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蓮邑(下)
萬銥最近確實不太關注仇衍。
需要她的事情太多,她時常忙得腳不點地,路熙和朱鷺他們根本指望不上,還得留心這兩人別把事情搞砸。
黃毛要是傷好了,至少是個聽話的幫手,但他現在甚至都還不是人形,萬銥對他的期望只能止步於「別把家拆了」。
相比之下,仇衍真是有責任心,還工作能力強,還不愛說話,她可以無限制地信任他。
但是相應的,萬銥分給他的精力也就少了。
有時候好幾天才想起有仇衍這麼個人,但想起他的時候,只是有片雲從心上快速掠過去,並沒有留下什麼痕迹。
不用細想。
就像你可以隨便告知你哥,你要掛他電話接工作電話,他肯定會體諒的,而且下次還會心無芥蒂地來找你,永遠把你當妹妹。
她知道他們的關係很好,她篤定自己可以信任他。
這種過量的安全感還有萬銥察覺不到的來源——仇衍只有她一個朋友,他不太喜歡說話,也不愛和人社交。不管他是有事要人幫忙,還是單純閑着,他只會來找她。
「衍哥?怎麼了?」萬銥把東西往柜子裏一收,順手上鎖,然後開了門。
仇衍站得筆直修長,低頭望進她眼裏。
她的眼睛清澈透亮,泛着善意與熱情的光。她平常不會這麼直接把自己的秉性宣佈出來,因為人們總對好人有過高的要求,她有時候甚至顯得有些冷漠,到關鍵時刻才悄悄地付出自己的好意。
但是她覺得在他面前沒什麼好隱瞞的。
要是……她只對他這樣,就更好了。
只對他好,不對別人好。
「你今天晚上有空嗎?」仇衍問。
「今晚?沒有。」萬銥帶着歉意回答:「忙完這裏的事情,我還要去看黃毛,他的情況不太穩定,醫生說他會假裝喝完葯了,然後等人走了再自己偷偷吐出來,可能是太苦了……對了,梁敏姐說今年多收了蜂蜜,養蜂人送了一罐最好的蜂蜜過來,到時候我順路拿去給他。」
仇衍問:「今晚可以不去看他嗎?」
萬銥不安起來:「可以,我能把時間都騰出來,現在就可以有空——衍哥?到底有什麼事?你直說就可以。」
仇衍又問:「蜂蜜全給他嗎?」
萬銥:「啊——你需要蜂蜜是嗎?我分三分之二給你夠不夠?」
仇衍:「可以全給我嗎?」
萬銥:「……可以。但你別告訴黃毛有這件事,藏好別被他發現了。」她去找養蜂人再買一罐第二好的。
他一句話比一句話急,萬銥也沒來得及思考,被逼出了這句話。
她覺得不好意思,迅速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抿了抿嘴:「你有重要的事要做,對不對?要是不方便告訴我,沒關係的。」
仇衍:「如果我沒什麼重要的事呢?」
萬銥:「嗯?」
她不甚明白地仰頭看他。
仇衍說:「只是因為我想要。沒有別的原因。」
他說這話的時候,很是緊張,不過好在他的臉一向古井無波,一點都沒表露出來。
萬銥原本很焦躁不安的——她以為仇衍會這麼反常,必定是遇見了一個不能對她說的***煩——此刻卻忽然笑了起來。
她說:「當然可以。」
萬銥向來和他很有默契,對視一眼便心領神會,這會兒已經明白過來他並不是真的想要蜂蜜。
是隱喻。
他想要的是別的東西。
但是她根本沒問他要的是什麼,還是一口答應了。
萬銥對自己脫口而出的答案有點驚訝,她驚了一下,才給自己找補,心想自己肯定是因為瞞着衍哥這麼多事、還把他支使得到處跑而愧疚,才這麼乾脆地答應。
更何況,衍哥一向不喜歡麻煩別人,他好不容易要她幫忙一次,她哪有拒絕的道理。
仇衍對她答應得這麼乾脆有點意外。
他喜歡有把握的事情,在不能確定自己勝利之前,他都會再等待一段時間。
但是對萬銥心裏「她更喜歡誰」這個問題,他可是一點把握都沒有。
甚至,在聽完令甲的一通論證之後,仇衍也幾乎要被說服了:她千里迢迢、迫不及待地跑過去救那隻狼;她帶了前所未有的陣容過去,生怕那隻狼出半點事;救下狼之後,寸步不離地照顧他;把狼當成小孩子一樣憐愛疼惜,處處回護;見到狼的時候,總被他逗笑……
令甲作為報信的信使,當時和萬銥一起去了蓮邑。
令甲一路上一定見了很多這樣的場景,才會篤定地說,她一定偏心狼,她一定喜歡狼。
仇衍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他並沒有預想過她會答應。
不過,也沒想過她不答應。
他迷迷濛蒙地便過來了,沒想過未來,只是一味地往前走。
萬銥本以為仇衍接下來便要順理成章地提要求,沒想到他只是站在原地不動,不由得扯了扯他的衣袖,微微提高聲音:「衍哥?」
仇衍條件反射地答應了一聲,察覺到她手指墜墜地拉住自己,忽而便後悔起來,覺得自己太草率了——連令甲都知道,要帶好看的、來自家鄉的花去見心愛的姑娘——但是他什麼都沒拿,空手來的。
這樣,根本不像是來表白心意的。
這麼會這麼草率。
即使仇衍並沒有見過其他人表白心意的場景,也本能地覺得不對,認為這麼簡單、草率的情況是一種貶低和褻瀆。
難道當時覺得再不去找她、再不去見她一面,天就會塌下來嗎?
是的。
仇衍的心已經亂了,他一邊責備自己真不應該犯這種錯誤,一邊又覺得在心亂如麻中升騰起別樣的愉悅來。
只她微微墜在他衣袖上的這一點重量,就足夠把方才聽旁人說的一萬條「她對別人更好」的事迹給壓過去。
於是,現在出現了一種非常詭異的情況——
答案已經準備好了,但是問題遲遲說不出口。
萬銥見他還是不說到底要什麼,心想他必定是不好意思開口求助,於是便自顧自地開口,說:「衍哥,我有時候真的很感謝你。」
「因為很早就遇見你,你很早就願意相信我、願意保護我,所以我一直都很安心,也沒吃過什麼苦。」
「我一直很念你的好。真的。我需要你幫忙的時候,總是直接去找你。你也可以這樣的,你想要什麼,直接說就可以了,我都會答應的。」
「不管問題是什麼,我的答案是不會變的。」
仇衍來找她,是來表白自己的心思。
但是他還沒開口,就聽見她說了那麼一大段話。
他一瞬間只覺得魂飛魄散,要開口說什麼,可是好像一下子把後天習得的語言都忘掉了。
忘掉了也罷,反正那些刻板的聲音符號傳遞不出他此刻的感受。
可是,社會化的語言無法表達出來,那些情感上的衝動就會轉換方向,回到最原初的表達方式。
想要抱她。想要和她依偎在一起。想要蹭她的脖子。
想要給她梳頭。想摸她的頭髮。
想撫摸。手掌、肩膀、臉……哪裏都想碰。
他的手指動了一下,但是並沒有如心中所想那樣去碰她。
她不喜歡別人碰她。她不喜歡沒有必要的肢體接觸。她見他第一面的時候就鄭重強調過。
害怕她不高興的心情佔據了絕對上風,把他所有的慾念都壓了下去。
仇衍說:「我……」
他只不過說了一個音節,就被阿涼的聲音急匆匆地打斷了。
阿涼大喊道:「來人啊!死人了!」
萬銥猛地從情緒中掙脫出來,她的氣場一下子切換成了工作模式,方才臉上柔軟的笑意瞬間蕩然無存。
她和仇衍對視一眼,兩個人的第一反應都是土神江益出事了。
在阿涼辛苦給他續了那麼久的命之後,他還是沒能逃脫掉死亡的厄運。
「怎麼了?」路熙的聲音快速接近。
阿涼拔高的音調一時收不回來,尖銳又凄惶:「有人把阿嬤殺掉了!」
仇衍立刻反握住萬銥的手,把她拉得離自己更近一些。
阿嬤來自蓮邑附近的一個小村落,她已經活了一百多歲,在這種亂世中幾乎已經把自己活成了祥瑞。
阿嬤活了很久,會古文字。原本萬銥要將平安里那塊鎮石上的文字拓印下來,送到阿嬤家裏,請她翻譯。
沒想到阿嬤說她還沒出過遠門,想去銅綠山看看。
比起翻譯拓印版本,直接翻譯原碑文自然更好,於是萬銥答應了,將阿嬤帶回了銅綠山。
萬銥記得阿嬤提過,只要一天閉關,她就能把碑文全部譯出來。
路熙已經來到了屋子門口,驚呼出聲:「這……她的血怎麼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