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古剎
沈子騫坐在篝火旁。
搖曳無休的火光,將影子拉扯斜長。
凜冽寒風從山林之間吹拂而過,激蕩起燃燒的枯柴噼啪作響。
他偏過頭,瞥了眼蜷縮在身旁渾身哆嗦的男人。
他們原本奉征北先鋒之命,於蒼涼山余脈搜尋那大妖的蹤跡。
只可惜小隊其他同伴貪功冒進,一時間竟中了那大妖的陷阱。
五人折了大半。
靈台宗那一對兒男女瞬時殞命當場,修有茅山神通的傢伙瞧見形勢不妙,亦架起遁光逃也無蹤。僅余留下他二人勉強暫且躲避於此山間古剎內,只可惜與他出身同門的師兄王禹,因浸染瘴氣過深,毒脈已侵入肺腑,料想也是難以再撐多時。
所幸此古剎大殿內供奉的地藏蓮台法相還殘留些許道蘊,使得他能藉此用石子布下簡易陣法,迷惑住那追索尾后的大妖一時覓不到二人的蹤跡。
然而眼下這只是一時間的權宜之計,
若想全須全尾地脫離這蒼涼山,單憑這些顯然是遠遠不夠。
軍功難立,仕途艱險。
縱然穿越至這陌生至極的大晉王朝,潛心苦修十餘載,到頭來仍舊只得作旁人的馬前卒。
沈子騫眉頭緊蹙,即便已然絞盡腦汁,但還是想不到有什麼出路。
廟門外的寒風愈發狷狂,隱隱綽綽間甚至能嗅到絲縷刺鼻辛辣的妖氣。
沈子騫緘默無言。
指尖探進腰間行囊,輕捻黃紙符籙。
若是命該由此,他只怕是不得不坦然接受。
“沈師弟……”
癱躺在地上的王禹輾轉過身子。
沈子騫聞聲頷首。
於他而言,相比較古剎外正興風作祟的大妖來說,眼前這名便宜師兄同樣來得不怎麼可靠。
二人雖說同出清虛觀一門,拜得亦是同位師父。
可待遇卻是有天差地別之跨度。
王禹自幼天資聰穎,頗有慧根,修習功法的速度更是快了他不知多遠。
師父靈溪道長向來偏心,將其視為嫡傳。
而反觀沈子騫,則出身於地方鄉紳氏族,靠父親虔誠信奉供納香火方才求來的弟子空缺,大抵在觀內旁人視作低劣的凡夫俗子範疇,自然在培養上不會格外傾注心血。
事實也正因這般如此,以至於王禹平日裏在他面前行事,總是裹挾股囂張跋扈的氣焰。
使喚他如奴僕小廝,不單要為其承擔觀內大小雜物,更幾次於險境之中試圖棄車保帥,讓沈子騫充當其保命替身。
只是沈子騫兩度為人,很多事情看得通透。
隱忍不發,自是時機尚且未至而已。
再者說來,清虛觀內也並非太平安樂之地。
其間夾雜可怖處,只是令人膽顫心驚。
“我今日怕是劫數已至,難逃那邪祟的魔爪。師父於你我二人下山之前,曾賜我一紙靈符。言其只可在命懸絲縷之際,方許運功催用。剛才事發情急,我來不及拿出。現如今只得託付與你,願沈師弟道運長久,能憑藉此道靈符脫難於這蒼涼山……”
話音落罷,王禹右手顫顫巍巍地伸進灰呢襖襟,從胸口處摸出張疊成八角圓盤狀的棕灰符紙。一對兒因瘴毒入體而泛起赤紅的雙眸,緊盯向箕坐在另一側的沈子謙。
後者眯起眼睛,似是仿若第一次與王禹相識那般。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王師兄的好意,沈某自然是卻之不恭。”
沈子騫緩緩抬手,
就在剛要碰觸符紙的剎那間,卻又轉而收回。
本正心中竊喜的王禹,霎時陡然一驚。
再度抬頭看去,那忠厚憨實的面容,此刻間卻變換成了副冰冷霜寒的模樣。
“師弟切莫推脫,枉費恩師一片苦心。”
王禹還想再勸。
未成想沈子謙慢悠悠地站起身子拍拍屁股,負手度步,來到那尊蓮台法相前。
抬頭昂首,駐足觀臨。
“倒不是說我沈某不相信王師兄情真意切的一番肺腑之言。有道是常言說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師父於你我二人間自是不公,這點打從邁入清虛觀時,我已知曉。然而師兄你處處刁難於我,此刻就算我願相信,然而又該以何為憑呢?”
講到這兒,沈子騫的話語頓了頓。
扭頭看向神情稍顯訝然的王禹,莞兒一笑:
“金紙拓萬法,黃符斗陰邪。青章傳家訊,棕籙收魂牒。王師兄怕不是想借我這孱弱法身,替你拼出條一線生機吧?”
“內門口訣!?你又是如何得知!?”
王禹眼睛瞪地溜圓,劇烈痛楚而猙獰的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他終究沒曾料到,一貫在他面前唯唯諾諾的小師弟,竟在這剎那間令他忽爾倍感陌生。
“那夜在霄凌峰你與師父的密談,還記得么?”
王禹一時語噎,眼神複雜。
半晌,面如死灰地又復問詢道:
“你既然什麼都知道,又為何答應同我一起下山?”
沈子騫神情悵然,輕輕地搖了搖頭:
“很多事情,將死之人不必太過深究。”
語畢,沈子騫恢復出那副純良少年般的笑容。
只是乍看上去人畜無害的面孔,之前總覺得生不起丁點兒違和感。
可現在落到王禹的眼裏,卻是無垠的譏諷與嘲弄。
“你不能殺我!”
王禹咬緊牙根,赤紅眼眸里滿是不加絲毫掩飾的怨毒:
“殘殺同門,會受心誓反噬,終身不得救贖。”
“我都不知過了今日是否能活,又哪兒顧得了那麼多。”
沈子騫撓了撓頭,挪動腳步向王禹的方向迫近。
“好一個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突如其來地聲音,打斷了即將上演的恩怨情仇。
二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拋向大殿內端坐於蓮台之上的地藏法相。
卻瞧見那法相本應閉合的雙眼,此間反倒是饒有意味地看向站立在篝火旁的沈子騫。
“人生就該是快意恩仇。殺了他,殺了他我帶你離開這蒼涼山。”
地藏法相的聲音中透露出絲許莫名地蠱惑,沈子騫頓覺身體好像不由使喚,手掌竟自發徑直朝王禹的喉嚨間探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憑空又響動起石子皸裂開來的破碎聲。
陣陣妖風恣意朝大殿內狂涌。
“好傢夥,都趕一塊來了是么?”
沈子騫長吁口氣,無奈嘆道:
“算了,累了,毀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