併遞給木山。迅速轉身而去,像是逃避什麼似的走開,扭動着的肥碩的屁股隨着汽車顛簸而顫動,像是裝滿豆漿的包袱顫抖着。

木山笑着說:“你到沙市之後,要學會沙腔。”

我搖搖頭,表示學不會。心想,這就是沙市的女人?第一次這麼近的距離接近沙市女人,有些失望,無形中明白在外面那都是陌生人。那陌生人都是這樣冷漠無情嗎?我想,梅香去城裏好幾年了,是不是也變成這樣了呢?我不得而知。

公共汽車快速前行,離開了熟悉的普濟鎮。我感覺自己像一隻逃離籠子的鳥飛向自由的天空。

“上班一個月多少錢?”我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問木山。

“怎麼也有四五十吧。”木山笑着說。

“那我拿了工資,就跟你買自行車。”我十分高興地說。

“不用。”木山說,“再說,你拿了工資,還有買鞋子呢。”

我哦了一聲。

“還沒有做小工賺得多?”木山笑着說。

“不好意思啊。”我說,“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啊。”

“我們之間,你還說那麼多幹什麼?”木山依然笑着說。

“等我發了工資,”我笑着說,“我請你撮一頓啊。”

“我就不用了,”木山也笑着說,“你請到梅香搓一頓就行了。”

“你真見過梅香?”我好奇地問。

“真見過啊。”木山胸有成竹地說。

“在哪裏見的?”我更加好奇地問。

“沙棉。”木山說。

“沙棉哪裏?”我疑惑地問。

木山瞪了我一眼,說:“就在沙棉附近的過早的位置,她在過早,我剛好也去過早。”

“你也帶我去那個地方過早吧?”我情不自禁地說,希望和木山一樣在那裏遇見梅香,忽然感覺離梅香越來越近,心想,要是在沙市見到梅香該有多好啊。

“好啊。”木山爽快地說。

“你吃的什麼?”我繼續問。

“二兩條面。”木山笑着用沙腔說,然後用村裏的話說,“兩個粑粑。”木山說“二兩麵條”的時候用的是沙腔,後面“粑粑”兩個字用的是村裡話。兩種腔調明顯有很大區別,我不禁笑起來。

木山笑着說:“有個瓦匠,經常學着沙市人憋‘二兩麵條’,很快就學會了。一天排隊過早,輪到他了,他一張口,'二兩麵條',二兩麵條說得跟沙腔一樣,食堂的師傅就給他打了二兩麵條;然後,那個瓦匠端起二兩麵條感覺吃不飽,還想吃五個油餅,但五個油餅不會用沙腔說,就楞在那裏看着油餅不知道怎麼說了。後面站隊的人都催他。‘搞么事,快點撒,快點撒'。瓦匠一着急,就用自己平時的強調說,‘再來五個粑粑’,哈哈。”

我忍不住笑了,問:“他就不能說半斤麵條。”

“沙市人,哪個吃半斤麵條呢?”木山還是用沙腔笑着說,“再說,他只聽過沙市人說‘二兩麵條’,沒有聽沙市人說五個粑粑,所以,不知道怎麼說,哈哈。”

“所以,我不說沙腔。”我說,“省得鬧出笑話。”

“你不說沙腔的話,別人‘殺黑'撒。”木山還是用沙腔說。

“梅香是不是說的沙腔?”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問。

“她的一口沙腔。”木山說。

我吃了一驚,想着想着笑起來。

“梅香,還說要請你吃飯呢。”木山笑着說。

“什麼時候說的?”我趕緊問。

“就是那天,碰到梅香。她告訴我的,她還是喊你原來的名字呢。'”木山說。

我這才想起我原來的名字,笑着說:“在四年級的時候,實在是不喜歡那個名字了,就改了名字。”

“我也跟梅香說了你現在的名字,可梅香還是說你原來的名字。”木山笑着說。

“梅香,二年級就下學了。”我說,依然很惋惜的心情。

“我還跟梅香說,你會跳霹靂舞呢。”木山一本正經地說。

我吃了一驚,問:“你怎麼跟她說這些呢?”

“她問我,你平時做什麼?”木山又笑着說,“我總不能說,你經常去放牛吧。”

我這才意識到跳霹靂舞比放牛要高級一點,但想到自己經常是赤腳去村后的樹林裏跳霹靂舞,不免又想到拿了工資,一定先買雙鞋,不管是什麼鞋都行。

“我一定要好好乾。”我說,“爭取買輛公路車,然後騎着公路車去見梅香。”

“買公路車,不吃不喝,要攢半年的工資呢。”木山說,他認為我不可能辦到這件事。

“事在人為啊。”我說,“那就攢一年的工資買。”

木山看着我,不知怎麼笑起來了。

“你笑什麼?”我問。

“看得出來,梅香還是記得你,我就不明白了,你們只是同學一年,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記得你。”木山笑着說。

“我也說不明白,那時,我和梅香很默契,兩個人總是相視一笑。”我說,“那時,我真想長大后娶桂香做老婆。班上還有幾個女生,我只對梅香好。梅香也只對我好。”

“你們這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木山笑着說。

我搖搖頭,說不出是什麼。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一直也沒有見過面,奇怪的是總想着彼此。我想,等我混得好點再去見梅香吧。想到這裏,我內心裏暖暖的,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看着木山,內心裏洋溢着無限的快樂,問:“梅香長多高了?”

“好我一樣高。”木山呵呵笑着說。

我聽了極為高興,感覺很不好意思了,想轉換話題,故意問木山,“你讀小學的時候,有沒有喜歡的女同學。“

木山想起什麼來,說:“王紅艷。”

我這才想起木山在四年級的時候留了一級。我問:“是四年級,還是五年級?”

“四年級。”木山說,“那時,你升五年級了。”

“現在呢?”我問,“你們關係怎麼樣?”

“現在,不好說,有時候見面,也能說一陣話。”木山笑着說,“她家要找女婿。”

“那好啊。”我說,“你們兄弟多,你過去正好啊。”

“我不想做上門女婿。”木山說,“做上門女婿受氣。”

我嘆了一口氣說:“我認為是一樣。”

“你有點志氣,好不好?”木山很生氣的樣子說,“再窮,在怎麼樣,都不要做上門女婿。”

“做上門女婿,有什麼不好呢?”我問,真不理解做上門女婿有什麼不好。村裡也有幾個去做上門女婿的,回到家裏,也是風風光光的樣子,沒有覺得不好啊。

“第一點,改名換姓,就不能接受;第二點,生的孩子還要跟女方姓,你自己也改姓了;第三點,不能進祖墳了。”木山咬牙切齒地說。

我感覺到非常可怕,心想,再怎麼也不要做上門女婿。於是,轉換話題問:“你發了工資后想做什麼?”

“再買一輛自行車。”木山高興地說。

“你的自行車,我幫你買啊。”我說,“這一次為了來沙市,你把自行車都賣了,我真的過意不去。”

“你先買公路車吧。”木山說,“然後,你好去見梅香。”

我點點頭,認為和木山之間總是相互支持,理解。這樣的一種關係也不是刻意去做的,很可貴的是很自然地為對方去考慮。還有,對於梅香,認為只有騎着公路車,才能去和梅香見面,不想自己很寒酸的樣子見到梅香。我想到這裏,注視着窗外的某處風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買到公路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見到梅香。

“你要是買個二手的公路車那便宜,也行,玩一玩。”木山說,“二手的,估計便宜很多。”

我愣愣地看着木山,問:“那,去哪裏買呢?”

木山笑而不答,只是說:“到時候,我幫你打聽吧。”

汽車飛馳,離沙市越來越近,也離梅香越來越近。我不由得激動起來。我想,要是在沙市見到梅香,那該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啊。我立刻想像出騎着公路車去見梅香的情景。雖然感覺買公路車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會全力以赴完成,希望那一天早點到來。

木山突然興奮起來,用手指着窗外,大喊:“看,沙市日化。”

我順着木山手指的方向,看見一棟高樓上豎立着“活力28”字樣的牌子。廠門口有很高大的門房,很寬的鐵柵欄,鐵柵欄上也焊接着“活力28”字樣,十分美觀大氣。穿着工作服的工人進進出出,讓人羨慕不已,好一派繁榮的景象。

“這就是電視上放的‘活力28,沙市日化’?”我無比激動,興奮地問木山。

“對啊。”木山也興奮地大聲說。

“你就是想來這裏上班?”我故意略帶譏笑地問。

木山有點不好意思地笑,小聲說:“誰不想呢,就是當臨時工都進不去。”

“不要想那些遙不可及的,”我拍着木山的肩膀說,“做手邊清楚的事吧。”

“你還不是想買公路車嗎,買公路車是你的夢想吧。”木山笑着說,“我的夢想就是來這裏上班。”

我點點頭,心想,其實,我的夢想是看望梅香,買公路車就是為了見梅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每個人都是在為了自己的夢想而努力。

公共汽車在沙市繁華的街道上緩慢地行駛着,我東張西望,繁華的街道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

汽車進入沙市站,停下了。

乘客蜂擁下車,木山提着一個蛇皮袋催促我下車。我看着木山此時背着蛇皮袋,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感覺很丟人。我本想學着木山把蛇皮袋抗在肩膀上的,立刻改為拖着蛇皮袋,好像是想隱藏蛇皮袋一樣。

我們走出車站時,恨不得立刻扔掉手裏拖着的蛇皮袋。但想到這裏面有被子,衣物,主要還是木山給我預備的東西,只好提着蛇皮袋,跟在木山的後面走着。我走在繁華的大街上,感覺自己無比渺小而自卑,像個乞丐。

我們經過一個賣鍋盔的小攤,木山用沙腔問:“幾多錢一個?”

“五分。”攤販說,伸直了五個手指。

我暗自想,這麼便宜?

“買兩個。”木山說著,拿起兩個,遞一個給我,另一個含在口裏,摸出一塊錢遞給攤販。

我接過鍋盔硬着頭皮啃了一口,感覺有點鹹味,但腹中飢餓,只得勉強咀嚼充饑。

攤販並沒有找錢,我小聲問:“不是五分錢一個的呢?”

木山像是沒有聽見似的,笑了笑,說:“五分,就是五角錢。”說完,咬了一大塊鍋盔,然後不停地咀嚼。

周圍的人像看猴把戲一樣的眼神看我和木山。我感覺到無奈,想起一句: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想到自己一直想來沙市,只得繼續走路。

我看了看木山,木山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經常來沙市,似乎習慣了這樣來城市的生活。我想,還要適應一下新的環境。一直認為沙市非常好,想來沙市上班,但來到沙市卻感覺自己更加自卑和難堪。人生,應該怎麼度過呢?我都說不清了。

木山也不想走路了,尤其是背着一個蛇皮袋。他四下里尋找着什麼,眼睛盯着一輛三輪車,舉着只剩下小半個鍋盔的手在空中擺動,然後樂呵呵笑着說:“我們坐三輪車去關沮口,哈哈。”

我從未坐過人力三輪車,就是三輪車也是第一次見到,也很想體驗一下,便默許了木山的要求。

三輪車飛速地行駛到我們跟前。

木山依然憋着強調問:“到關沮口,幾角錢?”

“三角錢。”三輪車司機熱情地說。

三角錢,這麼便宜。我想,是不是要三塊錢,就和剛才買鍋盔要五分錢一樣,結果是花了五角錢,相當於乘以10得出的結果。哈哈,我不明白的是,沙市人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兩角。”木山說,“行,就走。”

三輪車司機搖搖頭,有點無奈的樣子說:“好吧,就依你,兩角。”

我搖搖頭,坐三輪車說要兩角錢,其實就是兩元錢。想到這裏不免感覺好笑。三輪車車夫幫我提起蛇皮袋放入三輪車廂里。我和木山這才坐到三輪車車廂里,這時,才感覺有一點自信。

三輪車夫跨上去,站立着運用全身的力量踩踏三輪車踏板,三輪車漸漸地加速,像一條船一樣快速前行,越來越快。

木山吃着鍋盔,眼睛到處看,尋找着漂亮的姑娘。

我看着木山的樣子,忽然也笑起來,不由得又想起一句歌詞: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沒有過多久,三輪車夫喊了一聲“到了。”車夫手握着三腳架上的一塊厚厚的長鐵片,用力扳着,三輪車徐徐減速,原來那是剎車。

木山提着蛇皮袋下車,大大方方的樣子遞給三輪車夫兩塊錢。等三輪車夫離開,我故意問:“不是說好了兩角錢的呢?怎麼要兩塊?”

木山大笑起來,伸出食指,鄭重其事地說:“在沙市一角錢,就是一塊錢。”

我故意笑着說:“一角錢,就一角錢唄,非要一塊錢,一塊錢,弄不好就是十塊錢,這也太複雜了吧。”

木山點點頭,笑了起來,說:“所以,你出門的時候,尤其是講價,要注意點,以免被人‘宰羊子’。”

“什麼叫宰羊子?”我問。

木山搖了搖頭,笑着說:“就是欺負你,讓你吃虧上當。”

我想,以後買什麼東西,一定注意這個一角錢可能就是一塊錢;一塊錢可能就是十塊錢。但我還是不明白,明明是一塊錢,為什麼要說一角錢呢?

我和木山再次背着一個蛇皮袋,一邊走着,一邊急切地仔細尋找廠子。這裏看不到一個人,也無法問,只得找來找去,找了大半天,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就是沒有看到用品廠。

“見鬼了,明明就在這裏的,怎麼找不見呢?”木山猛地站住,喘着粗氣吼道,手也鬆開,扛在肩頭的圓鼓鼓的蛇皮袋滾落下來,蛇皮袋啪的一聲響落在地上,地上騰起一股灰塵。

我也是累得走不動了,站住腳,雙手托着肩上的蛇皮袋慢慢地放到地上,頓時感覺渾身輕鬆無比,恨不得坐到地上休息。我有些后怕,要是找不到廠子,那就只有回去了。心想,無論如何都要找到廠子啊。

木山用袖子擦着額頭的汗水,身體搖晃着向後退了兩步,背猛烈地靠到牆上,背後“咣當”一聲響。

“什麼響聲?”我頭都沒有抬,感覺有點奇怪地問。

木山心情不好懶得回答。

我看了木山一眼,木山靠着牆壁,抖索的手摸出一支煙,用汽油打火機點燃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之後,用混雜的腔調罵道:“遇見鬼了,怎麼找不着呢?他媽的。”

“剛才是什麼聲響?”我再次問木山。

木山依然懶得回答。

我走到木山背後,看見木山靠着的像是木板,上面的白色油漆已經褪色。我用手敲敲上面,發出“咚咚”的聲響,這是木板的聲響啊。我一把拉開木山,果然是一塊木板,上面用覆蓋著一層細沙,退後兩步分辨,上面像是字跡。再仔細辨別細沙,卻是幾個宋體字。我不由得驚叫起來,“這不是嗎?”

原來,這層不易察覺的細沙形成的宋體字:沙市XX用品廠。

木山這才轉身看木板好一陣,趕緊從口袋裏摸出牛皮紙信封,看看信封上面的字體對照木板上的字,一模一樣,不同的是信封上是橫着寫的,而木板上是豎著寫的。

木山搖晃着腦袋,認為不可思議,苦笑道:“還真是。”

“多虧你打響了廠牌。”我笑着說,“要不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

“真沒見過這樣的廠牌,”木山冷笑道,轉身伸長脖子從生鏽的鐵柵門往裏看,忽然間變得有氣無力地說,“還是回去吧。”

我吃驚地問:“又怎麼啦?”

“人都沒有。”木山心灰意冷地說。

是啊,這樣的廠門與活力28廠門,那差距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我也是心一冷,不知怎麼辦才好。

“我就猜想這個廠不好吧。”木山搖着頭說。

我想到好不容易來了沙市,還有想來沙市見桂香的大事,只好說:“試試吧。”

“這還用試?”木山說完,提起地上的蛇皮袋,就要扛到肩膀上。

“你回哪裏?”我問。

“回家裏啊。”木山吼道。

“你答應我去見桂香的呢?”我提醒木山。

木山一聽猛地愣在原地,稍後,才說:“我現在就去找我二叔。”

“你二叔,剛給你找的廠,你都不進,你二叔還會給你找廠嗎?”我大聲吼道。

木山再次站着不動,像似自言自語:“要不,先干幾天看看。”

我點點頭,走近鐵柵門,臉貼着鐵柵門生鏽的鋼筋仔細看着廠區裏面的一切:

廠區中間是一塊寬闊的平地,上面鋪着煤渣,有點地方還是長出了草。平地的北面是大車間,車間的大門敞開着,裏面很簡陋的機械。車間的東邊有個單獨的房子,裏面像個火車頭一樣的龐然大物,屋頂上矗立一個大煙囪,大煙囪的四周用鐵絲拉扯着。平地的東邊是一棟二層小樓,一樓食堂和餐廳,牆體外面修建的樓梯到二樓的幾間辦公室。西邊一個大倉庫,門口停着一輛小轎車和一輛雙排座汽車。

“還有小汽車呢?”我驚訝地喊道。

木山不聲不響地說:“藍鳥。”

“哪有‘藍鳥’?”我轉頭看木山,不解地問。

“‘藍鳥’汽車。”木山十分羨慕而讚賞的語氣說,用手指着小轎車。

我哦了一聲,頓時感覺到小轎車極為高級,不由得再次用尤為看重的神態注視着小轎車,心想,要是能走近摸一摸,坐一坐,那該多好啊。

“你看到人沒有?”木山催促我問。

我感覺到木山的情緒有了很大的變化,心裏不由得又高興起來,由於沒有看見一個人,便沒有回答木山。

木山轉身去抽煙了,情緒起伏不定。

我繼續獃獃地看着院子裏的什麼,希望能看到一個人,打聽一下。但院子裏一個人都沒有,我只有傻傻地站着,任由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終於,樓梯的轉彎處走出一個微胖的中年女人,然後徐徐地從窄窄的樓梯走下來。中年女人本來是要往車間那邊走的,看見柵欄外的我們,調轉方向徑直走了過來。

中年女人也燙着雞窩一樣的頭,穿着裙子,慢慢走了過來。中年女人走近,便能看到白白的臉皮上滿是雀斑,操着沙腔問:“你們,找哪個?”

木山連忙喊道:“我二叔,讓我來找王主任。”。

中年女人連忙問:“你二叔是哪個?”

“齊……”木山剛一開口。

中年女人立刻笑起來,說:“我曉得了,呵呵。我就是王主任,進來吧。”

木山高興地扛着蛇皮袋走進鐵柵門。我也跟着跨進鐵柵門,就在跨進的一瞬間,彷彿像是跨進一個美妙的世界,內心裏無比激動地喊:終於進廠了。

王主任帶着我們走進車間,然後解釋說:“我們是香港合資企業,產品市場前景廣闊,我先帶你們去車間看看,只要好好乾,一定有很大發展的。”

我驚呆了,內心裏非常感謝木山的二叔,居然給我們介紹這樣好的工廠。

王主任看着我和木山繼續眉飛色舞地說:“現在廠里,正是需要你們年輕人的加入,你們來了正好是創業的關鍵時刻。”

我聽着王主任的話頓感心潮澎湃,特別聽到“香港合資”,還有“創業”等詞彙,腦海里想像着未來該是多麼美好啊!

王主任帶頭在車間走動,一邊介紹說:“現在車間在維修保養,過幾天就要開動機器生產。”

車間裏充滿了潮濕的氣息,夾雜着一股橡膠氣味。中央一個鐵架子,架子下面是一個長方形的坑;四周是烤箱,烤箱的門打開着,裏面排列着人體手臂模具。

車間的各個角落散落着悠閑的工人打掃衛生,或幹着維修機器,並說笑着。

王主任對着一個姑娘喊了一聲:“裴曉梅。”

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轉過頭看了看王主任,立刻快步走了過來。

“王主任。”裴曉梅走近之後,用普通話喊道。

裴曉梅身材苗條,黝黑的臉,單眼皮,眼睛很小卻特別有神;穿着樸素,顯得平淡無奇,卻非常得體,看不出哪裏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裴曉梅,今天來的兩位新同事,齊潯。”王主任抬起手掌對着我介紹說,“新人啊,好好帶啊。”然後面朝著我用手掌指着裴曉梅介紹說:“這是你的班長,你以後就在這裏工作了。”

裴曉梅看着我,笑着用標準的普通話輕輕說了句:“你們好,歡迎歡迎。”

我忽然感覺到身體不適,像似遭受到冷空氣而顫抖。這樣的禮貌用語在生活中第一次聽到,特別是一個陌生的姑娘當著面說。我不知道怎麼回應裴曉梅,感覺臉紅耳赤,不知道該說什麼。

王主任拉着我帶着木山去了另外的車間。

我站立在原地,面對裴曉梅害怕而不知所措。

裴曉梅為了打破尷尬,主動問我,“你是哪裏人呢?”

“普濟鎮。”我只得鼓起勇氣回答道,緊張的情緒使得我渾身顫抖。

“普濟鎮?”裴曉梅反問,她大概沒有聽說過這個地名。

“就是,就是,普濟鎮始建於明代。”我鼓起勇氣說出唯一讓我感覺到很值得介紹,年代久遠的歷史。

“是江陵下面的鄉鎮吧?”裴曉梅又輕輕地問,普通話非常標準流利。裴曉梅說話時,還在不停幹活,衣服也隨着手勢帶動,胸脯微微起伏得像山丘一樣地在衣服底下堅挺着,時隱時現。

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是啊,就是江陵下面的鄉鎮。比起沙市那要小得多了。我再想說一說普濟觀,但由於也只是聽說,並沒有見到,更沒有相關的信息,只是村裏的上了年齡的人,去普濟鎮趕集,或者提及普濟鎮這個名字的時候,都會說“普濟觀”。我想,普濟觀應該就在普濟鎮的某個地方。我又急急地又想證明什麼,怯怯地說:“普濟鎮因普濟觀而得名。普濟觀是明代的建築。”

裴曉梅捂着嘴巴笑起來,“荊州城又稱江陵城,你見過吧,明末清初修建。”

我哦了一聲,試想有時間去看看荊州城。

此時,王主任和木山過來了,木山看上去很高興的樣子。

王主任笑着沖我說:“去宿舍吧。”

我高興得不得了,安排去宿舍就意味着進廠了,也就是說我和木山就算是在沙市上班了。我轉頭對裴曉梅笑了笑,就走了。裴曉梅微笑着舉起了手,在下巴的地方擺動,向我示意再見。

王主任安排一個司機開着一輛“雙排座”汽車,送我們去宿舍。汽車一路飛馳,坐在駕駛室里十分快活,看着窗外的風景,臉上蕩漾出無法掩飾的笑意。忽然想起了上學的時候扒拖拉機的情形,怎麼也沒有想到有一天坐上雙排座汽車駕駛室啊。想到這裏,認為這次來沙市,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我側過頭去看着木山,木山忍不住笑起來,看着我,眼睛裏流露出無限的快樂。

汽車一會就到了一個小院門口停下來,小院裏有兩棵高大的樹,樹上沒有葉子,光禿禿的樹枝伸向天空;一座老舊的二層寢室,各個門上寫着阿拉伯數字。

“這就是你們的宿舍。”王主任說著跳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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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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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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