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程星琅雖只收了謝惑一個親傳弟子,但他每流浪到一個地方都會因為欠債等各種原因,而收下一些諸如梅時雪這樣的門外弟子。
這些弟子於他而言,算不得正式的師徒關係。
程星琅都是短期地開幾堂基礎課,為那些想要走上修行之路的孩子指示一個方向,之後便揮一揮衣袖,飄往另一處地方。
只有梅時雪跟隨在他身邊最久。
他們同樣居無定所沒有歸宿,梅時雪臉皮厚,追着程星琅走過幾處城鎮后,程星琅見實在甩不掉他,便也開始用了幾分認真教他。
梅時雪天賦極高,他還記得當初程星琅發現他在修習這卷禳災度厄真經上,也擁有極高的領悟力時,程星琅有多高興。
但是梅時雪卻不愛學這種為他人做嫁衣裳的東西,他喜歡武道,喜歡符咒,喜歡那些能夠提升自己實力讓他自保的東西。
所以,從那之後,就變成了程星琅追在他屁股後面,想方設法地為他搜集其他典籍經書,來換取他修習禳災度厄真經。
程星琅不願為王侯將相所用,偏生喜歡在平民堆里打滾,梅時雪跟着他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次他使用這部經文為那些底層的勞苦百姓解除災厄。
他推算到一地有大旱之災,一地有大澇之災,他奔波兩地,殫精竭慮只為化解兩地之災,即便這兩處的民眾其實與他並無關係,甚至在他佈陣之時,有些愚昧的百姓還將他當做不安好心的妖道追打。
梅時雪跟在他身邊,也受到牽連,挨了好些棍棒。
兩人被土狗追得滿山坡躲藏,梅時雪幾次三番地經歷類似的遭遇,就更不願意學那勞什子吃力不討好的真經。
反倒是程星琅瘸着被狗咬傷的腳,心中沒有半點芥蒂,指着下方的農田和村舍,說道:“你看田裏的這些秧苗,若是我不做點什麼,它們就會枯死在田地里,這滿山翠綠,裊裊炊煙都會消失,來年就只剩枯骨野墳。”
“而另一處又會因為澇害而民不聊生,百姓流離失所。我若是能將李塘縣的雨水分流到這裏,那不就恰好解了兩縣之難,讓這兩地民眾能繼續如此安居樂業。”
梅時雪冷哼一聲:“你將雨水引過來了,這裏的百姓不見天旱,那方的百姓又不見洪澇,就更會將你當做招搖撞騙的妖道,放狗咬你。”
程星琅大笑道:“我堂堂七尺男兒,豈會怕區區惡犬。”
話音剛落,惡犬的吠叫逼近,七尺男兒被嚇得蹦着瘸腿連滾帶爬地往前逃,連鞋都跑掉了。
梅時雪撿起他的鞋追上去,幸災樂禍地將這一幕用留影珠記錄下來,傳送給謝惑,換來大師兄的一頓沒好氣的責罵。
他沒有程星琅這麼憐惜百姓多艱,不論是田舍炊煙,還是枯骨野墳,都與他無關。
程星琅也不強迫他,哪怕梅時雪沒有他那樣的濟世之心,他也依然照往常一樣,費心地搜羅來梅時雪感興趣的典籍,換取他繼續修習禳災度厄真經。
梅時雪當然也樂於能學到更多典籍,兩人在林間露宿,對着篝火閑談時,梅時雪也曾坦言說道:“就算你教會了我這卷真經,我也不會像你一樣去為別人排憂解難。”
程星琅當時搖着酒壺,半醉半醒地倚靠在樹下,渾不在意地笑道:“隨你,只是萬一你以後走到一處,見人受苦受難,突然心生惻隱想要幫上一幫,那我就不算白教。”
梅時雪嘴硬道:“我不會心生惻隱。”
程星琅嗤笑他道:“你小子的心又不是石頭做的,沒你自己想的那麼硬。”
程星琅這人心雖然軟,骨頭卻很硬,他身懷可以幫人驅災避難,解脫身中災禍的能力,受到不少達官顯貴的青睞,不少人都想招攬他。
軟的硬的各式手段在他身上使了個遍,程星琅依然我行我素,寧願被狗追着咬,也不願踏入貴人大門。
梅時雪雖常常笑他是個大冤種,但是這個大冤種在他心中,是真正擁有俠肝義膽之人。
他不願相信自己師父會做出轉移天罪印給無辜之人這件事,但眼前閃爍的經文字符又叫他無從辯駁。
這經文之間排陣佈局的手法,都與他製作木偶小人轉移災禍的手法一模一樣。
梅時雪是程星琅一手教導出來的,又見證過無數次他使用經文佈陣成咒,自是能認出自己師父的手筆。
梅時雪此刻心緒雖然起伏極大,卻不怎麼亂,頭腦還算清醒。
哪怕他心中有些東西已經開始搖搖欲墜,他也沒有僅因這一點發現就妄下判斷。
他猶豫了片刻,選擇坦言相告:“你身上禳災度厄的經文很可能與我師父有關,抱歉,以我現在的修為還沒辦法解析全本經文,所以也無法確定經文和天罪印是否真的存在聯繫,也暫時沒辦法幫你解除身上經文字符。”
“沒事,能有個線索已經很不錯了。”宋青柚也沒有將解除天罪印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她從梅時雪身上已經得到不少有用的信息。
在他們對話期間,周遭的場景已經輪換了幾次,此時兩人正身處一片靜謐如鏡的湖面上,湖面倒映天空璀璨繁星,天上地下皆是燦燦星空。
湖上只漂浮一葉扁舟,他們居於扁舟之上。
不得不說,羅世子為製作這一副百景圖當真是用了心的,這畫中每一幅圖景都可令人稱絕。
只可惜扁舟上的兩人心事重重,都無心欣賞。
靜謐的湖面忽然漾起層層波瀾,波瀾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白花花的水浪,一個大浪打過來,掀翻了小舟。
宋青柚和梅時雪同時掉入水中,又被宋青柚的章魚觸手捲住托上水面。這一處場景劇烈動蕩,星空和湖面都在崩塌。
宋青柚原以為這又是一次場景的輪換,梅時雪卻蹙了蹙眉道:“百景圖要崩了,他們應該發現了蹊蹺,要徹底撕毀這副圖了。”
越州王能忍這麼久,已算是超出了梅時雪的預料,可見,不止是羅世子,就連越州王都捨不得輕易毀掉這副圖,還想着能以此圖和玄武書院院長打好關係。
能叫他們下定決心毀圖,看來是發現那些夫子幕僚的死了。
就在梅時雪說話期間,頭頂的星空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裂縫,白光驟然照射進來,他們二人皆不受控制地被裂縫吸入。
梅時雪用力扯了扯手腕上的銀銬,“你最好別和我一起。”
宋青柚哪裏不懂這個道理,她雖不清楚梅時雪都在這百景圖裡做了什麼,但也可料到這圖中混亂必定都是出於他手,反正她已得到想要的線索,再和梅時雪綁在一起就沒有必要了。
幾乎是在他開口的同時,宋青柚的指尖已經抹上手銬,牢固鎖着他們手腕的手銬咔噠一聲打開,化作靈字沒入她衣袖中。
梅時雪沒想到她動作這樣快,張了張嘴,“我……”
他話沒來得及說出口,手銬一松,只是眨眼,就再不見對方身影。
宋青柚被裂縫白光吞沒,好半晌后,刺眼的白光才逐漸低弱,視野里顯出宮殿樑柱和綢幔的輪廓。
她揉了揉眼睛,眼中場景終於落實。宋青柚又回到了展覽百景圖的那一方大殿裏。
與她一同從圖中出來的,還有些其他人,宋青柚轉頭就看到身側躺着一具被割斷咽喉的屍體,那脖子已經斷成兩截,豁開一道巨大的口子,鮮血都已經流盡了。
這人目眥俱裂,死不瞑目。宋青柚從他扭曲的表情里看出幾分熟稔,驀然想起,他好像是州學的夫子,宋青柚曾在學院裏見過他。
身後伸來一隻手,抓住宋青柚的手臂將她從地上拽起來,拖離開那具屍體旁。
宋青柚抬頭,看到司棄表情凝重的一張臉。他側過頭,眼神複雜難辨地看了宋青柚一眼,低聲問道:“有沒有受傷?”
宋青柚搖頭,“沒有。”
司棄將她護在身後,轉頭看向殿中。宋青柚從他肩側看出去,才發現這殿中竟橫七豎八地躺着好些死人,進入圖中的人,竟有大半都沒能活着出來。
“塗滿?塗滿兄怎麼會在百景圖裡?”宋青柚聽到殷子覆的低聲驚呼,目光在殿中飛快環視一圈,在地上的屍體裏找到了塗滿的身影。
殷子覆雖隨同劍夫子李笙寒前來封卷宴,但他卻並未隨着進入百景圖,而是在外等待。百景圖中出了這樣大的變故,他很是為宋青柚擔心了一陣。
只是沒想到,宋青柚安然無恙地出來了,反倒是另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同伴躺在地上。
塗滿面色青白,雖不像別的死者那般帶着致命傷,但看上去他已然沒了氣息。
殷子覆蹲到塗滿身邊試了試他的脈搏,從他不加掩飾的表情里,就證實了宋青柚心中猜想。塗滿確實是死了,宋青柚沒想到,自己只是碎了塗滿手中的鏡子,竟直接要了他的命。
殿中修士都在來回查探地上屍骸,殷子覆的舉動倒不顯得突兀,但還是被李笙寒伸手拉到一側,叫他不要輕舉妄動。
展示在殿中的百景圖已然裂成幾段,上方雖然丹青仍在,內里五行靈氣卻早已流瀉乾淨,成了一副普通畫作。不過就算是普通畫作,其上山水筆墨也並非凡品,而是出自名家之手。
羅世子從破碎的百景圖中跌出,癱倒在白玉雕琢而成的瓊枝玉樹旁,他渾身都是血,眼神僵直,渾然一副慘狀,似乎被嚇得不輕。
羅肆見到自己兒子,三兩步跨過地上屍體,蹲到他面前,着急地上下檢查他的身體,“頃兒,你怎麼樣了,哪裏受傷了?”
羅千頃抬起頭來,用力撲入自己父親懷裏,雙手穿過腋下,鐵鉗似的扣在羅肆身後。
半空一線銀光閃過,從羅千頃手腕豎直往上,有撥弦的顫音響起。司棄厲聲道:“王爺,當心。”
與他話音一同響起的,還有一道利劍出鞘的劍鳴。宋青柚偏頭,看到一道雪亮劍光從劍夫子李笙寒手中揮出,擦着羅千頃父子二人頭上劈過。
啪——
殿中響起幾聲如同琴弦崩斷的銳響,幾縷白色絲線從羅千頃的四肢關節上飄然垂落下來。羅千頃繃緊的身軀一軟,雙手從羅肆后心垂下。
羅肆一得自由,猛地推開羅千頃,往後退了幾步。看得出來,比起兒子的安危,顯然自己的命更重要。
但是,即便李笙寒已是飛快斬斷傀儡絲線,卻還是遲了一步。一枚字符自羅肆后心浮出,眨眼衍生出一大片,層層疊疊環繞在羅肆身周。
與此同時,大殿上空顯出一副幻景。幻景當中亦是這越州王府邸,重兵圍堵的庭院中,亮着一圈法陣,一人跪在法陣當中,一人跪在法陣之外。
宋青柚一眼認出這副場景,是她在俞風意的回憶當中看到過的。
法陣內的人是謝惑,法陣外之人自然便是程星琅。幻景里,越州王羅肆一聲令下,刀光和劍影襲向謝惑,頃刻間在他身上劈斬出數道血口。
程星琅身側懸着一份投效的契約書,以他徒弟的命為威脅,逼迫他簽下契約。
跪在陣中的謝惑張開嘴,說了一句話。幻景只有影,沒有聲,就像是一出默劇。但宋青柚耳邊卻似響起了他的話音。他哀求道:“師尊,別簽……”
在俞風意的回憶里,宋青柚聽過謝惑哀求的聲音。他寧願自己死在困陣里,也不想師父為了他被迫成為他人門下鷹犬。
謝惑在幻景里受了多少刀光劍影,便有多少刀光劍影從字符里飛出,劈斬上羅肆,刃光過後,又有烈火噴出,燒上他的身軀。
羅肆身上的防禦法寶閃爍不休,被字符里不斷噴出的攻擊一一擊潰。他於烈火之火怒喝道:“還不快救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