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傅聞深的人生是一張排好的日程表,這張表格充斥着外語、邏輯思維訓練、經濟學、鋼琴、圍棋、馬術等紛繁複雜的課程,從有記憶起,他的每一天都是在緊密的課程中度過。
一切娛樂遊戲與玩具都被視作洪水猛獸,不被允許出現在他的日程中,嚴棠認為那是對時間的浪費和他心智的侵害。
每天晚飯後的半個小時,是他僅有的休息時間,這個時間可以用來看書和一些影片,書單與片單是由嚴棠親自篩選。
傅聞深也曾收到過一些玩具作為禮物,來自伯父伯母、親朋好友,或家裏拜訪的客人。
那些禮物的歸宿無一例外都是地下室塵封的雜物間,大多數甚至沒有機會被拆封。
六歲生日時,父親傅長衛送給他一架殲-11戰鬥機模型,他愛不釋手,當晚嚴棠回來后卻臉色大變,與傅長衛激烈地爭吵一場。
很久之後傅聞深都還記得那天家中僵化冷硬的氣氛,爺爺緊蹙的眉,父親沉鬱的臉,還有大伯母欲言又止的嘆息。
那架模型最終被丟進垃圾箱,從那之後他學會了不要期待任何禮物。
他在日復一日機械而嚴苛的時間表中長大,成長為嚴棠要求的樣子:品學兼優、一絲不苟。
而傅家還有一個同樣優秀的傅聞越。
堂兄傅聞越的優秀是嚴棠日益加重的壓力,那些壓力最終都加諸於他。
嚴棠總認為時間緊迫,希望他加速成長,希望他儘快追趕上晚傅聞越出生的兩年,然而時間的流速公平且一視同仁,「兩歲」的差距始終存在,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
在很多年時間裏,傅聞越三個字都是籠罩在傅聞深上空無法擺脫的陰影,
他們出生在同一個家庭,卻有着完全相悖的命運,傅聞越年長他兩歲,這兩歲似天塹鴻溝,讓傅聞越能夠擁有一切他不能擁有的東西。
傅聞深有上不完的課,練不完的琴,和看不完的書。
傅聞越有最新款遊戲機、限量簽名版球鞋、價格昂貴的手辦、讓所有男孩子羨慕的飛行器……他還有鍾黎。
傅聞深見到鍾黎,是在一個很尋常的下午。
客廳有交談聲,但那與他無關,他在三角鋼琴前練琴,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時長二十分鐘,他需要彈九遍。
傅聞越從他旁邊經過,朝身後叫:「阿黎,跟我來。」
一道聲音回應:「來啦。」
脆生生,好似他指下的琴音。
白色裙擺上綉着精巧的蕾絲花紋,在他視野一角停下來
傅聞深抬起眼瞼,對上一雙琉雲璃彩的眼睛,長而卷翹的睫毛,瞳色是極漂亮的茶棕。
她好像上次來做客的那對夫妻牽着的小孩抱在手裏的洋娃娃,她比洋娃娃好看得多。
她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小心彈錯一個音,嚴棠的視線從客廳投來,他低下頭彈琴。
她跟着傅聞越上樓,說笑聲從樓上傳下來,纏在流水般的琴聲里。
傅聞深彈到第八遍時,她從樓梯上輕快地走下來,走到他旁邊。空氣里摻入一絲清新的味道,像某種水果,又像太陽下的花草香。
她坐到他的琴凳上。
傅聞深無動於衷,雙手快速而機械地彈奏。她看了會,伸出細嫩的手指,在琴鍵上敲了幾下。
爛熟於心的旋律被突兀插入的音符打斷,傅聞深手指頓住,轉頭,她在旁邊朝他笑,彎揚的眼梢像浸着清甜的梨汁。
他返回小節開頭重新開始彈,右肩忽然落下重量,琴聲戛然而停,他轉頭看過去,肩膀上搭着一張白嫩乾淨的小臉,她眨了眨那雙琉璃似的漂亮眼睛,在很近的地方望着他。
「好累啊,幫我撐一會。」
傅聞深默默坐在那裏,幫她撐了幾分鐘腦袋。
直到傅聞越在二樓叫她:「阿黎,來看這個。」那股輕輕的重量就從他肩上離開了。
那天晚上,傅聞深在固定的作息時間上床休息,關了燈,閉上眼,卻有一段奇怪的旋律在腦海中反覆播放、盤旋:
725721……725721……
他開始頻繁地在家裏見到她,傅聞越很喜歡她,經常帶她回來玩,那些時候里,傅聞深總是坐在客廳練琴,聽着琴聲里她清甜的笑聲,聽着她叫「聞越哥哥」。
偶爾她會來他身旁,有時搗亂,有時和他講話。
她好像很喜歡講話,像活潑的小黃鸝。
他開始期待每個周末的下午。
開始在看到她時不由自主地想:今天她會來和他講話嗎?
她在客廳和長輩問好,他靜靜等待,餘光看着她朝這裏走來,猜測她今天會和他說什麼。
她待在他身旁的時間總是極短暫,很快便會被傅聞越叫走。
傅聞深知道,她是「屬於」傅聞越的。
傅聞越會為她下載女孩子喜歡的動漫,在她來之前買好很多好吃的甜品,從君華挑選漂亮的發卡、胸針為她戴上。
鍾啟寧去世后,她來傅家的次數少了很多,傅聞深很少能見到她。
偶爾還會從傅聞越口中聽到她的名字,知道他們會見面,在他不知道的時間,在沒有他的地點。
她是「屬於」傅聞越的。
如果沒有傅聞越,他就不能見到她。
當那隻瘦小的獅子貓爬上傅聞深肩膀,很輕的重量,他轉頭時,看到它玻璃珠一樣的漂亮眼睛,無辜又明亮,細細的嗓音沖他喵了一聲。
它很像鍾黎,他很想留下它。
他的請求毫無意外地被嚴棠否決:「這種耗費時間精力的東西有什麼用,你每天有那麼課要上,哪有時間養它?」
大伯母勸說嚴棠:「聞深難得提個要求,既然他喜歡,就讓他留着吧。只是個小貓而已,很好養活的,他功課忙,我可以幫忙照顧。」
「不行,他會分心。」嚴棠不為所動,「他的重心應該放在學業上,而不是用來招貓逗狗。」
自從懂事之後,傅聞深就沒有向嚴棠索要過任何東西,那次他少見地迕逆嚴棠的意思,固執地堅持:「我想留下它。」
嚴棠為他的不聽話動了怒,罰他出去思過。
他站在院子裏,看到傅長定父子倆回來,傅長定笑着摟着傅聞越的肩膀。
「今天比賽打得真漂亮,沒浪費我送你的球棍。這次想要什麼獎勵,等我忙完這陣子,假期帶你去加州看職業聯賽怎麼樣?」
傅聞越說:「我能換成別的獎勵嗎?」
「你想要什麼?」
「這次新出的綺夢胸針很好看,我想送給阿黎,給我留一套行嗎?」
「那有什麼不行。」傅長定笑道,「只要你喜歡,你想送她什麼都行。」
傅聞越笑得很明朗:「謝謝爸。」
那天晚上風很冷,傅聞深站在漆黑的陰影處,靜默看着他們並肩進門的身影。
傅聞越可以給鍾黎一切,他卻不能留下一隻獅子貓。
他從來不能擁有喜歡的東西。
寵物醫院的醫生說可以把貓放在那裏找領養,他說不用了,帶着貓到鍾家。鍾黎在花園裏玩耍的時候,他將貓從圍欄里放了進去。
那隻獅子貓傷勢已經痊癒,禿掉的毛髮重新長出來,潔白柔順,非常漂亮,他想鍾黎一定會喜歡。
鍾黎如獲至寶地抱着乾淨漂亮的小貓,怕是別人家走丟的家養貓,在原地守了一個下午,沒等待主人出現,才把它帶回家去。
傅聞深偶爾會去看那隻貓,看鐘黎。
他的時間表排得很滿,只有周五放學之後的半個小時,是僅有的可支配的自由時間。
出生在野外的西西嚮往外面的世界,鍾黎經常帶它出門放飛,在鍾家外面的那條路上遛彎。
傅聞深會讓接他的司機將車開到清河路,在那裏待上半個小時。
車遠遠停在路邊,他遠遠地看。
直到那天鍾黎摔了跤,白裙子沾滿污泥,一身狼狽地拎着鞋子站在路邊。
他讓司機把車開過去,打開了車門。
她站在車門外看看他,拎着鞋子上來,坐到他對面,傅聞深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幫她披上,蓋住她狼狽的衣裙。
她苦惱地晃了晃兩隻白生生的腳:「我的腳也髒了。」
半身泥的西西從她腿上跳到他旁邊,可憐乖巧地趴着,朝他喵了一聲。
傅聞深托起她的腳,拿濕巾一點一點擦乾淨,然後把西西抱到腿上,擦掉它白色長毛上的泥。
那段路很短,到了鍾家,她從座椅上下來,湊近過來,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
傅聞深眼睫動了動,她抱起西西下車,彎着眼睛朝他揮手說:「哥哥再見~」
那天回到家,嚴棠發現他外套上沾到的污泥,問他怎麼弄的。
傅聞深第一次說謊。
那之後,他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周五的清河路。
再後來,傅聞越急病離世,她再沒來過傅家。
傅聞深能見到她的機會,只有周五回家前的半個小時,可她溜貓的時間並不固定,有時他並不能如願等到。
鍾黎十二歲那年,升入傅聞深所在的中學。
進入高中的男孩子已經初具成年男人心智,熱衷的話題涵蓋球賽、遊戲和學校里的女生。
聽說初中部新來一個頂漂亮的女生,新生晚會她有舞蹈表演,一幫男生熱熱鬧鬧地相約放學一起去看。
沒有人邀請傅聞深,因為與他都不親近,因為知道他不會感興趣。
那天放學后,傅聞深被物理老師留下說競賽的事情,結束后,他穿過高中部與初中部之間的林蔭馬路,繞了半個校園,走到禮堂。
他站在禮堂後門,只來得及看到那個節目的尾聲,她在台上如同小小仙女,光芒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