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這座裂谷呈“八”字型,上窄而下寬,陽光被切割成了一條光河從上方灑落下來。
他整個人都被罩在明亮的太陽光里,長發高束,垂在肩側的發尾往下滴着血,身上衣衫已經被血浸潤得看不出底色,臉上也滿是血污,一雙眼瞳黑幽幽的,瞧着瘮人,縈繞着未完全斂回的殺氣。
雖然他對自己笑得一臉人畜無害,但宋青柚還是不由得脊背發寒,心神比面對異蛛時還要緊繃。
青年恍如未覺,另一手指間轉動着一枚三指長的竹簡,依然對她笑得和善,問道:“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好問題,宋青柚抬手指指上方,“滾落下來的。”
對方聞言笑了一聲,搖搖頭嘖聲道:“這可不是個好地方,按規定來說,在這地崖裂谷內,只要我還沒死,不應該再有旁人進來才對。”
他轉動眼眸往宋青柚身後兩人掃去一眼,從蛇軀上跳下來,落地時凌空緩了緩,沒有濺起一點血水,圍繞鐵籠走了一圈,站定在鐵籠上的字藤前,突然伸手卡進筆劃相連的字藤中。
“賦字,你也是修者,那就好,可以在這鬼地方活得久一點。”
他突然的舉動讓宋青柚心中一驚,有心想要推着籠子離他遠一些,奈何籠子裏另兩人還沒醒,壓在籠底,讓她動彈不得。
對方看出來她的緊張,將手縮了回去,重新退回蛇身上,攤手示意自己並不打算做什麼。
“別緊張,你我同淪落此地,說不準還得同葬於此,也算有緣。”
宋青柚隨着他的身影轉動目光,餘光掃到裂谷內一隻疊着一隻的異獸屍骸,這些異獸死亡的時間顯然不太一樣,有些已經腐爛化水,有些還很新鮮。
這谷底不知有多大,兩壁傾斜壓迫在頭頂,陽光只能照亮谷口中縫的一片區域,再遠處就是幽深不見的黑暗,血污在地面形成深深淺淺的血坑,將地面都浸透了。
每呼吸一口氣,都有腥臭的血味鑽入肺腑,宋青柚幾次犯嘔,都咬牙忍住了,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地崖生死台,生者進,死者出,只要進了這裏,就成了別人賭博下注的對象,直到死在這裏,被異獸吞進肚子才出得去。”
青年說著可怖的話,面上卻是不甚在意,他忽然側耳做傾聽狀,臉上笑意隨即斂回,自蛇軀上站直身,仰頭往裂谷兩壁掃去,“又來了。”
彷彿是為了印證他的話,裂谷中響起一串撲簌簌的振翅聲,一大群鳥似的黑影從兩壁深處湧出,交錯騰飛。
他回頭瞥了宋青柚一眼,腳下使力,瞬間從蛇軀上縱身離開。
宋青柚還沒明白他那一眼的意思,便見頭頂灑落的太陽光束有了一種奇異的扭曲,一道無形的氣浪直衝而下,轟一聲炸向旁邊伏地的三頭蟒屍骸。
蛇屍被整個炸成了碎肉,血泥橫飛,宋青柚三人所在的鐵籠也被炸得騰空。
鐵籠上的賦字閃爍齣劇烈的波動,宋青柚聽到相連的筆劃之間斷裂的微響。
一股氣浪倒逼回她體內,宋青柚喉口一甜,吐出一口血。
宋青柚緊緊抓在鐵籠上,從蟒蛇碎肉之外,掃到鋪滿整片裂谷底部的高低起伏的異獸屍骸。
現今,這些異獸屍骸都同方才的蛇屍一樣,在無形的氣浪之下被轟得粉碎。鐵籠被撞得來回顛倒,人也在裏面天翻地覆。
在她混亂而交錯的視野里,宋青柚看到那人踩在一具不知道什麼異獸的巨大彎角上,手中竹簡化作長弓,黑色墨痕從弓弦滲出,化作箭矢。
弓滿如月,箭矢飛射而出,有熾烈的火羽從箭矢上展翅,崖壁罩下的陰影都被火光點亮。
宋青柚這才看清,那些在火羽中尖叫的東西是一大群成人巴掌大小的蝙蝠。
這些蝙蝠身形雖小,音波卻駭人,火翼很快被音波撕碎,散落於虛空。音波炮彈似的轟向谷底,好在它們的主要攻擊目標並不是宋青柚幾人,鐵籠只是偶爾會被波及。
鐵籠被炸得翻來滾去,籠上賦字閃爍不休,和音波相抵。
籠中兩名女子醒來又被震暈,反覆幾次,就連宋青柚都被震得耳鳴,短暫地眩暈過去片刻。
等到身下安定下來,谷底早已落滿了蝙蝠屍體。只不過蝙蝠聲波也將地崖內轟得一塌糊塗,遍地血泥。
鐵籠就半陷在一片低洼的血泥坑裏,還有往下沉的趨勢。
籠子裏另兩人醒過來一掙扎,鐵籠又往下沉一截,頓時所有人都不敢動了。
“你在籠上賦的什麼字,比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殼都還要結實。”帶着戲謔的聲音從旁側傳來。
青年坐在不遠處一塊凸起的岩石上,左側肩膀被炸得血肉模糊,幾乎能看見肩骨,顯然方才一戰受了很重的傷。
他手中長弓重新變回竹簡,幾個小字從竹簡里浮出來,化作對應草藥和花卉,然後被一道氣牽引着糅合到一起,炮製成了葯湯,澆到傷口上。
血水順着他的左臂往下淌,他似乎習以為常一點也不知道痛,面不改色地垂着頭,打探的目光在鐵籠上來回掃過。
“不過你們要是一直不出來,可就要跟着鐵籠一直沉入屍泥,被活埋了。”
宋青柚又哪裏不明白這個道理,她們腳下完全就是一個異獸血肉攪成的沼澤,這處地勢低洼,鐵籠陷在血泥里,四面的血水都在不斷往這裏灌。
這些亂七八糟的異獸血肉混在一起,也不知道有沒有毒。
籠中另兩人剛清醒過來不久,此時血水已經淹沒到了膝蓋,聞聽此言,急得抓撓籠上賦字,哭着對宋青柚喊道:“你快點打開籠子放我們出去!”
“我打不開。”宋青柚按在鐵籠賦字上,她方才早已經試過,若是能打開,她早就打開了。
“嗯?”青年一邊處理着自己身上的傷,疑惑地看她一眼,“這鐵籠已經損壞成這樣,全靠你的賦字絞纏在一起,姑娘只需要收回賦字便可。”
宋青柚仰起臉,一眨不眨地回視他,“請公子指教我該怎麼收回自己的賦字?”
對方似是一下子被她問住了,失笑道:“修者閱書悟字,積聚行文之氣,悟到的字句都能收歸自己的靈書上,為己所用。你既然能點墨賦字,說明這些字都應該在你靈書上,靈書上的字還不是隨心意而動么?”
他說著,手中竹簡翻轉,一團光暈從竹簡上掉出來,好似一隻振翅飛舞的蝴蝶。
蝴蝶落到鐵籠上,宋青柚透過光暈這才看清那不是什麼蝴蝶,而是一個“光”字。
青年看向停在籠子上的光蝶,指尖上竹簡一晃,“回來。”
光蝶立即撲扇着翅膀,飛回竹簡內,化為靈字。
他手中竹簡呈琥珀棕色,可能被把玩的時間長了,有種油潤的包漿,透出玉石般的質地,“光”字墨痕落於其上,很快就融進了竹簡內。
宋青柚看得仔細,疑惑道:“可我沒有這樣的竹簡。”
青年見她當真是一臉懵懂,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眼中流露興味。
遂多了幾分耐心與她解釋:“這枚竹簡是在下的靈書。當然,靈書也不全然都是竹簡,有人是絹帛、玉璧、黃金,也有人是宣紙、枯葉、麻布,各人自身行氣不同,所成靈書也不同,只要能與文氣契合,承載靈字便可。”
宋青柚思索着他說的話,她沒有他說的這些,只有一座圖書館,難不成那座圖書館就是她的靈書?一整座圖書館的靈書?
她緊緊拽着字藤,方才被蜘蛛威脅生死一線時,她破罐子破摔成功給鐵籠賦字,當時那一瞬間感覺到的法力很有可能就是他嘴裏所說的“行文之氣”。
而她現在卻從這些字藤上,感受不到那種文氣了。
是因為這樣,她才沒辦法收回自己的賦字嗎?
宋青柚捏着字藤,細看字與字之間交錯相連的筆劃,試圖去感受字藤上的行文之氣。
周圍的血水源源不斷地往這一處低洼流來,鐵籠越陷越深,已經快要淹至大腿,籠子裏的兩名女子越發驚慌,哭着向外面之人求救。
“這可如何是好。”青年裹好肩上傷口,半邊被炸爛的衣袖垂在腰際,站起身來看向宋青柚,為難道,“你要是真的召不回自己的賦字,便只能打破你賦字加諸在鐵籠上的規則,但是這樣強行破開,力量反噬,姑娘恐怕會受傷不輕。”
宋青柚還沒來得及開口,身後一個聲音搶先說道:“少俠快破開鐵籠吧,她耳後有天罪印,不是什麼好人,少俠不必顧忌她的。”
宋青柚詫異地回頭,身後兩人都偏頭避開了她的視線,是以她也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是從誰嘴裏說出來的。
也許,不管是誰說的,她們心裏其實都是這麼想的,從她最初被丟入籠中時,她們看她的眼神就知道。
天罪印,又是因為天罪印。
她才來到這個世界不到半日,就因為天罪印而屢次受難。
不論是施暴的看守,還是籠中與她同病相憐,甚至還受過她保護的女子,不論是什麼樣的人,處在什麼樣的立場,都可以因為這道罪印毫無負擔地傷害她。
難怪她最初落入這具軀體裏時,原主殘留在身體裏的情緒那樣麻木絕望,絲毫沒有想要繼續活下去的慾望。
“天罪印?”上方傳來男子驚詫地輕喃,宋青柚立即感覺到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往耳畔,她心口輕輕一跳,抓住字藤的手指驀地收緊。
方才賦字被蝙蝠聲波震裂,她已經嘗到體內被一股氣浪絞殺而過的痛苦,在現今這種情況下,要是重傷她根本沒有活路。
宋青柚思緒飛快轉動,突然想到什麼,驀地抬頭道:“我知道怎麼打破我賦字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