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十五)終局
夏天結束之前,“海娜”的船造好了。
從洋流來看,他們最好的航行季節也即將到來。
但“海娜”眾人始終沒等回來漂在外面的傅老大。
別說是金雪深,就連向來對傅老大採取放養態度的寧灼,也隱隱生出了一些不安。
……
傅問渠這次出外執行任務,的確執行得挺好。
這一點,他的“服務對象”霍齊亞最有發言權。
某天早上,他從別墅的二樓下來,看見傅問渠正在熱火朝天地拖地,彷彿是在自己家一樣認真。
他瞧見霍齊亞,先慣性地問了一聲早,又用一種“今天早上吃什麼”的平淡語氣說:“小霍總,霍英博是誰?”
小霍總愣了一下:“我父親的……兒子。”
“私生子”三個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子不言父丑。
“哦。”傅問渠說,“你父親的兒子派來殺你殺手,昨天晚上差點被我宰了,現在關在地下室里。是叫你弟弟來領走啊,還是叫你爸爸來領走啊?”
他無視了目瞪口呆的霍齊亞,繼續拖地,同時真情實感地搖頭嘆息道:“唉。一家人,這是幹什麼呢?”
拖了兩下地,他又問:“對了,今天早上吃什麼?”
從那之後,霍齊亞對他的抵觸之情徹底歸零,甚至想要預訂傅問渠為自己長期服務。
面對他明示暗示的邀約,傅問渠並不接他的話茬,只是微笑着反問:“小霍總不怕我?”
怕當然是怕的。
霍齊亞並不認識“海娜”里的好好先生傅問渠。
從他這些日子和傅問渠打交道的經驗,他可以確信,傅問渠是個妖物。
此人身上的人情味似有還無,不像是先天就有的,倒像是後天修鍊出來的,根本無法分辨他是真心還是假意。
只有得他青眼的,才配他豁出命去付出、去交心。
至於其他的人,在他的眼裏都如草芥一樣平等,如果不是有人花錢請他去“清理”,他上去踩一腳都嫌麻煩。
霍齊亞很願意讓他為自己所用。
如果不能為自己所用,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多和他談感情,再好好地送他離開。
除非有萬全的把握,絕不要殺他。
一旦殺不成功,那就是後患無窮。
他請示過父親,老霍總也是這個意思。
於是,霍齊亞繞過了“怕不怕”的話題,轉而同他攀交情:“你和家父是怎麼認識的?”
“有人介紹的。”傅問渠托着下巴,是個沉思的模樣,“我當時幫瑞騰下屬的一個研發公司的老闆做任務,他請我幹活,但完活之後,總拖着不給我結尾款,我就自己動手,從他公司拿走了一個仿生人……”
傅問渠的聲音略略放低,聽來帶有幾分懷念:“用來抵債。”
但這樣的情緒流露,不過一閃而逝。
他笑嘻嘻地歪頭看向霍齊亞:“後來,就是那個老闆把我介紹給老霍總的。說起來,我金盆洗手前接的最後一單,好像就是你爸爸的。出山後的第一單,服務對象就是你,還是我自己發單自己接。”
霍齊亞不尷不尬地一笑:“跟你有緣。”
傅問渠剛想回話,通訊器就響了起來。
他挺鬆弛地對着霍齊亞一揮手,示意自己要出去一趟。
傅問渠走到外面的草坪上,連通了信號:“喂?寧寧,想我啦?”
那邊,寧灼的聲音不容置疑:“傅老大,該回來了。”
聽他這樣說,傅問渠便瞭然了:“定在哪一天出發?”
“前天下水測試,一切順利
。閔秋說,五天之後。”
傅問渠閉上眼睛,又睜開,清清楚楚地說:
“……我跟你說過的吧。我不走。”
寧灼的心裏猛地一空。
在撥通他的通訊器前,寧灼心裏就有了這樣的預感。
但他還是不肯死心,非要親口聽他說不可。
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傅問渠粲然一笑:“寧寧,別任性。”
寧灼不肯退讓。
還固執地叫他寧寧的人,把他當做孩子的人,這世界上只有一個傅老大了。
寧灼還記得,聽說小時候的自己要改名時,傅老大那發自真心的惋惜:“海寧,多好的名字,以後沒有人叫了怎麼行?”
寧灼躺在床上,右半邊身子空蕩蕩的,肩頭密密纏着紗布。
他滿臉木然地答道:“海寧已經死了,沒有讓人記得這個名字的必要。”
傅老大顯然是不認同的。
深思熟慮一番后,他猛一拍巴掌:“別人不叫,我來叫嘛!我叫你寧寧,這樣還是等於有人叫你。你是小海寧,我來記得。”
寧灼看他一眼,把下半張臉縮進被子裏,不置可否,只覺得肉麻,且溫暖。
那時的他,心裏只有仇恨,自認為並不需要溫暖。
但那溫暖一直綿延到了今日,直到此刻,還暖烘烘地停駐在他的胸口,不肯離去。
傅老大面對寧灼生硬的拒絕,也和他想到了一處去:“寧寧,記得我撿到你的那一天嗎?”
寧灼“嗯”了一聲。
“我說句實話,你別生氣。”傅問渠說,“那天,你家着火,我路過附近,其實是想去看看熱鬧的,沒懷什麼好心眼。那個時候該是我最倒霉的時候,倒霉到有點想死,搞不好一步想岔了,就直接走到火里去,燒死我自己算了。沒想到,找死的路上會撿到你。”
他自嘲地笑出了聲:“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這些年,你從不欠我什麼。你那麼要強地拉起一個‘海娜’,除了要報仇,我尋思着是不是你覺得你早晚要死,想要讓這群人來給我養老?”
寧灼並沒有正面回答:“你這些年對我……不錯。”
“我也知道,你是最好的孩子。”
傅問渠的聲線溫軟:“我啊,有手有腳,用不着你養老。我本來是飄慣了的。當初對你這個人感興趣,就留下了。謝謝你,寧寧,讓我過了這麼久的安穩日子。”
寧灼有些傷感。
他這麼說,就是真的鐵了心的。
鐵了心的傅問渠,即使他強硬地去拉去扯,也依然是挽留不住。
他問:“你不走,又去哪裏?”
“嗯……盯着小林檎吧,怕有人欺負了他,也怕他走到高位,人變了,得有人治着他,叫他別學壞。……‘海娜’里那幾個不走的,沒個撐腰的怎麼行?……還有,那麼大一個‘海娜’基地,說扔就扔,多麼可惜。萬一你們找不到出路,想要回家來,總要有人給你們守着家吧?”
寧灼隱隱動容,輕聲叫他:“……傅老大。”
傅問渠抬起手來,隔空摸了摸他的頭髮:“……也怪你,這麼多年,弄了我一身牽挂。現在想走都沒辦法安心走了。”
寧灼:“對不起。”
傅老大笑:“不是想聽這個。”
寧灼:“保重。”
“也不是這個。”
寧灼垂下眼睛:“我會……好好活着。”
通訊器那邊傳來了爽朗的笑:“那就好啊!”
……
傅問渠的想法,被傳達到“海娜”時,所有人都沉默了。
金雪深的反應則最是激烈,直接炸了廟:“不行!他不走,
我也不走了!”
寧灼看他一眼:“好。你找他去。”
金雪深挾裹着一身怨氣,匆匆卷出了會議室,像是個負氣的孩子,要找父親討個說法。
他這一去,就沒再回來。
待人都散去,單飛白對寧灼說:“他不走的話,我覺得於哥可能也不會走了。”
寧灼隨口問:“為什麼?他們兩個什麼關係?”
單飛白老老實實地答:“我們倆什麼關係,他們倆什麼關係。”
寧灼斜他一眼,並不相信,鏗鏘有力地答:“滾蛋。”
單飛白剛要對他做出一番詳細說明,寧灼的通訊器便有了動靜。
是一個陌生來電。
寧灼想了想,接了起來,卻並不發聲。
那邊的人叫他:“寧灼?”
寧灼記得這個聲音:“……江九昭。”
他的聲調還挺活潑,就好像把他從樓上扔下去、切斷四肢的不是寧灼一樣:“有空沒?我義肢裝好了,能下地了。見一面唄,就我們倆。”
……
而於是非在一個小時后,在基地角落裏找到了金雪深。
他保持着把自己的臉埋入膝彎的動作,直到身邊坐下了那個熟悉的人,才毫無預兆地開了口,一席話也說得沒頭沒尾:“他說,要我照顧好寧灼。他說他不會照顧自己,飯都沒人管着他吃。”
“我說……我說,明明有單飛白管他了。”
“他說,寧寧要有個娘家人才好。”
“他說他留下來,是要替我們守家,說我還年輕,要去外面看世界,不要爛在銀槌市裡……”
於是非聽着他斷斷續續的轉述,態度很沉靜地等他的結論。
他留下,自己也要留下。
如果臨時改變計劃,他就有很多事要去忙。
在心底里把要做的事情一一排序后,金雪深結束了那有些混亂的低語,看向於是非:“你的想法呢?”
於是非一怔。
以前,他做事多是聽人安排。
因為他的外貌特殊,輕而易舉就能被人認出是仿生人,所以他們慣性地要把很多事情交給他,指示着他去做,下意識地把他當成沒有想法的人。
有的時候,就連於是非自己都慣於扮演這樣的角色了。
幾乎從來沒有人問他“你是怎麼想的”。
於是非很認真地思考一番,略帶生疏地答道:“按照我的想法,我希望和你一起走。銀槌市太陰冷了,對你的身體不好。”
金雪深垂下頭不做聲,像是在心裏經歷了一場山呼海嘯。
最後,他發力攥了攥拳:“我們……走。”
如傅老大所說,他們是年輕的,不應該一輩子和這個畸形的世界共生。
況且,他們的確是前路未卜,風險漫漫。
倘若外面真的另有一番天地,到時候,他一定要回到銀槌市,靠綁票也要把傅老大綁回到他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