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微笑羔羊(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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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
小聲一點,小聲一點。
噓————
娜莎有了一個小秘密。
娜莎沒有家人,娜莎沒有朋友,娜莎沒有漂亮的小裙子,娜莎沒有可愛的洋娃娃。
但是,但是,娜莎有了一個小秘密。
梅里小鎮臭烘烘的牧場裏,個子不過半個大人高的牧羊女小娜莎,費力地穿上幾乎能包住她大腿的髒兮兮皮靴,去給圍欄里的羊群清理羊糞。
這實在是不輕鬆的活計,可小娜莎每天都得干——生病了得干,下雨了得干——不幹就沒有硬邦邦的麵包和寡淡的清水來填飽小小的肚子。
不單單是清理羊糞,她每天還得挑水、放牧、擠羊奶……
可是最近母羊都不怎麼產奶了。
天氣越來越冷,小羊們也都開始吃牧草、長出了可以抵禦寒風的厚毛,能熬過冬天的小羊才能順利長大。
娜莎很是憂愁。
如果沒有羊奶的話,她的小羊要怎麼熬過這個冬天呢?
她的小羊,她一個人的小羊,她的小秘密,一頭小黑羊。
不不不!娜莎可不是小偷!
牧場主的羊圈裏都是白羊,白羊是生不出黑羊的,鎮上的居民也不歡迎黑羊——他們總說黑羊是惡魔之子的化身。
娜莎撿到它的時候,它就像一團蜷縮在稻草堆里的煤球兒一樣,顫顫巍巍睜開濕漉漉的、蜜金色的眼睛……
嘿!
只一下,就讓小娜莎的心都融化了。
那些羊群里的小羊哪裏有她的小黑羊可愛呀!
哪只小羊的睫毛能比她的小羊長呀!
哪只小羊能比她的小羊乖巧聽話呀!
今晚娜莎回家的時候,小羊就乖乖地蜷縮在她的小床上——噢,牧場的地窖就是娜莎的家。
用很多干稻草鋪成的小床,睡着小羊也睡着娜莎。
如此溫馨又美好的一幕。
看着這個畫面的陸語噥正站在床邊,她伸出手,皮毛油光水滑的小黑羊似乎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沒有——繼續沉沉睡去。
陸語噥的手像穿過投影一樣,在黑色羊羔和小娜莎蜷在一起的身影里穿過去,像一個誤入過去的時空旅者,只能靜靜等待着記憶的流動。
……
這真是一個難熬的冬天。
娜莎的小衣服里塞滿了稻草,牧羊的時候只能悄悄躲在大羊的肚子下面取暖。
羊群的產出不少,但羊毛和羊奶都是要賣錢的,每次娜莎為她的小羊討一點羊奶,都要被牧場主扣工錢,更不要說羊毛這種貴价貨啦。
回到地窖里的小娜莎手腳僵硬地坐在稻草堆上,不肯去抱她的小羊:「我身上太冷啦蘭斯,不要過來貼貼喔。」
蘭斯——差點忘記介紹了——在撿到小羊的第三個月,娜莎給越來越健康的小羊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
蘭斯用那雙蜜金色的眼眸執拗地望着她。
小娜莎一會兒捂着自己的心口,一會兒又捂住自己同樣冰冷的小臉,不去看它。
好一會兒沒有動靜。
等小娜莎從手指縫裏偷偷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看見地上多了一撮一撮、打着捲兒的黑色羊毛。
羊毛堆像小山一樣把蘭斯埋在裏面,足夠她做一件不是塞滿稻草的冬衣。
於是今晚娜莎的小秘密又變了——娜莎有一頭神奇的小黑羊!
但是,但是,神奇的小黑羊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地病倒了。
陸語噥只能眼睜睜看着紅髮小姑娘在自己腳邊啪嗒啪嗒掉眼淚,那張熟悉的面孔憋得通紅,但陸語噥什麼都做不了。
為了買葯治小羊的病,娜莎白天牧羊,晚上跑去鎮子上打零工——送報紙、送奶瓶、洗碗洒掃洗衣服。
鎮子上的孩子們都不歡迎娜莎,因為她身上「一定有一股臭烘烘的羊味兒」。
鎮子上的主婦們也不喜歡娜莎,雖然她們會給她工作,會給她不要的碎布頭,但她們從不讓娜莎踏進家門一步。
娜莎抱着她的小羊,委屈地皺着蒼白漂亮的小臉,自言自語反駁着:「娜莎才不臭,娜莎是香香的——那些酒館裏的叔叔這樣說,雖然娜莎不喜歡聽。」
說她香香的叔叔們總是喜歡靠得很近,總是試圖摸她的臉和身體,娜莎只能茫然又不安地避開。
黑羊在她懷裏發出了低低的嘶鳴聲,在娜莎熟睡之後,它掙脫娜莎的懷抱跑了出去。
陸語噥緊擰着眉頭。
……
當夜酒館裏無緣無故起了一場大火。
鎮上流言四起,有人說看見火光中有詭譎的黑影,那一定是惡魔之子在人間作亂。
而回到牧場地窖的黑羊,臉上多了一塊被火燒出來的傷疤。
娜莎嚇得夠嗆,蘭斯把受傷的臉貼在她懷裏,說什麼也不讓娜莎去鎮上。
如果娜莎想在晚上出門,它就拖着虛弱的身體,踉踉蹌蹌地追出地窖,要是跑不出去,就在地窖里發出吵鬧的動靜。
娜莎被他上次突然跑出去卻受傷的事情嚇壞了,生怕它動靜太大被人發現,只好每晚每晚在家陪着它。
好在她的小羊有着足夠堅韌的靈魂,靠自己熬過了這場大病的蘭斯開始飛快地長大。
它已經不用喝羊奶了,娜莎得像放牧羊群一樣帶它去草地里奔跑進食。
帶蘭斯出門的行動就像捉迷藏——雖然娜莎沒有玩過,但她覺得即使是由鎮上最大的孩子組織的捉迷藏也沒有這樣快樂。
她的小羊是一頭頂頂聰明的小羊,躲牧場主、躲羊群、躲偷溜進牧場的野獸,沒有哪只羊能比蘭斯做得更好。
只是有一天,娜莎發現她找不到躲起來的蘭斯了。
整整三天,小姑娘哭腫了雙眼,哭啞了嗓子,哭得回家之後一抽一抽地摔進稻草堆里——沒摔實,她被一雙男孩的手接進了懷裏。
黑髮金眸的男孩,精緻的面容上有一塊看起來像燒傷的胎記。
他穿着娜莎的舊衣服,胳膊腿兒的布料都短了好長一截。
他低着頭,溫順又虔誠地看着她。
……
大家!
宣佈一個好消息!
娜莎有朋友啦!
會砍樹會手工會給娜莎搭漂亮的小床小桌子!
娜莎最最最最、最最最喜歡他!
……
之後的一切都像一個童話故事。
牧羊女和她的小羊慢慢地長大,小羊也從一天只有短短几分鐘能變成人,變得逐漸能維持人形越來越久。
又一年楓葉落下的時節,陸語噥跟在手牽手往鎮上照相館走的兩個孩子的身後,綠色蕾絲髮帶在小姑娘蓬鬆的紅捲髮尾輕輕飄蕩。
雖然已經長大了幾歲,但攢錢對於沒有父母的孩子來說依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張珍貴的黑白照片幾乎花光了娜莎和蘭斯所有的積蓄。
但是,這可是他們相遇三年的紀念日呢。
他們還會有四年、五年、六年……幾十年的紀念日,三年的可只有一次!
回到地窖的娜莎坐在小書桌旁,在照片背面一筆一劃認真寫着:
「娜莎和蘭斯
永遠在一起」
已經維持不了白天人形的黑羊在她腳邊仰着頭,溫順又虔誠地凝視她。
「嘭!」
「嘭嘭!」
有人在大力推拉着地窖的小閘門,推不開,於是改成了狠跺。
「嘭——!」
醉醺醺的壯漢擠進地窖里,在孩子的身形面前看起來就像一座小山。
他當年曾在跑出着火的酒館時狼狽得屁滾尿流,而現在扯着娜莎的胳膊把她摔到床上的時候,就又像是一個英雄了。
陸語噥下意識召喚出觸手,觸手卻像不存在一樣不出現,她只能徒勞地用手,一次一次穿透他們的身軀。
在娜莎驚恐的尖叫聲中,黑羊用身子去衝撞、用牙齒去撕咬,但壯漢只是不屑地將它一腳踹開,黑羊的身軀狠狠砸在地上,撞翻了新做的小凳子。
放開她放開她放開她!
黑羊擰着扭曲的腿,蜜金色的眼眸染上了猩紅的血色。
它的影子在燭光下扭曲地擴散,影子裏藏着無數黑暗凝結的籽。
而同樣的血色在壯漢的身上爆開了,豪豬一樣的鬃毛從男人爆裂的眼球中生長出來,他痛得滿地打滾嘶吼,而這嘶吼引來了刻薄又年邁的牧場主。
——娜莎的尖叫沒有驚動他,還得是男人的尖叫更有穿透力。
狼狽的壯漢被送回了小鎮上,他沒了一隻眼球的慘狀成了人們茶餘飯後唏噓的話題。
他醉得太重啦!心善又淳樸的鎮民們說,他只是醉得失去了理智,這代價可真是太過了。
但是你看,他失去了理智,但他依然記得不去攻擊比他壯實的男人,不去拉扯有父母陪伴的孩子,不去破壞小鎮的公共財務……
但他如此清楚地記得遙遠的小鎮北邊的地窖里住着一個漂亮的孤兒小女孩。
大概是難得的良心發現,牧場主沒有再趕着娜莎做工。
因為娜莎不出門,黑羊又不知為何虛弱得不能變成人形,陸語噥就像幽靈一樣在十幾年前的梅里小鎮上遊盪。
……
「疫病」是自此開始傳播的。
以酒館為核心輻射性地爆發,人變成了半身是人半身是畜生的怪物。
體弱的老人和孩子癥狀最重,然後是女人,然後是壯年男人……他們死的時候已經看不出曾經是人了。
藥石無醫、危及生命的恐懼終於讓鎮民將希望寄托在曾經聽過的流言上——「那黑羊一定是惡魔之子!」
惡魔之子,惡魔之子,罪惡的開始!
燒死它,燒死它,燒死它!
眾人高舉着火把,在牧場裏點起衝天的火焰,點燃了娜莎驚懼絕望的淚眼。
「蘭斯!蘭斯——!」
燒不死啊,燒不死啊,它果然是惡魔之子。
「蘭斯!蘭斯——!」
剝了它的皮,放掉它的血,砍斷它的骨頭,把它燒成灰!
死了!死了!它死了!
……為什麼疫病還沒有結束?
……為什麼傳染還沒有停止?
每一個人都變成了怪物,每一個怪物都在對視,一定有什麼是他們沒有發現的,一定有什麼是他們疏漏的。
蘭斯——啊——蘭斯——她給它起了名字——
她為什麼沒有感染?!
她為什麼還好端端?!
她不是娜莎,她一定不是娜莎。
她是葯——是靈——是純白的血肉——
……吃了她。
吃了她。
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