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家人
數日後。
朝陽高升,陽光明媚,雪白雲團在碧藍天空上輕盈的翻湧,飄動。
滿目瘡痍的蒼莽大地上,倖存的生靈們,開始了新一日的掙扎。
小小渭鄉,別說放在整個神州,就是在巴蜀大地,都只算是滄海一粟,毫不起眼,但這彈丸之地,卻也承載着數千百姓的希望。
聖安宮屹立渭鄉中央,三四十個井村一層層向外分佈,整齊有序,像是拱衛紫微垣的群星列宿。
在聖安宮南邊十里,有個安置在丘陵邊的井村,在聖安道那的記錄,是「南三井村」,村子人自己則叫「南丘里」。
南丘里的村民早早就已起來忙碌,要乘着秋高氣爽的日子,抓緊時間修繕房屋,準備過冬物質。
自從大劫之後,夏日愈發炎熱,冬日更加寒冷,曾經偶爾見雪的巴蜀之地,這兩年都是大雪飄飄。
聖安宮后的連秀山之所以變禿,便是因為山上樹木,全被百姓砍去禦寒過冬了。
魏行沖統領的聖安道,或許某些方面過於傲慢,但也實實在在的為百姓提供了庇護。
南丘里的佈局,就如其他井村一樣,中心是水井,村民以水井為中心,放射狀分佈,每家都能看到水井情況,這是為防其他人偷水。
水井由里長管理,每日清晨、傍晚,村民排隊打水,且每家每戶,無論人口多少,一次只有一桶。
為了這桶水,許多村子鬧得不可開交。
天變之後,歷經血雨洪災,神廟化邪,水怪作亂等一系列災禍,沒有一個村子安然無恙,現在的井村,皆是倖存百姓拼湊而成,互相併不熟悉。
所以最初的時日,常有里長因分水不公而被殺的事件發生,惹得魏行沖大怒,下了幾次狠手才制止住那股惡風。
不過這南丘里,倒是一直比較和諧。
一是本村雖也是混雜,但大部分為渭鄉本地人,鄉里鄉親,不至於你死我活,二是,擔任本村裡長的人,威望極高。
南丘里的里長,便是陶景的祖父,陶伯。
陶伯不止是在南丘里有威望,在整個渭鄉都有威望,一方面是天變前,他就聲名很好,再就是因為其子,陶務。
天變大劫以來,直到聖安道降臨,陶務都是渭鄉災民的領頭人之一,聖安道初立時,也全靠陶務為其張羅,整合百姓。
現在的塢堡防禦體系,也正是陶務牽頭建立,最初時,在渭鄉的五千口百姓之中,陶務的威望並不比聖安道弱。
只是秩序穩定后,陶務主動請任南境百將,遠離了聖安宮,避開權利中心。
隨着聖安道威嚴日重,百姓被生活的艱難折磨的沒空琢磨其他,陶務才慢慢變成一名「普通」百將。
作為陶務之父,陶伯自然威望不低。
聖安宮以南的這十來個井村,若是因爭水發生矛盾,便常邀請陶伯去調解,到了現場,爭鬥雙方都會主動稱一聲「陶公」。
不過現在,別說是普通井村,即便是聖安道的大祭酒、護法尊者,見了陶伯也得稱一聲「陶公」。
原因已不用多說。
此刻,我們的陶公老大人,正拄着拐杖笑呵呵的看着剛剛歸家,正在屋頂草棚上忙活的孫兒,不時提醒:「小心,小心,別掉下來了。」
這是個簡陋普通的宅子。
一圈雜草、藤蔓與竹子捆紮成的半人高柵欄,圍着三間茅草屋,一個窩棚,後院有個五步長寬的小小菜田,稀稀疏疏的幾簇發黃葉子。
「爹,您歇歇吧,他就是掉下來也摔不着。」
裹着粗布圍裙的婦人從那窩棚里探出頭,嘴角彎彎的沖院中老人吆喝兩句,又縮回窩棚,動作輕快的擺弄土灶台。
土灶旁坐着個撥弄柴火的年輕女子,這時抬起沾了灰兒的秀麗臉龐,抿嘴輕笑:「娘,景哥兒這才回來幾天,您就不疼他了?」
「我還能怎麼疼他?」
那婦人斜了眼屋頂方向,哼道:
「嬌嬌你不知道,這小子從小就整日裏爬牆上樹,捉鳥斗狗,從屋頂摔下來也不知多少次了。
有次,我眼睜睜看着他腦袋着地,差點沒把我嚇死,結果你猜怎麼著,那小子拍拍屁股爬起來,沖我咧嘴一笑,扭頭就往河裏洗澡去了。」
年輕女子已經兩眼彎成月牙,只是自小的家教讓她沒法放開大笑,便見其捂着嘴,柔柔的笑道:「若依娘說,那景哥兒真是打小便與眾不同。」
「能摔能折騰的小子多了,算什麼不同。」婦人面露不屑,「他那老爹,比他還能折騰,妻子懷孕都能當街殺人!」
「你這婦人又在背後亂嚼舌頭。」
窩棚旁的茅屋走出個高大漢子,一邊打着哈欠,一邊沖那婦人不滿大叫:
「還有這個事,你快說八百遍了,煩不煩!」
婦人回頭一瞪眼,氣勢洶洶,「八百遍怎麼了!就你這一把年紀也沒個成形,太陽都曬屁股了才起床,我說八千遍,八萬遍都不頂用!」
高大漢子不滿反駁,「我剛從黑獄裏出來,受了多少折磨,睡個懶覺怎麼了?」
「你是睡一天嗎?」婦人愈發生氣,「你摸着良心說說,你這輩子有早起過嗎?」
高大漢子小聲嘀咕,「當然有,我殺人亡命那幾年,就沒睡過一天安穩覺。」
「你嘀咕什麼呢!說話大點聲!」婦人揮動着熱氣騰騰的木勺冷笑。
高大漢子哼一聲,朝窩棚探探頭,狠狠吸了口氣,惺忪睡眼一下瞪大,興奮叫道:「一覺醒來就有肉,好!」
砰!
婦人用力蓋住灶台,揮着木勺驅趕大漢,「先把你的眼屎扣乾淨了去!」
「粗俗!真粗俗!」
高大漢子鄙夷的瞪了眼婦人,歪歪腦袋,沖縮在窩棚里秀麗女子,大聲道:「嬌嬌,你可千萬莫學你娘啊。」
那女子很努力往後躲,不想摻合公公婆婆的日常拌嘴,卻還是沒躲過,只得探出身,朝那大漢無奈道:「爹,你趕緊去洗漱吧,肉馬上就好了。」
「果然是嬌嬌最會疼人!」
高大漢子大笑,然後沖那婦人又哼了一聲,走到屋檐下的水缸,嘩啦舀了瓢水潑到臉上,使勁揉搓。
「你省着點用水啊!」婦人滿臉心疼,又氣又怒。
高大漢子搓了一臉泥,滿不在乎道:「我兒子都是神仙了,我還不能多用點水?用完了,讓他騰雲駕霧去南邊長江再取。」
「我讓你去長江!」
風聲驟起,一根拐杖狠狠敲來。
大漢一聲慘叫,上躥下跳的躲閃,同時口中大叫:「爹,你偷襲!」
「你還敢躲!」
拐杖噼啪一頓亂打。
「別打了,我會省着用水,會省用水!」大漢急忙討饒。
「你還讓我乖孫去長江?」
拐杖啪的甩下,狠狠敲在大漢胳膊上,痛的他呲牙咧嘴。
「行行,不讓你乖孫去,你兒子我去,我爬着去,然後跳江!正好幾年沒進河裏游泳了。」
高大漢子捂着胳膊,滿臉氣哼哼。
少年身影從屋頂躍下,輕盈落地,拍了拍手上草屑,笑吟吟道:「爹你要真想去長江游泳,那我改天帶你去。」
「當真?」高大漢子大喜,瞬間胳膊不疼了。
少年笑着點頭,「不過,那江瀆里的邪孽,怕是會比靈江河更恐怖。」
高大漢子猛地打了個寒顫,縮了縮腦袋飛快搖頭,「算了算了,我也不是很喜歡游泳。」
隨即發現少年臉上笑容都快開花了,頓時反應過來,左右一瞧,一把抓過那根拐杖。
「爹你拐杖借我使使。」
說罷,拎着拐杖衝過去,劈頭蓋臉亂打:
「臭小子,敢調戲你爹,別以為成了神仙,我就不敢揍你了!」
呼呼呼,拐杖全都落空,大漢連忙停下尋找目標,突然頭頂傳來聲音:「爹,我再整整屋頂,飯好了叫我。」
大漢呆了下,嘟嘟嘟囔:「完了,這個臭小子,今後怕是真打不了!」
鬱悶之下,就想拿東西發泄,也沒看手中東西,抬手就想摔。
「我看你個孽子敢摔我的拐?」
耳邊傳來怒罵,大漢動作一滯,看了看手上的拐杖,欲哭無淚:
「以後只剩下老子我挨打了......」
屋頂上的少年,也就是陶景,苦笑不得的搖搖頭。
愜意的往茅草屋頂一躺,一邊樂呵呵聽着下方的鬧騰,一邊仰望碧藍天空,等待開飯。
這是陶景回到渭鄉的第七天。
七天前那夜,他在聖安宮刑罰殿見到父親,陪着父親發泄了一頓怒氣,又將父親的好友王大,一同從黑獄救出。
隨後,陶景無視聖安道,直接帶着父親與其好友離開聖安宮,返回這南丘里。
此時正在窩棚里忙碌的婦人,即是母親貞娘,而燒灶的秀麗女子,是大哥的妻子,陳嬌嬌。
三年前,陶景返回紅岩山受籙時,在江陽縣城與父親偶遇,就得知大哥下月定親。
當夜血雨天降,大劫發生,所謂定親自然沒成。
這小兩口也是坎坷。
陳嬌嬌出身的灃水河陳氏,在血雨洪災中就損失嚴重,等熬過了血雨,又因作為書香世家,極為重視祭祀,結果在神廟化邪的災禍,徹底崩潰。
若非大哥與父親正好趕到灃水河探望親家,陳嬌嬌怕是難逃厄運,不過為救未婚妻,大哥也付出不小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