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第七十一章
翌日,朝會散去,太監總管王恩叫住了英武伯。
「伯爺留步。」王恩拂塵一甩,笑道,「陛下有請。」
「有勞王公公。」英武伯心下一沉,總覺着沈雲御回京之事被皇帝知曉了。他心事重重地跟着王恩去了乾清宮。
「陛下,英武伯到了。」王恩彎着腰身到御前回稟。
正康帝聽到王恩的稟報。嘴角冷笑一聲:「宣。」與此同時給王恩使了個眼色。
「是。」王恩心領神會,將殿內所有的內侍宮女都屏退了出去。
英武伯戰戰兢兢到御案前行禮。
「微臣雲旭……參加陛下。」
話落良久,御案之上才飄過來淡淡的「平身」二字。
「謝陛下。」英武伯抬首看了眼正康帝,這一看,頓時後背直冒冷汗,心中揪得更緊了。
皇帝的臉色着實不太好看。
「雲卿,昨日與呈飛重聚,心頭可還高興?」正康帝與沈雲御一模一樣的鳳眸慢慢眯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英武伯。
英武伯一聽,嚇得立馬跪伏在地。
「陛下,微臣……微臣有罪。」英武伯想為自己申辯幾句,說自個兒也是前日才得知兒子進京的消息。可一想皇帝最是厭惡推委狡辯之人,思量下,他只能先行認罪,以免再觸怒龍顏。
「起來吧。」正康帝語氣不咸不淡,翻開了御案上的奏本,「說說吧,怎麼回事?」
英武伯起身悄悄擦了把汗。他躬身將沈宋二人的事小心謹慎地向正康帝道出。
「陛下容稟,微臣只是放心不下,想見見他未來的妻子。哪成想他竟跟着那姓宋的女子上了京。且直至抵京之後,才知會了微臣。微臣也是一時糊塗,還請陛下恕罪。
正康帝見他所說並無虛假,這才合上奏本釋然道:「也罷,人之常情。朕亦非無情之君,今日就暫且不與雲卿計較。」
「謝陛下開恩。」英武伯伏身拜謝,感恩戴德。
「行了,朕問你。」正康帝扔下奏本,好奇地微微傾下身子,「那姓宋的女子如何?」錦衣衛只說那女子行事活潑大方,相面端正。但他最感興趣的大力一事卻尚未親眼探察得知。
「此女……」英武伯想了想,為了兒子他還是決定往好的說,「此女聰穎可愛,行事伶利大方,與呈飛甚為相配。」
正康帝聽完皺起眉頭,拿眼覷着英武伯:「只是如此?」
英武伯心頭一跳。他怕皇帝早已知情,如今只是在藉機拭探。權衡之下,他只能老實交代:「還有一點臣甚為驚嘆,此女力道驚人,一拳……一拳就能打穿一堵牆。」
正康帝聞言一驚,「雲卿可是親眼所見?」
「回陛下。微臣……微臣昨日就站在那堵牆之後。」想起這事英武伯都還有些膽顫心驚。
如此說來,錦衣衛從百姓口中探聽到此女有力拔千斤之能,想必亦是真的。
正康帝突然興緻盛濃:「既如此,朕今日到想會一會這怪力女子。」
「陛下,使不得呀。此女……此女行為冒失,微臣昨日就險些被那倒塌之牆砸到,陛下,還是龍體要緊啊。」英武伯大驚失色,這一會面,指不定還要生出多少事端來。
「雲卿不必多言。」正康帝心意已決。他喚來門外侯着的王恩吩咐道:「去坤寧宮傳話,讓皇后準備一下與朕一道微服出宮。記得莫要驚動他人。」
正康帝意有所指,王恩會意,立刻便親自前往坤寧宮不提。
事已至此,英武伯也只能順了皇帝的心意,默默地祈禱那宋家丫頭不要在御前做出什麼荒唐之舉。
這一日正好是藥王誕辰之日,宋青綾一早就催促梁恆趕緊去昭月觀赴約。想了想,她仍覺不放心,便決定悄悄跟在後頭以防這老頭爽約。
宋青綾這廂要出門,那邊沈雲御便坐不住了。他一直緊記着梁恆那晚告之的話,暗暗發誓絕不能讓宋青綾有任何閃失。
「沈雲御,你穿成這般跟着我做甚?」宋青綾蹙眉。明明方才與他說好,讓他暫且待在宅子裏莫要出門,可她前腳剛走,這人就與落風一道跟了上來。
「阿綾你放心便是,我現在這副樣子,誰能認出來?」沈雲御自信滿滿,他摸了摸金鑲玉的發冠,捻起唇邊的八字小胡,露出了大拇指上的綠翡翠扳指,另一手還搖着一把金柄摺扇。再配上一身富貴市儈的艷俗服飾,這翻捯飭儼然讓他成了這京城街面兒上慣常見到的暴發財主。
宋青綾嘟着唇想了半天。沈雲御索性不待她答應,攔腰一把將其摟住往馬車裏送,還笑着催道:「走啦,別磨蹭了。」
「說誰磨蹭呢?若非你阻攔,我早就跟上樑伯了。還有你穿着扮相如此貴氣,旁人還以為我是你丫鬟呢?」宋青綾神色不滿地進了馬車。
沈雲御笑着從袖中取出了一支纏枝紋如意金簪和同式樣的金鐲子,以及一對金蓮蓬耳墜。隨後又從后腰處拿出了一柄綉金牡丹團扇。
「我早就與你準備好了。可還喜歡?」
宋青綾瞋了沈雲御一眼,隨後喜滋滋往頭上插戴。
這才像是相公和娘子嘛。
沈雲御寵溺地看着宋青綾臭美的樣子,忽然發現去歲離京之時刻在他心底的那抹不甘與暗恨真如湖中皺波,慢慢淡去了。
今日的昭月觀人頭攢動,不僅山上觀里有舉辦藥王供燈***,山腳下的集市還有熱鬧的廟會。
「梁大哥。」李馥月嘴角噙着溫柔的笑意,提裙緩緩自台階走上山門。
聞言,正在山門處認真整理衣衫髮髻的梁恆手上動作一滯。頓時有些手足無措。
「你……你來了。」
李馥月笑而不答,而是抬首從山門望向了高處宏偉的道觀殿宇。
「梁大哥,還記得那年在藥王***那日發生的事嗎?」
舊地重遊,回憶往昔,梁恆感概萬千。他望着李馥月被歲月風霜添就了幾縷皺紋的側臉,以及她鬢髮間隱約花白的髮絲,只覺心疼不已。
「怎麼不記得。」梁恆笑了,一手捻着花白的鬍子,一手輕輕牽起住李馥月的手,往山門內走去。
李馥月怔怔地望着被梁恆握住的那隻手,一股溫熱在心尖漫延。
「那日你母親與我作媒。與田家姑娘約在昭月觀里相見。結果你跑來面不改色地騙我說人姑娘取消了見面,非要讓我陪你去寺廟後山摘果子撈魚。」
「等我爬樹下河弄得一身灰頭土臉之後,你又把我拉至廟前和人姑娘相親,可是叫我在人家面前丟盡了顏面。」
「那位田姑娘三角眼,薄嘴唇,一看就是刻薄之相,怎堪配你。」李馥月滿不在乎地為自己辯白。
梁恆哭笑不得:「那鄭家姑娘呢?那日約在酒樓,你偏故意冤枉我,說我輕薄你。讓人家誤會我是個徒有其表的登徒浪子。
「鄭姑娘雙眼無神,眯眼看物,料想必有短視之症,不利子孫。」李馥月繼續泰然自若地狡辯。
「那趙家姑娘呢?」
「弱不禁風,恐壽元不長。」
「孫家姑娘?」
「七嘴八舌,慣會背地裏道人長短。不是良配。」
正當梁恆與李馥月一路說著話往山上走時。一道帶着疑惑與戒備的目光落到了他二人身上。
「天爺,我沒眼花吧。」英武伯夫人蘇氏目不轉睛地盯着遠處那對正在上山的男女,神情甚是驚恐。
林媽媽順着蘇氏的目光看去。待看清那男子的相貌后,面色亦是大變。
「夫……夫人,那是梁院判?」
「他不是死了嗎?」主僕二人驚訝地看着對方。
倒底是伯府主母,蘇氏很快冷靜下來,耳語吩咐道:「先找人跟上,莫要打草驚蛇。」
「是,夫人。」林媽媽旋即囑咐隨行的一個小廝尾隨其後。只是剛打發走小廝,便遇着相識的夫人過來見禮。主僕二人只好強打起精微笑應對。
山上的供燈***勛貴雲集,宋青綾擔心遇着與沈雲御相熟之人,故而在確定梁恆與李馥月相會之後便從山腰小道繞去了後山閑逛。
後山清幽,有一溪流沿山而下,山勢或陡或平,一路上便形成了諸多大大小小的瀑布與深淺不一的水潭。
宋青綾聽沈雲御說起從前在此處垂釣之事,稱這潭中之魚甚是鮮美可口,於是便來了興緻打算釣上幾尾嘗鮮。
觀里本就備着些釣具供香客做釣魚消遣之用。因此,曾經是本地人的沈雲御熟門熟路地開口向路過的小道士討借。
小道士很快送來了幾根釣竿和些許魚食,此時的沈雲御三人正在離水潭不遠的涼亭歇腳。
宋青綾高興地挑撿着順手的魚竿。忽然的,一陣虛弱的哭喊聲伴着山間徐徐的微風傳入她耳中。她神色猛然一變,心跳頓時加速。
落風耳力驚人,聞聲立刻攀上涼亭望向了遠處的水潭。
水潭邊,蘆葦深處,一個幼小的身影或沉或浮,正在不停地划動着無助的小手。
「有人落水,是個孩子。」落風高聲喊到。說完身子一晃,人已經飛了出去。
孩子?
沈雲御一聽便覺不好,眼神立刻落到了已經當先飛下亭子又奔出去好幾丈遠的宋青綾身上。
只見她脊背一驚,驀地站住,且手和腿已經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起來。
小道士直到聽到落水二字,才方知出了意外。他唉呀一聲,連忙呼喊着跑去潭邊救人。只是沒走幾步,他又一拍大腿,折返回來取了一根長長的釣竿在手這才又跑了去。
一旁的沈雲御看着宋青綾瑟瑟發抖的背影只覺心肺生疼。他極想上前安慰,怎奈此時只見一人急跑着從涼亭對面的石階奔下。只一眼,他便下意識地縮回腳掩靠在了粗壯的亭柱後頭。
潭水深且冰涼入骨。落風抱住落水的孩子,又藉著小道士遞過來的魚竿終於將人救上了岸。
孩子不過兩三歲模樣,雖然嗆了水,但在拍打幾下之後,有驚無險地哭出了聲。
早就嚇破膽的孩子父親一把將人緊緊樓住。之後便是不住地感謝兩位恩公的救子之恩。
落風見到那人,雖然面上無甚表情,可心頭卻是一陣心驚。在瞥了眼涼亭的位置后,他竟慈藹地摸了摸孩子的頭,勸道:「這位公子,還是先將人送到醫館讓大夫瞧看一翻為好,潭水寒涼,恐染上寒疾。」
小道士也在一旁連忙點頭:「是啊,公子。小少爺的身子要緊。觀里便有藥房,師父師兄們也都會看病,公子請快隨我來。」
小孩子本就身子弱,若是在醫治不及時,拖成重症,屆時他們道觀恐也要擔上幾分罪責。
當然,小道士也沒忘了方才落風的義舉,緊接着提議:「這位公子,也請隨小道去觀里換身乾淨的衣裳,以免受了寒氣。」
「有勞了。」落風拱手道。
「多謝道長。」那位父親也一臉感激地抱着孩子施了一禮。
「應當的。」小道士回禮,隨後領着他們往回走。
走了沒多遠,正好碰到了剛才那位女客,小道士見她面色難看,猜測是被落水一事驚着,遂想上前與她勸上一句。不曾想,只見那女客一雙好看的明眸死死地瞪着孩子的父親,仿若有仇一般。
「這位施主……」小道士有些被嚇着了。
「你可知道,若是晚上半刻,你兒子的命今日便交代在這冰冷的水潭裏。」宋青綾壓抑着怒火斥責道。
估摸着也是后怕,那位父親只是將兒子又抱緊了些,並未出言為自己辯解。
「他跑到水邊玩耍的時侯你在哪兒?」
「他落水的時侯,你又在哪兒?」
「不過三歲稚童,如何就讓他一人跑至水邊?如何就沒能好生將人看管住?」
宋青綾連聲質問,卻早已經紅了眼眶。
「難不成……難不成要等到真出了事,你才知道後悔二字何寫?」宋青綾眼角的淚終是滴落下來。
「他才那般小的人兒。水沉過頭頂時,他該有多麼害怕,多麼絕望,多麼希望家人能夠把他抱起來……」宋青綾哽咽着說不出話。眼淚止不住地自雙郟敞下。在場之人無不動容。
「這位姑娘……彭某慘愧。」面對女子的質問,孩子的父親自知理虧,他垂下頭望着懷裏雙眼緊閉,嘴裏還帶着哭腔的兒子,一時心酸到無以復加。
一旁的落風發現宋青綾的情緒不對,他掃了眼亭子一角,又開口勸道:「小道長,還是請帶路吧,給孩子看病要緊。」
這話提醒了孩子父親,同樣也警醒了宋青綾。
宋青綾側過身子,仰着頭,任由淚珠滑落。任由他們離去。
最後,她放聲大哭。聲音之悲慟,彷彿積攢了多年以來的全部哀傷。
沈雲御緩緩走到她身邊,默默地環住她的腰,讓她靠在自己的胸膛。另一手輕輕拍着她的肩背,任她放肆地哭個夠。
許久之後
宋青綾:「沈雲御,我餓了。很餓,很餓。」
沈雲御:「好,我們這就下山,從街頭吃到街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