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方
“陳仰,你過來一下吧。”
當師姐的電話響起時,我猶豫了兩三秒,但還是接了起來。
“師姐,怎麼了,我現在已經在宿舍了。”
“我不管,你趕緊過來。”
“怎麼了。”
“你知不知道阿丹已經生病,請了兩天假了。”
“我不知道,她沒跟我說過。”
“這兩天她都不舒服,今晚燒的特別厲害,我剛給她下去買發燒葯吃下去,現在還燒着,床頭櫃還放了一些我看都看不懂的葯。”
“師姐我現在過去吧。”
“嗯,快點,沒地鐵的話就叫個車吧。”
我不知道是怎麼樣的心情到了師姐家的,只知道的確如她所說,最後一班公交車上只有我一個人了,下了公交站跑到地鐵口的時候地鐵已經停運,我看了看時間,往後再沒有出發的列車,於是只好跑回了地鐵口,攔了輛出租車過去。
進入大門到樓梯口時,忽然看到盡頭師姐家的門前站着一個男的,穿着身西裝,大概有一米八。
“姐,你就讓我進去吧。”
“你進來幹啥,現在阿丹身體不舒服,沒穿衣服躺着,你也要進去看啊。”
“不是,沒有,只是我聽她公司的同事說他生病了,於是帶了點水果來看下,我保證我只進去,放個水果就走。”
“那你水果給我吧,我們兩個女的在裏面,也不太方便今天。”
“只是看一下也不行嗎。”
“不行,都說了,她在睡覺。”
“那好吧。麻煩姐照顧一下了。”那個男的還微微點頭了一下。
看着他往走廊外面走,我也走過去,和他擦肩而過,他大概高我一個頭,伴隨着鏗鏘有力的皮鞋聲,我一下子聞到了他頭上髮膠的味道。
“師姐。”停頓了兩秒,我敲了敲那個剛才關上還沒多久的門。
果不其然,這一聲師姐叫出來后,那個男的停在了樓梯口,看着我。或許他剛才也放慢了自己的腳步。
我又敲了一下門,師姐開了一條縫,有點驚訝地看着我,“你來啦。”又瞥了外面一眼,然後門就打開了。
我朝那男的看去,他一動不動,我們對視了一眼,大概有兩秒鐘的時間,他還是一動不動,然後我就進去了。
“我看到那個男的了。”
“你看到了吧,就是塊口香糖來的,也不知道是問的誰知道阿丹生病了。”
“阿丹在裏面吧。”
“對,你輕一點。”
卧室的門虛掩着,我看着這扇我之前怎麼都敲不開門,走了進去。
裏面只開了一個小夜燈,整個房間有些昏暗,我靜悄悄地走過去,阿丹就躺在床上,蓋着一床被子,頭上還貼了個白色的東西。
她的面色比平時還要青白了一點,皮膚不知道怎麼看起來也有些鬆弛,發穗凌亂。
我走過去,摸了摸她額頭上的那塊東西,原以為是塊蘸了水的布,但其實是塊散熱貼。我一摸上去,便感覺那東西在隱隱發燙。
我又摸了摸阿丹的臉頰,更加滾燙了些,她兩邊的頭髮黏在了一起,粘在了鬢邊和耳旁,看起來濕漉漉的。就在我用手指把她的頭髮撥到耳後的時候,她睜開了眼睛。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我,一動不動,我看了她一會兒,想起來那天她在灶台看我的眼神。
“你流了好多汗。”半晌后,我還是打破了沉默。
“誰叫你來的。
”她皺了一下眉頭說道,聲音沙啞。
“沒人叫我來,我想來就來了。”
“師姐給你開門嗎。”
“不開,我拿個鋸子,把門鋸開了。”
她又看着我,我以為她會發笑,但是沒有,她就那麼看着我,大概有一分鐘的時間,房間很寂靜,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她似乎什麼問題都沒有,只是在這裏躺着。
“你來做什麼。”
“師姐說你生病了,我來看一下。”我收緊了笑容,說道。
“那你現在看完了,可以走了。”她的表情很平靜,倒不如說是什麼表情都沒有。
我吸了口氣,忍住了某些衝動的情緒,“我想再待一會兒,我剛來。”
“我沒什麼事,只是有些頭疼。”
“疼得厲害嗎。”
“沒事吧,沒什麼大礙,真的。”
“頭疼怎麼還發燒了。”
“我都不知道我自己發燒了,”她皺着眉頭,伸出手摸摸自己的額頭,“有點燙,燒壞算了。”
“嗯,所以你好好休息。”
“現在幾點了。”
“快12點了。”
“那外面沒有公交地鐵了。”
“是。”
“你可以去外面找個旅館。”
“好,我待會去找個旅館。”
“現在住旅館需要身份證。”
“我沒帶,看來是住不了了。”
她沒說話,眼睛往下看着蓋在身上的被子。被子的花紋是藍色小熊,似乎女孩子越長大就越喜歡這樣幼稚的東西,但是到她們結婚沒多久又會形成更成熟的審美。
“我看我晚點打車回去好了。”
“這附近很難打到車的。”
“打車過來花了點小錢,有點心疼。”
“要不你可以問問師姐。”她忽然戛然而止,不再說話。我注意到她這會兒又皺了皺眉頭。
房間沉默了下來,我的手在被子上摸索着,想要抓住她裏面的手,然而一直沒有摸索到。
“你還是走吧。”她轉了個身,帶着怒意說道,側着睡着,把臉對着牆面。
我不禁哂笑,“你也不用一分鐘趕我兩次吧,我待會會走的。”
“我沒趕你,是你自己想走的。”
我想起上次的情況,這時候門忽然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啞聲,我回頭看到師姐探進來的頭,她似乎完全明白是什麼情況,朝我睜大了眼睛,指了指阿丹,點點頭,我有些不太理解她的意思,但也點點頭,她朝我笑笑,就又把門關上了。
“上次,我不該說那些話的。”再次打破沉默,我把身子倚下去,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你彆氣了。”
這時候一隻手搭在我的手上,我笑笑,想握住,然而它馬上摸到了我的手臂,使勁擰了一圈。
我的身子又伏了下去,想去抱住她,沒想到被她一把推開了。
“怎麼了。”
“你上次直接走掉,是怎麼回事。”
“我見你不願意和我說話,怕惹你生氣,就走了。”
“真的嗎。”
“嗯。”
“你下次還會再一走了之了。”
“不會的。”
“你會的。”
“我不會,真的。”
她坐了起來,我問她有沒有事了,她說好了些,但仍舊渾身酸軟,我問她被子裏面熱不熱,她說還好,我走到柜子拿了一個水杯給她,上面還有半杯水,她全部喝了下去,我說你要出來走走嗎,她笑了笑,說你想讓我死嗎,我這才發現她眼睛幾乎沒有完全張開過,她看着我,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氣氛有些詭異,因為她不躺下來,我才明白她或許是想讓我抱抱她,於是我抱住了她。
我感覺自己像抱住了一團火球,她也抱住了我,但什麼話也沒說。
“很難受嗎?”
“沒有,只是昏昏沉沉,我想再睡會兒,可以嗎。”
“睡吧。”
“你可以在外面看一下電視,或者是跟師姐聊會兒天。”
“好,我不會走。”
阿丹閉上眼睛,沒一會兒睫毛就發出有規律的韻動,我輕輕摸摸她的臉,還是像剛才那般熱,或者說要比剛才更熱了。我又摸摸它頭上的散熱貼,想着待會是不是要再給她換一片。
這會兒我瞥到了床頭柜上的好幾盒葯,除了退燒藥以外其餘名字都很長而且拗口。
“怎麼樣,睡著了嗎。”我出來以後,師姐問我。
“睡著了,她自己都說昏昏沉沉,困。”我笑笑。
“那就好,你今晚就別走了,待會看是給你找個墊子還是你直接睡在沙發上。
“好啊,這個點也基本找不到車了。對了,師姐,桌子上那些葯也是退燒藥嗎。”
“不是,這些是她那會兒帶過來的,從行李箱掏出來那麼一大包葯的時候我還有些嚇到。”
“那是幹嘛用的。”
“她說是治療失眠用的。”
“她經常失眠嗎。”
“嗯……”師姐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這個我也不太清楚,我們說是睡在一起的,但我經常是沒一會兒就睡著了,所以不知道她什麼時候睡。”
我點點頭。
嘩啦啦的水聲響了一會兒便停下了,師姐端着一個拖把桶出來,她說既然我睡在這裏便要打掃一下,我不知道我睡在沙發上跟她拖地有什麼關係。她把拖把蘸濕擰乾以後便在房間裏拖起地來。拖完之後她還說要把沙發的墊子換掉。
“這不用換了吧,睡起來挺舒服的。”
“很髒的,你都不知道被人坐了多久。”
“沒事的,我無所謂。”
“你沒所謂我還有所謂呢。”她不由分說就把那個墊子抽走了,扔在了沙發下面的地上,然後進去房間,過了一會兒拿出來一床被單,摺疊了幾下遞給我。我拿過來聞了聞,上面有一股淡淡的洗衣液味道。
師姐在廚房開始收拾那些鍋碗瓢盆,我問她這麼晚還要收拾那些做什麼,她說都要走了,好好收拾一下,能拿的就拿走,不能拿的就都留給阿丹了。師姐抽了很多紙巾,去廚房擦電磁爐,擦的髒兮兮的,一張張堆在那裏,我想去幫着收拾,她就說讓我丟垃圾得了,於是我便拎着兩個垃圾袋出門了。
回來的時候,師姐那裏又多了兩個垃圾袋,她正在洗着灶台,說又要麻煩我跑一趟了,我說沒關係,反正垃圾桶就在樓下。
再回來的時候,師姐正在脫下戴在手上的紅色橡膠手套,拿着一個拖把杵在那裏喘氣,她腳下又多了一袋垃圾,我想拿去扔了,她擺擺手,說放在門口就可以了,不用特地拿去扔了。
我問她什麼時候走,她說有可能下周,也有可能下下周。
她開始到客廳收拾那些零碎的東西,桌子的下面放着很多很雜的東西,她拿起一個黑色的蝴蝶結,問我阿丹適不適合戴,我看了一會兒,搖搖頭,說阿丹可能不太適合蝴蝶結。她笑笑,說是吧,她那年第一次上班還戴着這個蝴蝶結過去,差不多一個月都戴着,那會兒還有同事誇她的髮夾好看。
“是挺好看的,只是不太適合她,她比較硬朗一些。”我笑笑。
她瞥了我一眼,說不要這樣說一個女生。然後又從那裏拿出來一個盒子,開始一件件挑着,往裏面放東西,她坐在地上,低着頭,在手裏旋轉着觀看從盒子裏拿出來的零碎,雙腿直直地伸着,穿着襪子的雙腳呈八字形微微併攏着。
她凝視着一個編製手鏈,在那裏發獃,盒子裏的東西還有很多,大部分是實用的,例如小膠紙、創可貼、捲髮棒之類,還有一些耳環等飾品,師姐看完以後就把它們一件件排放在地上。
最上邊放了好幾個銀色的手串堆在一起,我走過去,拿起其中一個看了看。
“這個是批量買的嗎。”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怎麼可能,這每一個都不一樣的,你看這個顏色,還有這個裝飾,這個球都不一樣。”隨即眼神黯淡下來,又把它放在了一邊。
“師姐你也有那麼少女心的時候。”
“剛工作的時候,就算每天加班,也要到處去小店逛逛,買點喜歡的小東西。”
“聽起來是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其實挺苦惱的吧。”她撿起一瓶用了一半的指甲油,是一種淡藍色的稠狀物,“那時候剛進去比阿丹還難以適應呢,只是那時候比較幼稚,包括戴着個髮夾在公司晃了一個月,還有幻想着有天有自己房子了,然後在房間裏買個柜子擺這些東西。”
“就像電視裏那種梳妝枱一樣。”
“對。”
大約半小時后師姐站了起來,把地上那些東西大部分又放進了盒子裏面,她輕輕擺放着,一件件疊在一起放好,喃喃道最後還是帶不走幾件,我看她,她馬上露出一個笑臉看着我,說她可能就帶一個髮夾走了。
“你喜歡的不帶走嗎。”
“喜歡的是過去喜歡的,現在帶走也不知道要怎麼辦了。”她把盒子塞進了桌子下面那個隔板那裏,蓋上了蓋子。
卧室的門又被打開了,我在沙發上並沒有睡着,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盯着黑漆漆的客廳看個不停,正想着阿泰盯着門檻的事情。卧室的燈也沒有開,我看不清到底是誰站在那裏,但那個輪廓,大概是阿丹。
“阿丹嗎。”
那人沒說話,走了過來,那白色睡衣看着像是幽靈。阿丹坐在我旁邊,臉上帶着些許笑容,“喲,怎麼有人搬進來我們宿舍了。”
我有些尷尬地看着她,“你發燒退了嗎,去熱帖呢。”
“扔了。”
“給我摸一下額頭。”
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表情有些漠然地看着我,似乎剛剛的擁抱只是一個臆想或者幻影,我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她終於緩緩地走過來,低下身子,把額頭貼了過來,我的手撫上去,已經跟常溫無異了。她的手鑽進我的被子,握住了我的手,我覺得她的手有些油,似乎是之前流了很多汗。
“是師姐讓你今晚睡在這裏的嗎。”
“是。”
“我就知道。”她微微低下頭。
“她要是不說我也會在附近找個旅館住的,怕你起來找我。”
“真的嗎。”
“嗯。”
她笑了起來。
“你從沒跟我說過你得過抑鬱症。”
“抑鬱症,什麼意思。”
“你床頭那些葯,我查了,不是單純安眠的,是抗抑鬱的,你師姐還說,你來的時候就帶了這些葯過來了。”
她在我被子下面的手停住了,然後緩緩退了出來,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似乎是剛才划傷了一般。
“真的嗎?”我輕輕地問了一句。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那時候沒來由的,就經常性的難過。”
“因為什麼?”
“不知道。只知道尋常的難過是一段一段的,但是那次把所有的難過連起來了,一直難過,醫生也是這麼說的。”
“你現在還會再那樣嗎。”
“不會了,現在肯定不會。你記得有一天就算我們分開了,你也不能說那些讓人傷心的話,知道嗎。”
“我們不會分開的。”
她像是沒有聽到我說的話,摸了摸自己的手指,又把手伸進了被子裏面。
“那你為什麼還留着那些葯。”
“說出來可能你也不會信,我搬過來之前都沒怎麼收,就拉着個行李箱過來了,結果打開藥就在那裏。”
“沒事的,你現在好了,什麼葯都不用吃了。”我又用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明天我們上班的時候就去把那些葯扔掉吧。”她忽然語調愉快地說道。
“真的嗎。”
“嗯,我以後不會再吃了,公司那邊我也馬上去上班,不然那個老闆又要不停念叨了。”
沒一會兒她就去洗澡,說是流了一身的汗。客廳裏面依舊是黑漆漆的沒開燈,我看着洗手間裏泛出來的淡黃色燈光,伴着嘩啦啦的水流聲,不一會兒就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