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龍印(一)
“我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休息。”
這是林悠行第一次敢以這樣的理由跟老闆請假。
他自幼便在咖啡館裏打工,卻很少請假,有請假也是因為一些要事,比如親人離世請假,學校有事之類的緣由。但自從他爺爺去世,林悠行便再沒有向老闆請過假了。
而此時此刻,他正站在老闆的辦公室裏頭,低着頭,眼睛茫茫然地盯着腳下木製的地板,臉上沒有什麼色調。老闆隔着一張寫字桌坐在他面前,蒼老的臉上佈滿了皺紋,黑白交織的頭髮有些稀疏,嘴角的鬍鬚甚是凌亂,沒有經過任何修飾,已是經歷歲月滄桑的模樣,他那粗壯的雙手撐在桌面上,低頭思索,神色不免有些凝重。
“好吧,今天你就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扣工資什麼的明天再說吧。”片刻之後老闆才抬起頭,看向面前無悲無喜的男孩,開口說話。
聽到這番話,林悠行也有些吃驚,微微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看着老闆,隨即又低下頭,臉上又失去了色調,那原本就是灰黑色的瞳孔更顯得暗淡無光。
“嗯。”男孩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雖然說今天也正好撞上了節日,整個彥陽鎮都很熱鬧,店裏也忙得很,本來就不是什麼休息的時候,但一想到林悠行打小就在店裏打雜,一有空就往店裏跑,平時也很是勤快,又很少請假。想到這些,老闆還是答應了他的請求,算是給他一次放鬆的機會。
但老闆還沒意識到,這或許就是他見林悠行的最後一面。
林悠行也沒有想到老闆這麼爽快就答應了,他本來想着要是不答應他估計就要辭職算了,因為他已經想好了,已經將自己的路想得清楚了。老闆平日裏也凶得很,總是沉着臉,三句兩句離不開扣工資,好像生怕便宜了別人。
林悠行轉身走出老闆的辦公室,走進了人滿為患的辦公室外,頭上明亮的燈光清楚地照在每個人身上。屋內隨處可見的咖啡杯,環繞耳邊的說笑聲無時無刻地在林悠行的眼裏和耳邊躍過,卻沒能打斷林悠行的思緒。店裏,有一家人在暢聊,有情侶在秀恩愛,撒狗糧,也有老人悠閑地談論生活。
角落處的櫃枱上還坐着一個頭髮稀疏,看起來三四十歲的男人,他面帶微笑地抬起了頭,看向了剛剛走出辦公室,駐足停留在辦公室門口的林悠行。
“請假成功了么,悠行?”男人面帶微笑地問,話語中帶着縷縷溫和,如同春天輕柔的陽光。
“嗯,不太舒服,先回去了。”
林悠行目光看向地板,眼神很是冷淡,又緩緩抬起腳來,向著正前方的大門走去,點了點頭后便回答。
“嗯,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男人的話里還是帶着溫和的聲音,不過這溫柔似乎是他獨有的魅力。
林悠行只是點了點頭,仍然向前走去,穿過閑談的顧客。而男人仍然帶着那溫和的笑意,繼續給坐在櫃枱前的顧客端上一杯熱乎乎的咖啡,縷縷溫暖從杯中溢出,雖然現在並不是喝熱咖啡的好季節,但眼前的顧客還是專門要了杯溫熱的。
你不能隨便嗤笑別人的選擇,因為你並不明白他此時的悲歡。
“請慢用”。聲音依舊是那般的溫和。
“謝謝。”
這位顧客儼然是一四五十歲的老人,面帶微笑,也被眼前這位男人的溫和與禮貌給折服。
也許老人與熱咖啡有什麼交情,也許與他年輕時的摯愛有關,因而對熱咖啡情有獨鍾。
再見了,連疾叔!林悠行心想。
他平日裏在店裏工作,許連疾叔叔卻很是照顧他,總是在老闆面前替他講話,這也讓林悠行很欽佩,這個男人對他是數不勝數的好。林悠行爺爺去世的時候,許連疾專程到他家去安慰他,更是在這之後經常幫助他。
也許我死了也只有連疾叔為我哭,林悠行曾這麼想過。
但許連疾自己也很是悲催。雖然已經年過三十,卻還是萬年單身狗,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碰過,而且頭髮也一直在掉,怎麼都止不住。讓他自己都覺得這輩子估計就一個人過了。
林悠行隨即又走出了店門,卻被困在人群中。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臉上都掛着笑容,並成群結隊,有說有笑地走在這熱鬧的大街上。
大街上,燈光五彩斑斕,絢麗奪目,街道上的屋子的屋檐上都掛着象徵吉祥,發著光亮的紅色燈籠,還有各色各樣的假人被懸挂在高處。
天空中,群星閃爍,月圓時節,還時不時有一道道煙花划向天空,向四周擴散,並伴隨着那微妙的煙花聲。
地上,人們成群結隊,有說有笑,時不時從林悠行身邊經過,在林悠行的耳邊伴隨着無窮無盡的嬉笑聲和談話聲。林悠行則仍然低着頭,看着腳下,面容陰暗,與所有人背道而馳,向那荒涼的反方向緩緩前行。此時唯有孤獨與他相伴,陪他前行。
他加快了步伐,走了好久,終於走出了人群,耳邊的嬉笑聲與話語聲也隨之慢慢消失,只剩下空靈的寂靜和幽暗的燈火。他又抬起頭望向天空,長嘆了一口氣,仍然向前走去。此時他正一人走着夜路,這般孤獨他一人獨享。
他很想說月色真美,卻不是給他看的,是給那些現在正滿臉歡笑,滿心歡喜,無憂無慮的人們看的。但過了今天,他便不用再承受這些痛苦了。想到這裏,他緩緩嘆了嘆口氣,向天空露出僵硬的笑容,卻又很快將臉縮了回去,又露出了那冷淡的神情,又有些許的憂傷。
然而,另一頭,同樣是街道上,卻很是昏暗。
一個黑影正潛伏於街道里,沿着道路向前瘋狂前行,似乎是出於對死亡的恐懼而爆發出了逃生的本能。
一個有着一頭紅色短髮的女孩正手持短刃,臉上是懶洋洋的神情,似乎已經勝券在握,不緊不慢地追着前行的黑影。
與此同時,路燈的燈火緩緩閃爍,時而明亮,時而昏暗,路燈下的小路上,一個低着頭的人影緩緩前行,如同在荒原上獨自跋涉的匹狼。
林悠行仍然在向前走去,前方道路已然沒有路燈,只有無盡的黑暗與孤寂。隨着前行,林悠行的前後方很快就都陷入了黑暗,他的附近也沒有其他任何人,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不久,一個小小的木屋出現於前方的黑暗之中,木屋雖小,但對於林悠行來說,卻如同旅行途中的避風港那般溫馨。
小屋依稀可見有兩層樓,還蓋着木製屋檐,似乎已經有些年份了,而這裏也正是林悠行的家——噢……不,只有林悠行自己一個人的家。
他又加快了步伐,邁入家中,裏面黑燈瞎火,空無一人。林悠行則如往常一般,打開了燈,將腳上的鞋襪一併脫去,並穿上了一旁的人字拖,並向通往二樓的樓梯緩緩走去。
他邁上了樓梯,樓梯也是木製的,看起來也是有些年份了,踩的時候還會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樓梯的盡頭只有一個房間,林悠行隨即邁出了樓梯,走上了二樓,推開了這唯一的房間的木製門,向裏頭走去。
房間裏則擺放着一張床,床頭還有一個柜子,一個書架也正對着床擺放,還有一個衣櫃擺放着邊上,一個已然有些破舊的書皮擺放在衣柜上,很是引人注目。跟門正對着的牆上則還有一扇木窗,木窗之外是一輪明亮的圓月。
林悠行向對面的牆走去,隨即打開了窗戶,窗戶因為老舊吱嘎吱嘎地發出響聲。
他沒有理會,只是深吸了一口氣,又轉身拿出櫃中的繩子,系在了房樑上,又踩着凳子把頭放了進去,但還沒有踢開凳子。
他想要自殺,卻又回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他三歲時,父母死於海難,爺爺照顧他長大。
關於父母的回憶,他只記得那樣模模糊糊的兩張臉,回過頭來對着他笑,但那關於他們的那為數不多的記憶已經消散,只剩些許殘缺的碎片。
上小學的時候,林悠行看着別的小孩受了傷,哭得稀里嘩啦,父母為了哄孩子而費盡心思,林悠行只能看着,想着哪一天自己被人追殺,自己以為已經死去的父母突然出現救下了他,告訴他說之前我們其實是假死,是為了執行某個秘密任務而離開了他,告訴他說我們對不起你!
但林悠行只能在心底想着,然後總在哪天深夜醒來,然後紅着眼眶哽咽地看着窗外,發覺是晚上,然後又失落地躺回床上,難以入眠。
但在去年,他唯一的親人爺爺也離他而去。
對於他來說,爺爺便是他最親的人了,小時候有人嗤笑他說他是孤兒,林悠行很生氣,跟他打了一架,兩個人都灰頭灰臉地回了自己家。但林悠行在回到家裏頭后,剛從田裏回來的爺爺看見他,就知道一定出了什麼事,林悠行剛開始咬着牙硬說沒有,只是不想爺爺擔心,但在爺爺的一再逼問下,林悠行還是道出了事情的一五一十。林悠行到現在還記得爺爺所說的話。
“你怎麼會是孤兒呢!你還有你爺爺我呢!”
“可那傢伙就是硬要這麼說!”
“悠行,聽我說。”
“爺爺!”
“永遠不要在乎旁人的看法,因為他們根本就不了解你!”
“爺爺!”
“記住了么,悠行?”
“記住了。”
想起那時的對話,林悠行還是不免露出笑容,卻悄然無聲,不知是歡喜,還是遺憾。
但自爺爺去世以後,他在這個世界上似乎成了不需要的人,在學校里沒人關心他,只有連疾叔還願意對他微笑,告訴他不要放棄,還給了他幫助。但他又不太希望連疾叔太為自己而操心。
而他從小便在咖啡館裏里打工,也總是因摔碎杯子,顧客不滿而挨了老闆批評,還被老闆用扣工資來脅迫和叫罵。
待在學校裏頭,他也很想與別人接觸,很想交朋友,看見別人談戀愛撒狗糧他也會羨慕。
他也曾想過,在某個轉角處撞見一個讓他第一眼就喜歡上的女孩,然後傾盡所有追她,這輩子有她就值了......但就是沒有,即使有也不會答應他......
他也蹭主動去接近過別人,起初還好,有說有笑。後來呢?遭人煩,覺得他很粘人,卻不知道他是害怕失去朋友。
也是在那以後,林悠行再也沒有與人接觸,有要事他也是盡量能怎樣簡單就怎麼解決。也因為如此,他成了同學們議論的對象,甚至有了“不可接觸者”或“班級的陰暗面”之類的稱呼。即使是老師,也大多不清楚有他的存在。
每次放學他都是低着頭,沉着臉,特立獨行,一個人來來往往。而別人卻都成群結隊,有說有笑。
想到這裏,林悠行無聲地笑了笑,他也很後悔去冷落別人,卻又無法改變。
林悠行想死卻也是有源可循。
大概一年前,林悠行在放學收拾東西時無意間聽到同班的幾個男同學的討論。
他們圍在窗邊,看着窗外,本來是在談論些別的什麼,卻說著說著說到了班級里的狀況。
“我們班要是沒有那種陰暗的傢伙該多好啊!”第一個男生說。
“是啊,堪稱班裏唯一的敗類誒,從不與人溝通,不愧是他。”第二個男生故意說得有些大聲,還把眼睛轉過來,看向林悠行,臉上帶着不屑的神情。
“你們小聲點吧,可別被他聽到嘍。”第三個男孩子有些膽怯。
“你怕什麼?就是說給他聽的!”第二個男孩又說,聲音還是那麼大,話語中帶着一股不屑和傲慢。
“那種傢伙要是去死的話就好!”第一個男孩也附和。
說罷,幾人都笑得合不攏嘴。
林悠行沒有理會他們,只是背着書包,低着頭,沉着臉,輕輕掃了掃他們一眼,走出後門,默默離去。
自那以後,林悠行覺得整個世界都不歡迎他。
他總是在夜晚時刻躺在床上,透過狹小的窗戶看着窗外的天空,思考自己活着的意義,思考着自己的將來如何......不,他並不覺得自己能有將來,或許在某一天發生意外出車禍死了,或者是突發地震卻沒能倖免,又或者是在睡夢中安眠,不再醒來......他的人生或許也就止於此了,他也不會覺得會有什麼遺憾,因為現在的他並不明白遺憾是什麼,更不明白人為什麼會有遺憾,只因他從未區別過遺憾的是否,他的生活本來就是一大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