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
烏拉沒有說他們的夢想是什麼。
張大根也沒有問。
殷小東呼呼地打着瞌睡，白雲與時間就這樣懶散地從他們頭頂的上空偷偷溜走。
等到正午最為炎熱的那一段時間過去以後，他們一行人便再度啟程，踏入風塵僕僕的官道。
隨着官道逐漸遠離城鎮的範圍，遠離人群密集的住宅區，周邊的景色也漸漸地從林立的樓房改為層層疊疊的綠色山野。
與他們在這一條路上同行的隊伍也隨之變得越來越少了。
傍晚時分，他們來到一家坐落在路邊的酒館。
此處四面八方都是荒野。
一個邋裏邋遢的店家招待了他們，指了指掛在門口的一面寫着‘三碗不過崗’的錦旗，跟在一張老舊木桌旁坐定的幾位客人們說，幾位客官，趕了一天的路，煞是辛苦，今晚要不要喝上幾杯？我們這兒的酒可是相當有力氣，喝過以後，保准各位能在這兒做一個暖洋洋的美夢。
張大根愣了一下，說，時間比較緊，我們可能不打算過夜。
店家笑眯眯地看着他，又說，哎喲喲，這位小兄弟初來此地可能是不知道，現在，這座山上可是實打實地住着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大老虎吶！
您要是想過這座山崗，您就有可能遇上那頭大老虎。
這要是在白天的時候還好一點，遠遠地看見了，立馬掉頭走，說不定那老虎也不會追。
可是到了晚上呢，山上黑燈瞎火！
您想想看，您要是挑着燈，走在路上，不僅燈光會吸引到大老虎，而且，看到的地方極其有限，即使遠遠地瞅見了那大老虎的出現，恐怕也已經為時已晚了。
古話有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明知道如此，您又何必自討苦吃呢？
….
這時候，坐在隔壁桌的大漢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然後猛地一拍桌子，不屑一顧地說，什麼狗屁吃人的老虎，以老子之見，你這黑心店家就是不安好心！
說的都是一大通騙人的話，不就是為了騙人在你這裏留宿么？
今個兒，洒家就偏不信什麼老不老虎的！
趕緊給洒家上酒來！
待洒家喝完店裏的這十幾壇酒，養一身力氣，連夜去那山上，打死那老虎！
這裏的酒，味道很好，很合洒家胃口。
喂，坐在那邊的那幾個混蛋，看是你們一副慫人的鳥樣，洒家大發慈悲地告訴你們，這裏的酒很好喝，喝完之後，就會生出一股渾身上下充滿力氣，怎麼也用不完的感覺。
洒家很喜歡這種感覺！
好像放眼整座天下都沒有洒家辦不到的事一樣！
所以，洒家決定了，要一口氣喝光這家店裏所有的酒！
你們這群沒膽的慫貨就別來跟洒家搶！
….
“以和為貴，莫要生氣，莫要生氣。”店家連忙陪着笑臉說，“酒的話，店裏有的是，即使這位官人把我們店裏的庫存全部喝光了，我也能快馬加鞭地趕去附近的村莊，儘快採購一批回來。”
....
“不夠！肯定不夠！”那個粗魯的傢伙砰地放下手中的酒罈，繼續放聲大笑，“快告訴洒家，你買酒的是什麼村子，洒家喝完就要去，把全村的酒都喝光了！”
“統統喝光，洒家就去山上打老虎！”
“不止是要扒了它的皮，還要生吃它的膽，虎骨泡酒，虎皮縫一身大衣，叫你們這群慫蛋看看...什麼是大老爺，
什麼叫...大丈夫！”
他的聲音如火，盛放在徐徐上升的夜空下，狂妄地大笑。
....
你說誰是慫貨？
張大根很是生氣，正想要跳起來，跟那些喝酒喝得臉紅脖子粗的男人爭辯。
只不過，坐在他旁邊的烏拉及時地摁住了他，不讓他發作。
這個孔武有力的男人溫和地笑着，語氣平靜地對店家說，那今晚就不喝酒了吧。
就麻煩你，先給我們呈一大盆的湯，還要一大盆的熱米飯，外加上，一大瓦罐的辣椒醬，三斤左右的白水煮肉。
“沒問題，沒問題，”店家樂呵呵地回答，“請問這位客官，白水煮肉，您要是的豬肉，還是牛肉，或者是羊肉呢，我們這裏的羊肉也很棒，殺的是放養在山上的山羊！”
“因為，全靠是吃野草長大的，所以，到被宰掉之前，這些羊都沒吃過哪怕一口飼料，肉質保准一流，肥而不膩，風味十足。”
....
聽到店家在誇讚自己的羊時，原本很生氣的張大根忽然又變得有些失落。
....
說不出原因的失落。
也許是因為，羊大概到死也不會想到…
自己喜歡吃山裏的草這一件事，居然也會成為它必須要死掉的眾多理由之一。
不知道為何…
當聽到店家在誇讚他們店裏的羊肉時，他看着店家的那張堆滿了笑容的老臉，他的腦子裏想到的卻是那隻被他宰掉的可憐山羊。
為什麼會可憐那隻山羊？
可憐…
這一些被圈養在這裏的羊？
他轉而愣愣地看着旁邊的好幾隻脖子被套上接有鎖鏈的圈環，被拘禁在錦旗附近的山羊。
它們的嘴巴正不約而同地嚼着乾巴巴的雜草，想必不會知道自己有可能馬上就會被殺掉，被丟進白水裏加熱煮熟這件事吧？
....
一陣冷風翻山越嶺而來，吹過荒無人煙的大道，吹落了垂掛在一株枯樹上的最後一片黃葉。
....
“那就聽你的，要羊肉吧。”烏拉還是笑着說。
“那...還要不要加一盤新鮮的青菜呢？”店家不失時機地追問，“光是吃肉的話，會不會有點兒單調，還是得搭配點兒新鮮的青菜...”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沉吟了半響，似乎是嘴巴里沒詞了，不知道往下應該說些什麼，才能讓這幾位客人心甘情願地付出一盤炒青菜的錢。
當又一陣秋涼的風吹過的時候，大地上的攘起虛浮的灰塵，忽然間，他看着遠處黑漆漆的山脊，忽然間愣了一下，眼睛隨之亮了一下，旋即想到了一個很好的詞兒。
於是，他便接著說，“這樣嘗起來...有豐富的層次感。”
這一句話，應該是他從某本路過的客人留下的雜誌上看到的。
只是，當時沒怎麼在意，甚至還覺得有點兒好笑，覺得，在那本雜誌上寫文章的那些傢伙未免都是太過矯情了，明明吃飯就是吃飯唄，這麼簡單的一回事兒，為什麼又要套上一些...什麼刺激味蕾，什麼層次感，什麼視覺享受之類話。
好像非要顯得你吃的東西就是跟別人不一樣。
“那就麻煩你，再添一盆青菜和兩個套房吧。”烏拉還是笑着說。
“幾位客官是決定今晚要在本店留宿么？”
店家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是啊，天氣涼了，想早點睡覺。”烏拉吐了口氣，搓了搓手，慢慢悠悠地說，此刻的殘陽已然褪去，可他的臉上還是在笑，始終洋溢着像是被酒泡過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