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痴情怨鬼安幼輿
「你……」
眼前泥塑人一副為情所困的模樣,江停雲一時間倒不知說什麼好了。
「這位……」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索性就含糊了過去,直接表達了自己的疑惑,「你究竟為什麼要纏着王氏夫人?」
若當真只是喜愛美人,以眼前這位的能力,也沒必要弔死在一棵樹上呀。
若只是因為被拒絕了所以不甘心,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強迫王氏,甚至控制馬家的僕人,將王氏從那院子裏帶出來。
但他都沒有。
無論是馬員外的敘述里,還是他親眼所見,眼前這位所做的惡事,也只是殺了兩條狗,和在他的茶杯里放屍氣。
前面那一件且不說,只說後面這一件。
哪一個有道行的和尚道士,辨不出屍氣呢?
可見他也不是真的想害人,只是嚇嚇江停雲而已。
當然了,更重要的是,江停雲雖然從他身上看到了濃重的鬼氣和妖氣,卻沒有看到一絲煞氣。
「纏着她?」泥塑微微一怔,便苦笑了起來,「不錯,在她看來,可不就是我死皮賴臉地纏着她嗎?
從來都是我自作多情,從來都是我在纏着她。」
他說得這麼傷情,活像是一個被負心漢辜負了的哀怨少女。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是誰,和王氏夫人又是怎麼回事?」
江停雲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所見所聞多是痴心女子負心漢。
像這種男女角色顛倒互換的,還是頭一次見到。
泥塑苦笑着搖頭,「事已至此,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這位公子,你既然是來收妖的,那就動手吧。」
糾纏了這麼久,都沒有自己想要的結果,甚至沒有一絲曙光,他已然心灰意冷,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我不會收你的。」江停雲搖了搖頭,「你雖然冒充馬淮,但算下來與王氏夫人也算各取所需。
只要你立刻離開這裏,保證日後不再騷擾馬家,我會對馬家人說已經把你收了。」
江停雲似乎已經猜到了,為什麼師君一凡道人明明管了這件事,卻又半途離去。
但泥塑卻搖了搖頭,臉上的神色趨於淡然,雙眼中卻一片絕望。
「我不會走的。就算是要死,我也要死在她的身邊。」
江停雲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似乎遇見眼前這人之後,他的語言系統就出現了障礙,時不時就會喪失能說會道的技能。
既然這個話題又進行不下去了,那他就稍微偏一偏角度,重新再起一個。
「既然你一心尋死,我也不好十分勸阻。」
江停雲假作沉吟了片刻,抬頭誠懇地看向對方,「這樣吧,好歹你我相識一場。
你把你的名字告訴我,等你死後,我給你立個衣冠冢,也不枉你來這世間走上一遭。」
泥塑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道:「我叫安幼輿,一個死了許多年,卻因執念入骨,無法投胎的孤魂野鬼。」
安幼輿說:「我本就有墳墓,你不必為我立衣冠冢。只是……」
說到這裏,他忽然又頓住了。
「只是什麼?」江停雲忍不住追問。
安幼輿「呵」地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還是算了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死了多少年了。
我不曾成婚,沒有後人掃墓護持,只怕那座荒冢早已被人剷平,了無痕迹了。」
「安幼輿?」江停雲猛然反應了過來,「你說你叫安幼輿?」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看過的一部電視劇。
那是一部有《聊齋志異》裏的名篇《花姑子》改編而
成的。
劇情十分無理取鬧,演員卻是男俊女俏各有千秋。
小時候他只是看個熱鬧,長大之後,偶爾在短視頻平台看到有關這部劇的剪輯,對於安幼輿為何會喜歡花姑子十分不理解。
帶着這種不理解,他翻了聊齋的原著,才知道花姑子算是被編劇給坑慘了。
安幼輿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
「嗯。」江停雲點了點頭,「我不但知道你,還知道花姑子。」
這會兒他就想弄清楚,眼前這個安幼輿,究竟是原著版的還是劇版的。
還有這王氏夫人,與這安幼輿究竟是什麼關係?
聽見「花姑子」這個名字,安幼輿霍然色變。
「你知道花姑子,你竟然知道花姑子?」
他猛然起身,伸出雙手就要抓住江停雲的肩膀。
而江停雲則是本能快過大腦,上半身往後一仰,堪堪避過了他的雙手。
而後足尖用力在地面上一點,整個人帶着椅子旋了出去。
「安兄,有話好說,何必動手?」
安幼輿的神色有些癲狂,他雙眼猩紅地看着江停雲,咬牙切齒地問:「你既然知道花姑子,那你知不知道,究竟是誰害死了她?」
誰害死了她?
江停雲心思略轉,便已經確定了:這個是原著版的。
劇版那個,純粹是花姑子自己把自己給作死的。
而且,安幼輿也知道花姑子是怎麼死的,絕不會有此一問。
縱然心思數轉,但江停雲面上卻十分詫異。
「你是說,花姑子是被人害死的?她不是……不是天人五衰,壽終正寢嗎?」
「不是的,不是的!」
安幼輿似乎將他當成了花姑子的故人,又似乎終於找到了可以傾訴的對像。
他連說了兩句「不是的」,瞬間崩潰大哭。
「自從她跟着父母去了雲南,我就再也沒見過她。
縱然我考中了進士之後,多方打點到雲南去做官,只求再見她一面,也始終未能如願。」
安幼輿邊哭邊說,聲音斷斷續續,有時泣不成聲。
「我本以為……本以為她已經得道成仙,不願意再搭理我這個凡夫俗子。
雖然心裏難受,卻也為她高興。
可是……可是等我死後進了地府,花錢向黑白無常打聽到的時候,才知道她很早以前就……
嗚嗚嗚嗚嗚……」
他痛苦的嗚咽如同獸鳴,臉頰卻逐漸花了。
江停雲仔細一看,卻發現因為他眼淚流得太多,把泥塑表面的金漆衝掉了,斑斑駁駁得露出了裏面黑黃的泥土。
他大驚失色,急忙勸阻,「你快別哭了,真把這泥塑哭化了,你的根基也就毀了!」
安幼輿頓了一下,哭得更大聲了。
看得出來,他不想活了。
江停雲被他哭得頭疼,認命地嘆了口氣,「王氏夫人就是花姑子的轉世吧?」
安幼輿沒說話,他哭得非常專註。
江停云:「她既然有前世,有今生,就一定會有來世。」
安幼輿的哭聲頓了一下,下一刻又給續上了。
江停云:「如果你和她同時投胎,還怕來世沒有緣分嗎?」
安幼輿的哭聲戛然而止。
「我還可以投胎嗎?」他滿是希冀地看着江停雲,江停雲卻只覺得恐怖。
只因他一雙眼珠子已經被淚水沖化了大半,配上這副眼巴巴的神情,半點沒有眉眼瞳瞳的感覺。
「唉~」
他覺得,自己今天嘆氣的次數未免太多了些。
「要不然,我
用槐木給你做一塊牌位,你先從這泥塑里出來吧。」
「你想幹什麼?」安幼輿的神色瞬間警惕。
江停雲張了張嘴,卻又覺得此時此刻,再多的語言也不如讓他自己看一眼。
他起身四顧一番,到王氏的梳妝枱上拿了她的妝鏡,食指在鏡面上一點,昏黃的銅鏡就有了和琉璃鏡一樣的色澤。
「你先看看你自己吧。」
江停雲把鏡子舉到了安幼輿面前。
「你覺得,你自己如今這副尊容,能讓王氏夫人喜歡嗎?」
安幼輿獃獃地看了片刻,抬起頭認真地對江停雲說:「花姑子從不以貌取人。」
江停雲立刻就問:「那王夫人呢?王夫人也和花姑子一樣嗎?」
「當然,她們是同一個魂魄。」安幼輿脫口而出,快到不容自己思考,活像是在說服自己。
江停雲再次嘆氣,「看,你自己都下意識的用了「她們」。
其實你是知道的吧,哪怕是同一個魂魄,投胎轉世便是新生。
王夫人的前世是花姑子,花姑子的來世是王夫人。
但王夫人是王夫人,花姑子是花姑子,無論是性情還是容貌,她們永遠都不一樣。」
每一世的父母都不同,遺傳基因也都不一樣,相貌怎麼可能一樣?
「不……」
在安幼輿發瘋的一瞬間,早有準備的江停雲施法定住了他。
安幼輿憤怒地瞪着他,眼珠腥紅,目呲欲裂。
偏偏他的眼珠被淚水沖化了一部分,通紅之中還有一道道斑駁的土褐色,真是又可怖又滑稽。
江停雲盤膝坐在地上,輕聲頌念起了《靜心訣》。
「冰寒千古,萬物尤靜,心宜氣靜,望我獨神,心神合一……」
安幼輿本以為他是要強行超度自己,卻不想對方只是誦念《靜心訣》,那股瘋狂的姿態立刻就減輕了些許。
江停雲平靜而又極富安撫力的聲音,源源不斷地傳入他耳中,安幼輿心頭的煩躁、恐懼與絕望逐漸消退。
也不知過了多久,安幼輿也神態安詳地盤坐在地,和江停雲一起誦念了起來。
江停雲微微一笑,「現在你可以和我好好說話了嗎?」
安幼輿卻猛然反應了過來,「我不是被你定住了嗎?」
江停雲挑了挑眉,從內而外透出一股得瑟,「這法術是我自己發明的,你的身和你的心,必須要有一樣是靜態的。」
安幼輿恍然:只有他的內心真正寧靜了,身體的束縛才會被解開。
見他似有所悟,江停雲也沒打擾,這是滿含笑意地看着他。
雖然他有很多道理可以說,但如果能讓安幼輿自己悟透,當真是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