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

夢境

沒有人回答張大根。

坐在他旁邊的殷小東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了一張草紙,對着已經看了半天的天空,準備開始作畫。

他拿着一塊很小的煤炭,在一塊石頭上磨平了其中的一個尖角,然後,再用那尖角觸碰紙張,以此留下粗糙且並不怎麼均勻的黑色痕迹。

“喂,殷小東,怎麼你也這樣?”張大根不滿地抱怨,“大家都不聽我說話就算了,你可是我的小弟欸,怎麼連你也不在意我啊?”

殷小東還是沒有聽到他說話似的,繼續低着頭在那張紙上塗塗畫畫。

張大根覺得覺得很沒意思,覺得再這樣說下去,也註定了沒有什麼好的結果,於是,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丟下一句...

“餓了就過來找我,我們一起去吃飯。”

然後,他就走了,踩着午後暖洋洋的日光,弔兒郎當地消失在府邸的拐角處。

這個年紀的小孩不應該有什麼煩惱,就算是有,也應該是美美地吃一頓飽飯,睡一個飽覺就能解決的事,如果吃一頓飽飯,睡一個飽覺還是不夠的話,那就吃多一頓,睡多一個,煩惱這種東西,總是會忽然間天上飄蕩的白雲一樣,忽然間就煙消雲散的。

只不過,在那一天的下午,殷小東到底沒去找張大根。

而張大根也沒有照常回到自己的房間,而是搬了張躺椅,去到院子裏,找了個日光充足的地方躺着,隨後便呼呼大睡了起來。

等到他睡醒的時候,太陽已經不知不覺地下山了。

昏黃的夕陽塗抹在搖曳的樹枝上,恍惚中,竟然生出一種已經天涼入秋的感覺。

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人過來喊他吃晚飯。

等到他把躺椅搬回去原來拿的那個地方,走去廳堂的時候,他遠遠地已經看到了僕人們正忙着收拾吃干吃凈的碗筷,準備送回去廚房進行清洗。

同樣也是遠遠地,他看到了那個他應該稱之為父親的男人。

黃昏過濾后的陰影籠罩在男人那張方正的臉上。

他緩慢地從廳堂走出,似乎是準備往賬房那邊走去,在即將走下台階之時,他忽然愣了一下,接着扭過頭,旋即看到站在不遠處的張大根。

他朝張大根走過去,用手摸了摸孩子的頭,但卻沒有說些什麼,沒有問他,今天過得怎麼。

然後,他就走了。

....

殷小東的父親和張大根的父親又在帳房裏挑燈夜戰。

廚房裏什麼吃的都沒有了。

再晚一點,橘黃色的黃昏漸漸褪去了,流淌着星光的黑暗徐徐降臨,肚子餓的咕咕叫的張大根把殷小東喊了出來,偷偷摸摸地帶着他,翻過了府邸的圍牆,跑到了亮着通明燈火的商業街區。

他們手拉着手,仰起頭,茫無目的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行走,最後,他們找了一家看似很熱鬧的店,要一份醬好的牛肉,一碟子花生,還有一壺熱好的酒。

一共需要三十個銅板。

負責收銀的姑娘微笑着接過張大根遞來的銅板,問他們,是哪一家的小孩,怎麼以前都沒見過,都這麼晚了,還替爸爸出來買下酒菜呢?

張大根叉着腰,說,不是給爸爸買,是我自己要喝!我也要喝酒,證明我已經是個大人了!

“小孩子可不能喝酒哦。”沒想到,負責收銀的姑娘忽然皺起眉頭,嚴肅地說,“再說了,大人也都是不需要證明自己是大人的啊。

“我才不管呢!我就是大人啦!”他忽然氣呼呼地說,“從今天開始,我就是大人了啊!”

....

大人,什麼是大人?

張大根提着一袋子的食物,還有一瓶熱過的清酒,帶着殷小東,回到了老張家。

帶着這個疑問,他們來到了白天發獃的那口天井旁,張大根攤開了裝醬牛肉的袋子,然後,試着喝下人生中的第一口酒。

....

“所謂的大人,就是喪失了想像力,變得不再自由的可憐蟲。”

....

酒的滋味似乎並不怎麼好,喝下去的味道,很是辛辣,但辛辣的觸感過後的回味,卻又是很暖,大膽地喝多了幾口,腦子就像是融化的冰糖一樣,變得迷迷糊糊,黏黏稠稠。

接着,他獃獃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似乎從那清幽的月光中,看到了另一個地方。

一個他從未有去過的地方。

有很多高樓。

像是墓碑一樣,聳立在寬闊路道兩側的高樓。

高樓上,有着密密麻麻的許多塊鏡子,而每一塊鏡子後面都是一個籠子,裏面都會關在一個人。

一個,又一個,看起來不太開心,生活過得不太如意,對未來充斥着猶豫喝畏懼,臉龐上爬滿了焦慮與不安的...人。

很多很多這樣的人。

不知道可以因為什麼而高興,也不知道可以因為什麼而快樂,似乎時時刻刻都沉浸在野蠻生長的孤獨與寂寞里,在那面空虛的鏡子中,人們都在自私自利地埋頭苦作,竭力地想要迴避自我,試圖通過大量的且麻木不仁的工作來麻醉自己,忘記自己。

但結果往往適得其反。

甚至一度壓抑得無法呼吸。

....

“我想,我們應該可以成為朋友吧。”

....

在那些墓碑一樣高樓的頂端,醉醺醺的張大根看到了正在作畫的殷小東,而他的那一副畫裏沒有特別的內容,所有離奇古怪的圖像加在一起,似乎只為了說出上面的這麼一句話。

....

“不,才不是呢!”張大根笑嘻嘻地回答,“我們不是朋友,我們是兄弟呢,是親兄弟還要兄弟的兄弟!”

....

“這就是道義么?”

正在作畫的殷小東抬起頭,冷冷地看着夢境世界裏的那一片黯淡無光的天空。

“漆黑的世界,畸形的人心,自私自利、唯利是圖的本能...”

他一邊作畫,一邊對着黑暗的天空,自說自話。

“道義、正義這種類型的東西,真的能夠適用於所謂的萬物之靈...人類么?”

....

張大根沒有說什麼。

因為酒精的作用過於強勁,以至於,他甚至在夢裏睡著了。

也同樣是因為他在夢裏睡死了過去,那個冷漠的夢境總算是跟着一起煙消雲散了。

而殷小東則是從夢裏清醒了過來,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圓月,忽然間覺得很無聊,無事可做,於是,他就一片接着一片地把將放在盤子裏的醬牛肉塞進自己的嘴裏,一片接着一片地用力咀嚼。

牛肉的味道很好。

而且,吃起來也十分的筋道。

想來,應該是從一頭健壯的牛身上取下來的肉。

吃多了牛肉和花生米,他難免會覺得口渴,於是,他抱起了放在天井旁的木桶,給自己打了滿滿當當的一桶水。

水面蕩漾着波紋,倒映着天上的那一輪銀色的月亮。

他深吸了一口氣,抱着了木桶,豪邁地吞下了整整一桶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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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之外,時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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