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
“比起養育孩子,我其實更喜歡的是投資未來這個詞,因為它很專業,也很時髦。”
“每每在與人交流的時刻,使用上這些詞彙,同樣會使我顯得與其他人與眾不同。”
“我喜歡與眾不同。”
“我喜歡別人羨慕我,妒忌我,甚至因為賺到比他們多的錢而在我的背後偷偷誹謗我。”
“可是好運不常有,很快我就發現了我的瓶頸所在,然後我就陷入了固執。”
“我覺得我的極限不在這裏,我覺得…我還能賺更多的錢。”
“我要賺錢…”他忽然顫抖着說,“要賺很多很多的錢,證明自己…我跟其他的人不一樣。”
“可是長久以來的原地踏步,讓我不禁懷疑起了自己…也許,我這一輩子就只能這樣了。”
“也許…”
“我並沒有多麼愛我的孩子,我愛的只是希望從他的身上可以體現出我的價值。”
“替代我,突破我的極限。”
“為什麼要這樣刻意地去在意價值?”那棵樹遲緩地開口,“為什麼一定要物化所有的事物?”
“因為我所認識的社會…就是這樣啊,”他說,“生活在其中只有兩類人。”
“要麼就是去當富人,要麼就是做廢物,再沒有別的選擇。”
“怎麼可能沒有別的選擇,”那棵樹再一次皺緊了眉頭,“當普通人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平靜,安定,柴米油鹽,雞毛蒜皮。”
“雖然毫不起眼,但也知足。”
“明白有什麼是自己能夠做的,也明白,有什麼是自己不能夠做的。”
“什麼我命由我不由天,都是忽悠人的鬼話,能安穩地生存下去就已經是來之不易。”
“為什麼就不能夠知足,”那棵樹看着空中的那個愁眉苦臉的男人說,“為什麼就是不知道感恩?”
“能告訴我么?”他頓了頓,繼續再問,“你知道你錯了嗎?”
“錯的不是我,”男人沉默了半響,緩緩地開口回答,“錯的是這個社會,是社會誤導了我,讓我淪落到如今的地步。”
“看來,你還是沒有認知到錯誤所在。”那棵樹遺憾地嘆了口氣。
“認錯?”男人聽了,麻木地看了他一眼,繼而遲鈍地搖頭,“我不想認錯。”
“認錯不能改變什麼。”
男人低下頭,目光獃滯地看着恍若是漂浮在腳底下的那一片黑漆漆的虛無。
“我的人生已經完結了,”他喃喃自語,“如果這時候還要認錯的話,就等於是在否認我這一生,我不想否認我這一生。”
“否認…不是常態么?”那棵樹說,“人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否認別人從而抬高自己。”
“話雖如此,但人更喜歡的應該是自由。”男人說,“不接受任何否定的…自由。”
“因為時常被否定,所以,才會逐漸厭惡他人的否定,因為時常要在意他人的目光,以及他人的看法,所以,才會變得不自由,不自在。”
“就像是被關在了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籠子裏一樣。”
“到處都是苦悶的條條框框。”
“就像是一隻生下來就是要被人觀賞的猴子,眼光和思維永遠到不了籠子以外的地方。”
“即使那一些投喂飼料,香蕉的人在笑話我,我對此也一無所知。”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擺脫了這個籠子,即使支付了如此高昂的代價,但也還算是第一次…”
“體驗到現在這種自由。”
“狂暴又墮落的自由,既讓我感到難過,又讓我興奮,既讓我感到自責,又讓我釋懷。”
“如此想來,”那棵樹說,“這就是混沌吧?”
“如果說生與死是一體的,想來,混沌就是連接兩者的介質。”
“我想要了解混沌,了解生與死之間的關係,這也是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的理由。”
“我本來是想過要拯救你,為此,甚至去了一趟過往,與你那仍未安息的孩子對話。”
“可惜的是,我沒能得到他的認可,他不認為此刻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是一場災難,也不準備將你從這場災難中釋放出來。”
“因此,倘若想要停止你的暴動,如今便只剩下了結你的生命這一個途徑。”
….
葬禮仍在舉行。
原本失魂落魄的男人忽然笑了起來,只不過他的笑聲不是那種興奮的笑,也不是那種迫切的笑,而是悲哀的笑,無可奈何的笑。
….
“哪有什麼可不可惜。”
“人生最不缺的一樣東西,應該就是遺憾吧?”
“混沌就是放縱,可放縱的滋味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品嘗。”男人說,“在社會裏,只有放棄前途的人,或者不再擔心前程的人,才有資格品嘗。”
“沒關係,我甚至不能說是人,”那棵樹回答,“但我與你相似,我同樣也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所以,我已經準備好了。”
他看着男人說。
“要麼殺死你,要麼被你殺死。”
….
預想中的激烈戰鬥並沒有發生。
站在籠子裏的輝哥和他的小弟們只看到了腐朽的藤蔓從那個名叫張大根的人的那一條化作朽木的手臂中蔓生了出來。
無聲無息地接入到了那頭龐大的怪物體內。
然後,暴動的怪物就隨之安靜了下來,就像是忽然間變成了一塊石頭
原本還在發狂一樣增殖的手臂也不再增殖了,站在戰場之外的他們隱約聽到了水流動的聲音。
源源不斷的液體似乎正通過那些藤蔓,從怪物的體內輸送到張大根的體內。
很難想像張大根那樣瘦弱的身體如何收納如此眾多的液體與養分。
但是,他就是做到了。
怪物壯碩飽滿的軀體很快就乾癟了下去,凌駕在他身上的氣勢則是愈發的龐大。
最後,這條怪物徹底地淪為一具乾枯的軀殼,他收回了藤蔓。
他把手臂放下的時候,依附在肌膚上的朽木同樣也已然褪去。
場內一片寂靜,那些站在籠子裏的人甚至不敢呼吸,似乎是害怕引起張大根的注意,從而招來殺身之禍。
然而,張大根卻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而是徑直地怪物僵立的空殼走去。
他繞過了空殼,來到了此前遭受怪物猛擊的那一塊地方。
裏面插滿了斷折的骨刺,躺着一具不成人形的殘骸。
他想過去收拾那具骸骨,可是,一個穿着黑衣的劍客毫無徵兆地出現在他和骸骨之間的那短短的幾步路中間,擋住了他走向那具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