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吃席
三層樓,儘是身着各家武館不同款式護具的年輕漢子,手中提着各式兵器,虎視眈眈。
文搏站在原地,突然笑了。
“翁師傅,不說些什麼?”他突然開口,驚得早就呆愣在原地的翁師傅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鄒容,神經質的在一旁宴席上端起一杯酒,放在樓道僅有兩指寬的欄杆上,說道:“沒法溫酒了,還請文師傅見諒。”
“好。”文搏不多說,手裏棍子斜指前方,已然出手。
當先正是兩個站在樓道護住下樓口子的年輕漢子,他們手裏各拿一根比棗木杆短上一尺的齊眉棍,見着文搏悍然出手,心中一跳,便一左一右各自挺棍直刺,打向文搏兩肋。
“噼!啪!”兩聲,兩名漢子喉嚨里“嗬嗬”作響,身上護具毫髮無損,此刻他們捂着脖子倒在地上痛苦難熬,手裏棍子早已滾落一邊。
又有一人見着文搏轉瞬清空下樓的阻礙,不聲不響衝著文搏背後摸來,手裏一根三節棍握持后兩段,前端如月華輝耀橫落文搏背脊。
文搏好似背後長着眼睛,看也不看身後動靜,身子卻無風自動,棗木杆子早就從他肩頭遞出。
“砰!”連人帶三節棍,偷襲的弟子倒飛出去兩三米遠,胸口鱗甲甲片凹陷下去一大截,口吐鮮血滿面驚恐。
如果沒有這護甲,光是挨上這一下胸腹之間骨骼全都要稀爛——可令他最畏懼的是直到倒地都沒看清這招怎麼打中自己的,因為文搏這時候才回過身。
“回馬槍。”謝館主低聲道出端倪,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滴落,他開始懷疑一同做下的決定是否正確了。
當有人動手,局勢其實已經不受控制,文搏打倒三人後氣勢愈發高漲,手裏一條棗木杆子舞動起來猶如瘋虎,卻守得水潑不進。
明明三樓已經站滿了武館全身護具的弟子,明明這些弟子前赴後繼將文搏周邊圍得水泄不通。
可是坐在宴席邊的館主們已經坐不下去了,他們不得不站起身子,因為不斷從圍着文搏的圈子邊跌落、飛出,將原本兩桌還算完整的宴席打得支離破碎。
至於各處擺放的盆栽,精雕細琢的欄杆,花團錦簇的木窗,更是慘不忍睹,在一頭猛獸的肆虐下被撞的稀碎。
片刻功夫,人群緩緩後退,當中一人把棍子拖在地上,披着一件夾克,走到了樓梯唯一完好的欄杆邊,端起了鄒容放上的一杯酒。
“有點烈,不敢多喝。”說完,文搏將酒抿了一口,放回原處,下了樓。
“殺!”二樓,傳來了激烈的打鬥聲呼喊聲。
三樓,謝館主為首的一群人額頭上汗水不停滴落,明明紫竹林的通風良好,微風從四處輕拂,可他們汗水怎麼都止不住。
“攔得住嗎?”有人問到。
“攔不住也得攔!”謝勇咬牙,片刻后又像是泄了氣一樣說道:“至少,得讓人看出我們攔了!”
很快,他們的擔憂不用繼續,因為一直探頭往外望的翁師傅“噔噔噔”的跑了回來,對着鄒容低聲道:“在外頭了!”
誰在外頭?!
謝勇強自按捺住探頭觀望的想法,冷汗淋漓的扯過條凳子,看向鄒容說道:“鄒館主,這一局咱們願賭服輸,還望您大人大量。”
一直看似成竹在胸的鄒容卻搖搖頭,瞥了一眼窗外,說道:“這一局還沒到結算的時候,有一位大莊家剛到呢。”
其他人尚且不知道鄒容何意,但是以謝館主為首的幾人面色劇變,想起了津門武館當中,今天有一位沒到!
文搏不知道上頭在聊些什麼,他只覺得有些無趣。
那種感覺就像是聽說村裏有人請吃席,於是他餓了三天三夜,跋涉過千山萬水,終於到了開席的村口。
結果等待他的只是一碗稀粥和一杯清水。
這不僅沒能讓文搏飽腹,反而令他胸中的飢餓感快要燒了起來。
連帶着的就是文搏胸中的怒火同樣熾熱。
可他的腦子依然清醒,文搏夾住棗木杆子,想了想又停下腳步,在台階邊上蹭了蹭抹去腳底的油漬和血跡,順帶小心的避開了一行從酒樓里流淌出來的血流,這才把皮夾克脫下,拍去上頭的灰塵,掛在了紫竹林門口。
不愧是津門一等一的飯館,各種設施齊全,就連為客人準備的掛衣鉤都不曾遺忘。
只是今天這位客人沒吃飽,掛上衣服,從紫竹林里出來了。
這一次,等待文搏的不是稀得筷子都立不住的粥,而是真正豐盛的大餐。
燈火輝煌的街上人們早就跑得無影無蹤,紫竹林里劇烈的打鬥警告着過往的人群。
一個手持用竹席覆蓋的兵刃的男人站在明滅的燈火下,面色平靜,恭候多時。
兩人並無言語,文搏重新持握手中棗木杆,一手握住尾端,一手握住尾部兩尺寬處,後手在腰間,正是一個極為端正的中平槍姿勢。
另一人同樣默然無語,將手裏兵刃上的竹席一甩,赫然一把春秋大刀展現於眼前。
隨後他踏步上前,身子一擰,大刀帶着燈火的反光繞着他周身旋轉一圈,隨着男人半躍起於空中,當頭斬下!
文搏不退不讓,他胸中的飢餓感讓他迫不及待的享受這一道美食,連帶着廚師鋒利的刀光足以讓文搏驚喜。
地蛇槍!
正所謂高槍扎面不攔遮,地蛇伏下最為佳。文搏將棍化槍勢,身子下蹲,棗木杆子化作層層虛影在地上狂舞,真如地蛇蜿蜒,轉瞬間直打持大刀者腳踝腳面。
這般槍勢精妙非凡,那人刀走半路就知不能為繼,若是硬要斬下那不等砍到文搏腦袋,自己腳下就已經失了方寸。
於是持大刀者反手將刀一豎,要用刀長柄擋下地蛇槍,卻見文搏身子一起,原本地蛇槍勢化為伏虎勢。
“砰”,毫無疑問,這棍躲不了,所以持春秋大刀者下巴處挨了一棍,人類骨骼如何抵擋沉重的棗木杆,“咔嚓”的斷裂聲從他下巴處響起,劇烈疼痛下眼冒金星,不得已立馬鬆開手裏大刀連滾帶爬,已然是不能戰了。
文搏甩開此人,提棍繼續向前走,陰影里走來一人,同樣是竹席遮住兵刃,只是這人頗有談性,不急着出手,先開口道:“文師傅,久仰。”
文搏被那股子虛無的飢餓感影響,整個人精神上慵懶得不像話,可是身體卻愈發敏銳,聽見有人喊話只是略略點頭,拱手示意。
“津門的規矩,街面上不讓動鐵器,可今日您威風太大,咱不得已動了兵刃,還請見諒。”那人不以為忤,拱手還禮,隨後甩開手裏兵刃上的遮擋竹席,是一口文搏不太熟悉的兵器。
鋒刃如劍,兩面開刃,長約一米,柄長一米,燈光閃爍下別有一番冷意。
“岳飛刀,唐陌刀改良而來,現今陌刀制式工藝已經失傳,便從前宋傳下這路兵器用法,還請指教。”這人把手裏岳飛刀雙手持握,居然也是一手握住尾端,一手在尾部兩尺的姿勢,說道:“請。”
“請!”說罷,兩人交手。
岳飛刀說是刀,用起來卻大出文搏意料,當先一刺接着左右搖晃切削,揮灑自如間就要逼向文搏持棍前手。
文搏不敢輕敵一棍盪開刀鋒還不等還擊,岳飛刀又刀隨棍走連刺帶削遮攔而來。
文搏再退,一棍送出擋住對方刀鋒,可這人使刀如槍,加上刀刃和刀柄一邊長短,前頭半截全是極為險峻的攻勢所在,逼的文搏擋過一刀還得繼續擋。
接連左支右擋文搏居然頃刻間顯露敗相,這人殺得興起,只覺平生從未如此快意,正要一刀斜劈展露出藏鋒已久的岳飛刀劈斬勢。
可這一刀還沒出,他就覺得背後一陣戰慄隨着脊椎直衝腦門。
不好!使刀者意識到不對,心裏頭警鈴大作。
已經遲了。
文搏等候多時,趁着對方急進間失了方寸,這才一招敬德倒拖槍,作勢拉棍撤退間反手一棍劈開刀圈,左右橫打群攔進步。
本來勝券在握的使刀者失去對距離的把控,前手中棍之後剎那功夫後手同樣中招,兩下之後腫脹的雙手像一對豬蹄,根本握不住刀柄,就此凄慘落敗。
文搏看也不看面色灰敗的使刀武師,大步向前走去,這才落下一句話。
“津門的規矩,也就這樣吧。”
沒走兩步,又有兩人一左一右站立,攔住街面上去路,顯然不欲文搏通行。
不需言語,兩人同時甩開手裏竹席,一把三尖兩刃刀,一把雙面鉞。
三尖兩刃刀不用多說,二郎神的兵器鼎鼎有名。
兩面鉞,長柄,兩面開刃的斧頭。
“請。”文搏似乎愛上了這個做派,略一拱手便提棍挺進。
“喝!”
“殺!”
對面兩人默契非凡,同時大喝出聲,三尖刀在上挺刺,兩面鉞朝下橫掃。
躲?沒必要。
文搏把手中棗木杆斜斜下指,硬靠着兩膀力氣外加精妙時機先是上頭格住三尖刀,接着下方棍頭一指橫在兩面鉞柄端,逼迫的使斧之人強行變招,把斧做槍使直刺文搏下盤。
誰知文搏就等着他這一招,居然藉著棗木杆撐在地上做一個撐桿跳一般的姿勢雙腳離地躍起躲過斧鉞突刺,身在半空腰腹發力,不等身體落下腳就踩下,頃刻間將雙面鉞的斧面踩在腳下。
那人情知不妙,奮力抽身試圖取回雙面鉞。文搏哪給他這機會,棍子一抬輕輕一招烏龍翻江打得他怪叫連連捂着兩腿內側滾落一邊。
另一人見到同伴受傷趕忙撤招回防,正中文搏下懷,把棍做槍使,一紮就打中他拿三尖刀的手腕,再一挑直打檀中。
兩下變化又快又急,使三尖刀的武師只覺胸口一陣氣悶,別說再戰連再站都快不穩,疼痛難忍下拋下兵刃托起同伴狼狽離去。
輕易解決兩人,此時文搏面前已經快成一片坦途,就三個垂垂老矣的武師昂然立在街尾。
“不上嗎?”文搏眼神掃過陰影下幾人,他們各自帶着用竹席遮擋的兵刃,卻並不上前。
“攔不住,何必讓閣下取笑。”一人回應。
“我家館主讓我應付了事,這樣挺好。”另一人半蹲在地,手裏還捧着個烤紅薯。
“兵刃短了,文師傅本事大,我不想自取其辱。”最後一個嘆息一聲從竹席里露出兵刃尾部,大致是一柄鬼頭刀。
文搏點點頭,雖然心中有些遺憾,但是他這會算是吃前菜吃了個半飽,對小魚小蝦反而沒那麼在意。
就在他提起棍子,正要對付最後三人時,身後傳來一陣自行車的鈴聲。
“叮鈴鈴~”“叮鈴鈴~”清脆悅耳的鈴聲頗有節奏感,從巷子裏一路傳來。
一個身穿白西裝的年輕男子騎着自行車停在了文搏面前,他大約剛到弱冠的年紀,樣貌英俊,都盯上還帶了個同是白色的紳士帽。
年輕人一身極為西化的打扮,唯獨背後背着把長兵之外還有把帶鞘長刀,顯得分外不搭。
看來,這人居然是匆忙趕來,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
白西裝也不說話,停下自行車后大氣不喘,獨自解下背上的長兵,居然是一把長戟,這兵器文搏從未見人使過,給他帶來了別樣的新奇感。
就像一桌豐盛的菜肴當中有人端出一盤新菜,老餮們怎麼會不欣喜呢?
不等文搏接戰,卻聽見有人溫言細語:“孩子,你不是他對手,我來吧。”
聽到這話,年輕人不情不願的拖着長戟站到一旁,似乎很有些想法可是畏懼聲音的主人不得不如此。
出聲的是一個樣貌儒雅的中年男人,他與年輕人截然相反,一襲漿洗得略微發灰的深色長衫,腳踏千層底布鞋,面帶溫和笑容,勉強從單車後座上下來——因為他右腿上帶着一個夾板,顯然他傷了腿腳。
長衫男人也不在意文搏打量的神色,自嘲的笑道:“讓文師傅見笑了,可武館裏沒別人,只好讓我這瘸子上來。”
說罷,他從背後的座椅上拿出兩個奇門兵器,如同環狀生出兩刃,後頭相應的兩個相似小刃護住握手。
“子午鴛鴦鉞,八卦掌。”長衫男人開口,將鴛鴦鉞雙手握住,比在身前,朝文搏點頭。
文搏嘆了口氣,把棗木杆放在牆邊靠住,緊握雙拳,胳膊上肌肉賁突形如起伏的蟒蛇,走到那人跟前,出拳!
只見文搏身形在明滅的燈光下如虛影般出現在長衫男人身前身後,不斷通過各種方式出拳、出腳,甚至偶爾還有掃堂腿或是地躺拳。
可所有的攻勢都被長衫男人手中鴛鴦鉞逼退,兩人甚至直到此時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交手。
“可以了,多謝文師傅留手。”長嘆一聲,兩人間莫名其妙的交手就算結束了。
長衫男人把手裏的鴛鴦鉞倒着握住,小刃在前,利刃對着自己,擺在文搏面前,說道:“八卦掌我已演示了大概,可惜最精妙的步法因為我腿腳不便無法展示,多謝文師傅容忍我這殘廢之人。”
“可惜。”文搏搖搖頭,沒有接過他手裏的子午鴛鴦鉞,走到一旁抄起自己的棗木杆子,走向了巷尾。
戰身刀,文搏一看到三名老者手裏的武器,心裏就有了明悟,他走到這時候已經打過記不得幾人,早已沒了一開始的急躁和衝動,將手裏棗木杆一橫,還是老規矩。
“請!”
第一棍,鐵牛耕地,掃中第一名戰身刀老者的小腿。
第二棍,中平槍,打中第二人的手肘。
第三棍,仙人坐洞,點中第三人的腦門。
太簡單了,文搏有點反胃,好像吃飯吃到了格外不喜歡的口味。這種沉重兵器配上這個年紀的武者,在文搏面前充當最後的收官之人簡直就是在侮辱他。
再一想到原著里陳識居然在擂台上被這三人制住,文搏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以你陳識的能耐,就是拿根晒衣架站在兩米外戳戳戳也能料理了這三個老頭!
原本文搏消去了大半的飢餓與憤怒在這一刻重燃,他迫切的需要一場高水準的較量消去心頭的火熱。
於是文搏轉過巷尾,那裏有個驚慌失措的傢伙居然還沒走。
林希文,此刻他一直腳踝明顯的腫脹,身上衣服破損不堪,臉上更是多有淤青。
並不是他不想走,而是有人把他強留在此。
“你要為他出頭?”文搏抬眼,看向了站在拐角后最為顯眼的一人。
也正是看到這人的瞬間,文搏突然清醒了幾分。
原本他一路闖關完全拋棄了謹慎的思維,由體魄主宰精神,獲得了極為敏銳如同野獸一般的直覺和反應。但是當文搏看到這人的時候,他的精神和體魄重新融為一體,彷彿一直高高在上俯視一切的精神回到了他的軀體,這一刻,文搏無比的清醒冷靜。
因為,他感受到了人類面對危險時來自本能的提醒!
那人下着西裝褲,身穿熨帖的白襯衫,外頭罩着件鵝黃西裝背心,手裏拿着根雪茄卻不抽。明明臉上面容蒼老,可是挺直的腰板,寬闊的雙肩卻讓他給人一種獨屬於青壯年的衝擊力。
“沒辦法,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師父,就是這個意思。”老頭抽了口雪茄,在嘴裏轉了一圈后吐出濃郁的白煙,隨手把還有大半的雪茄丟在地上,嘆息道:“陳識為了他徒弟來求我,我沒答應,現在我為了我徒弟來求你,放過他,我有很多好處給你,不論你是要名、要利,還是要學本事,我都可以給你。”
“你答應嗎?”老頭說完,眯着眼看向文搏。
“為什麼不答應陳識?”文搏淡然道。
老頭像個頑童一樣露出個無奈笑容,說道,“津門的規矩我沒法改,陳識走上這條路就沒法回頭,他徒弟誰也保不住。”
“我也是這個意思。”文搏臉色在街角的黯淡燈光下看不清,他的回復卻無比清晰:“我的規矩,你們也別想改,出手吧,鄭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