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吃了魚要賣力

第十節 吃了魚要賣力

狄阿鳥拿出酒食,招待一番,黃文驄這才知道那些像“馬槽”的瓶罐木桶都是用來釀酒的,問了幾問,聽狄阿鳥說被這些破爛東西拖累,心中想不明白,一味說:“賢侄在說笑吧!”狄阿鳥發覺自己說什麼他都是用到這一句話,像是一隻鸚鵡,也很是奇怪。余山漢卻是知道,人家不認為狄阿鳥是要開小酒坊謀生,只以為狄阿鳥紈絝子弟沒正經,說鬧起來沒個頭。

旁邊,董雲兒也幫忙招待,給過黃皎皎一個夾餅。黃皎皎吃一口吐出來。狄阿鳥只當是董雲兒故意以壞充好,哼哼兩聲,給黃皎皎一塊肉乾。黃皎皎嘗了一下,又吐到一邊去,生氣地說:“小鳥,你的東西真難吃,肉都是臭的。”

狄阿鳥聞一聞,干肉果然不像在草原上的乾燥天氣保持的那麼好,確實有種難聞的氣味,尷尬地笑兩下,拿回還回來的食物,大口猛咬着,兩隻眼睛卻是亂動,想着怎麼哄好這個挑食的黃皎皎。

黃皎皎撒嬌般不依:“給我找點能吃的,好不好?!”

黃文驄覺得食物當真難吃,卻還不是不許她嚷嚷。

黃皎皎吃了些責怪扁着眼睛,眼眶裏已經有淚水在旋。

狄阿鳥突然想到事情,看一看外面下緊的大雨,叫着等等,這就站了起來脫了衣裳。余山漢站起來阻止:“阿鳥。你要幹什麼?!”

狄阿鳥也不說,找來準備換瓦用的長竹,三下五除二地綁了柄小刀,甩了鞋就走。

余山漢只好跟在後面出去。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糊得眼睛生疼,他只是感覺到剛暖干不久的褲子很快濕到襠里,格外難受。

小廟后是一處急泉,泉水已經漫過原先的泉道,將一堆亂石都掩在淺水裏。

狄阿鳥已經站在那裏,余山漢走了兩步,就覺得地下亂石甚多,擱腳擱得腳疼。他喊着“阿鳥”,接着怒喝。

狄阿鳥的褲腿再一次垂下去,浸到水裏。

他先放下竹竿,捋一捋,仔細得觀察,待看到清澈的水裏浮出一道魚背,重舉竹竿,把住泉道遙指。

余山漢這才知道他為那黃家的嬌嬌女抓魚吃,不知為何感到難受。

阿鳥從小到大,需要去取悅誰?

余山漢不由想起出嫁的段晚容,自己問她有什麼要給狄阿鳥說的,她竟然斷線珠子一樣落淚;接着想起雨蝶,一個月來,她幾乎每日都在刻那三隻木狼。剛才自己講給他,他只淡淡地問了幾句,而現在呢?卻為怎麼看都不是過日子的嬌少女冒雨抓魚。余山漢三步並作兩步,跨過去,抹一把臉上讓人窒息的雨水,說:“阿鳥。那是富人家養壞了的丫頭。你就是抓了新鮮魚,她也未必喜歡吃。”

狄阿鳥大奇,擺手不讓余山漢打攪:“誰說的,我就最喜歡吃烤出來的魚。”

余山漢扯着嗓子問:“你不問問你晚容阿姐現在過得好不好?”

狄阿鳥半俯着身子,竹竿斜舉,應口回答:“她過得一定好。”

余山漢幾乎是在咆哮:“你怎麼知道?”

狄阿鳥隨口說:“她已經嫁人了呀,以前總發愁,怕嫁不出去。”

余山漢停住了,心說:“要說什麼呢?告訴他段晚容嘴裏不說,每天都想着他,和雨蝶泡在一起?這孩子,還懵懂着呢。”

大雨總是斬斷人的思索,砸在水面讓漣漪擴散攪和。

狄阿鳥看雨大,攆余山漢回去,別給自己添亂,否則剛才就已經一竿子下去,叉了魚回去。

余山漢心疼他,只好勸他:“阿鳥,我幫你抓魚,你回去好不好?”

“不好!你快回去吧。”狄阿鳥固執地說,“皎皎吃我抓的魚說好吃,才覺得我好呀。快回去!別耽誤我抓魚,不然我發火!”

余山漢拗不過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去。

一回去,他就見黃皎皎笑得花枝亂顫,和董雲兒講狄阿鳥的黑皮膚和一頭的小辮兒,口氣里全是取笑,不由心生不滿。

她不知從哪兒摸出狄阿鳥的盒子,伸出白玉一樣的手,用兩隻筷子一樣的木棍夾着一隻木刻犬放在火頭上燒着玩。

余山漢心酸疼、酸疼的,感嘆她是位幸福的少女,感嘆她把雨蝶的心血燒掉,心說:“燒掉吧。燒掉吧。”

有人問起狄阿鳥在外面幹什麼,他就帶着不滿說:“為皎皎小姐抓魚呢。”說完,靜靜地看着在火舌里焦爛的木雕,不自覺地想:這小妞兒整日吃着精烹細作的山珍海味,怎會在乎一條火上烤出的淡味魚?這阿鳥,真是邪在人家身上了。

董雲兒聽着外面嘩然作響的大雨,幾乎猜到了,曖昧地笑笑。

她不得不佩服這個好色小鬼的手段,覺得換作是自己,一定跟上次面對一大堆水果時一樣,感動得說不出話。

唉。

這小子取悅人的手段哦。

黃文驄“哎呀”、“哎呀”地責怪,大聲說:“叫他回來。這丫頭餓一餓就好好吃東西。要是淋-病了?!……”

余山漢看着黃皎皎,說:“沒事,他沒那麼容易病。我們那的人都不嬌氣。”

黃文驄笑道:“聽說那裏的番子不開化,他阿爸早就該遷到中原來了,也可以給孩子請最好的先生……”

董雲兒添油加醋,跟着說:“他們那連西瓜都沒有。他在我家都抱着西瓜洗臉。”

余山漢沒有吭聲,拿起狄阿鳥留下的吃的,大口、大口地嚼。

但他還是在想着木雕,突然站起來,漫不經心地拿過對面的盒子。

雖然僅剩下一隻犬,黃皎皎還是不依,伸手要討“狗狗”。余山漢強行擠出笑容,說:“這是阿鳥的寶貝,是他的愛犬,救過他的命,燒了,他不高興。”

黃皎皎說:“我高興。”

余山漢有些發愁,有點無法應付。

他不聲不響往外看着,見雨停了幾停,狄阿鳥一瘸一拐回來,心裏又是一疼。

然而,狄阿鳥卻很高興,手裏提溜着一根草繩,穿兩、三尾魚。歡快地舉着大叫:“皎皎。看我怎麼樣?!給你抓了好幾條魚。”說完,蹲去門口剝魚,哼一曲極為歡快的歌兒。他終於把魚的內臟弄好,收斂起一堆魚鱗,魚腸,回頭“便宜”董雲兒說:“給你做花飼料。”董雲兒見他手黏糊糊,大為反感:“你怎麼不在泉水裏弄乾凈再回來。”其它人也是一樣發問,余山漢沉着臉回答:“死物不能棄入流水,會帶來疾病和瘟疫,這是塞外的風俗。”

狄阿鳥卻不在意,旁若無人地找一根枝棍,將魚穿上,交去黃皎皎面前。黃皎皎不接,說:“臟!”

狄阿鳥保證說:“不髒的。”

他保證急了,只好在廟瓦接些水沖洗,順便洗了手。

房檐上的水混些多糝子,吃起來說不準糝牙,不過,黃皎皎坐裏面,卻看不到,她見狄阿鳥回來,接過棍子,放在火上翻烤。

董雲兒細細觀察狄阿鳥,見他的眼睛自上瞥下,時而用心地看着魚,時而得意地看過黃皎皎,嘴角浮現出淡淡的笑容,突然間覺得狄阿鳥好色得很有味道。

不一會,狄阿鳥架起自己的腿。

他小心地哄着黃皎皎,講些趣聞,忘情下把光腳離得近了,惹得烤魚的黃皎皎用用腳踢開。董雲兒卻注意到他抻開的腳底有一條被石楞劃開的口子,帶着鮮艷的顏色。

黃皎皎嫌惡地說:“放下你的腳!”

狄阿鳥笑了笑,找了塊破布,提着鞋子出去洗腳穿鞋。

魚兒漸漸烤熟,一股誘人的香味瀰漫。

那邊的流民都聞到了,連偏殿裏的馬兒都騷動地叫。

“真香。”狄阿鳥說。

“是的!”余山漢承認地點頭,說著,把黃皎皎燒空了的盒子遞過來。

黃皎皎也很滿意地拿起樹枝,放在高翹的鼻子下嗅,接着微曲後面三指,用拇指和食指姿勢優美地捏下一小塊,放進嘴裏。

“好吃不?”狄阿鳥高興地問。

黃皎皎嘴巴漸撇,用眼睛盯住狄阿鳥,突然叫了一聲,一把輪過木棍,扔了出去,嚷着:“什麼嘛,難吃死了。”

狄阿鳥一下沮喪起來,接着一看盒子,自己的犬都不在了,嚎叫一聲:“我的雪地虎一家呢?”

黃皎皎卻噗嗤一聲笑了。

尷尬和失落累計起來,他只有乾笑。董雲兒心中感到痛快,暗叫:“活該”,心說:“沒給我要作料,怎會好吃?”想到這裏,她一下子警惕,暗問自己:我高興什麼?怎麼不提醒她呢?!

黃文驄又開始罵女兒。黃皎皎頂嘴說:“我喜歡!阿鳥給我抓的魚。是不是?鳥!我可以扔掉吧?”

狄阿鳥肯定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也樂意看到:“當然可以,要是不燒我的雪地虎就更好了。”

董雲兒不得不暗暗佩服黃皎皎,同時給狄阿鳥冠上“低三下四”四個字,一直鄙視到天黑。夜漸漸地入深,廟殿裏火小人寂,人們都漸漸睡去,響着高低起伏的呼嚕聲。董雲兒還在嗤之以鼻。

她終究是個女子,在這樣的環境下睡得很淺,是被一中怪怪的呼嚕聲驚醒,此刻想着白天的事兒,睜眼尋找聲音的來源,好大一會兒才知道余山漢被人用破布堵住鼻子,這才發出噝噝撓心的笛音。

她朝狄阿鳥看過去,卻看到了睜着眼睛看自己的黃天霸。

黃天霸回頭看一看自己老爹,爬近火堆,低聲說:“董小姐還沒有睡着?”

董雲兒感覺到莫名其妙,應付地應了一下,繼續找狄阿鳥,發現狄阿鳥和黃皎皎都也不在旁邊,當即覺得狄阿鳥太過分,當著人家父兄的面幹壞事。

正想着這那,水邊的小桌動了一下。

她看過去,終於找到失蹤的狄阿鳥。

可那個黃小姐呢?正是董雲兒不知她去了哪兒的時候,黃皎皎愁眉苦臉地拿了狄阿鳥的魚,躡手躡腳地回來。

她看到的不是董雲兒,而是黃天霸,就小聲嘀咕:“我肚子很餓。”

董雲兒趕快閉上眼睛,暗地裏偷笑。

她慢慢睡着,早晨一醒來,看到一張笑眯眯的面龐俯壓在三、四尺外,眨幾下,看清是狄阿鳥的臉,失色道:“幹什麼?!”

狄阿鳥蹲在她旁邊的小桌子上,抱着胳膊看在看她。

廟外已經晴朗,早晨的清新穿門而來,讓人在酷夏中煎熬的心情陡然一變。

心情好,自然看什麼都順。董雲兒也不生氣,還了一回笑,但她細細辨認,感到狄阿鳥不是看自己胸部的色樣,而是透着看到金子的貪婪和邪惡,就慢慢地收住笑容,等待下文。狄阿鳥用自己的目光引導董雲兒的目光往地下走。董雲兒最終一怔,地下吐着嚼濾過的魚骨頭,就在自己的嘴巴邊,而黃皎皎卻裹身睡出了很遠。

狄阿鳥說:“我預備的早餐被你偷吃掉!”

董雲兒又委屈又好笑,愛理不理地站起來,在大殿裏打量。

余山漢已經不在,其它的人都還在睡覺,此趴彼伏,坐卧掩困。董雲兒看了一看不遠處的黃皎皎,想替她隱瞞,卻最終醒悟,心說:“魚骨頭怎麼在我嘴巴下面?!這妮子還知道誣陷我。”

狄阿鳥勾勾手指頭,示意董雲兒跟他走。

董雲兒雖然知道可能面臨敲詐,仍然爽快地跟出來。

外面是一處矮山的偏峰,風光旖旎,清風滌盪,鳥鳴聲聲,放眼望去,可以看到王室園林中林木蒼鬱。衣衫被風鼓起的余山漢正在不遠處的一處石頭面上揮舞一把馬刀,身前身後寒光翩翩,尾部長纓漫舞,刀嘶之聲尖銳,混雜着他口中的開氣大呼,幾乎和晨曦美景連在一起。

這真是個好地方,而自己竟然沒有發現。

董雲兒乾脆走過狄阿鳥身邊,極目四顧。略有些惋惜看住北山樑,而後不甘心地回頭,看看身邊的頹園。

狄阿鳥爛笑着摸出一把靴刺,大概剛跟余山漢要來,一尺多點,黑色無銹。董雲兒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想回身便走,卻拿不準狄阿鳥會不會背後動手,便警告說,“你未必是我的對手,小毛孩子。”

“威脅?”狄阿鳥疑惑,“魚兒是我花大功夫抓來的。吃了還想吃么?!”

董雲兒只好扭過頭,說:“不是我吃的。你想怎樣,你說吧?!”

狄阿鳥敲着靴刺獰笑兩下,說:“吃了魚要賣力。這幾天我要帶着我余阿叔轉一轉,所以這兒的事拜託你啦。幹得好,我還給你魚吃。”

董雲兒還沒有醒悟過來。一個聲音突然從董雲兒身後響起:“你拿靴刺幹什麼?!”

董雲兒嚇了一跳,才知道余山漢悄無聲息地站在自己旁邊。余山漢往前走一步,揶揄說:“你該不是想殺人吧?大早晨站在人家姑娘面前,惡狠狠地笑着,敲着靴刺?!”他回過頭說:“故弄玄虛。別理他。”

董雲兒倒弄清了狄阿鳥的用意,就是他不在的時候,自己看着眾人,哂道:“你不會好好說話?!靴刺給我防身呀。姑奶奶用不着。”

“恩?!給你,不是防身,它就是咱的標準!”狄阿鳥把靴刺遞到,說,“夯的土要刺不進去才合標準。要用熟土,馬重勃勃用匕首檢驗,咱們用靴刺,一定要把牆夯得結實,你刺進去,你有魚吃,他們沒飯吃,你刺不進去,你沒魚吃,他們飯菜加肉。怎麼樣?”

余山漢卻覺得他一點兒沒變,笑了一笑,回頭喊大夥起身。

他們陸續起來,狄阿鳥也又拜託董老漢一、二,跟着回了長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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