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阿媽心裏的陰影

第七節 阿媽心裏的陰影

狄阿鳥捧着一紙收據,目的已經全部達到,不禁咯咯怪笑。

他將自己的委曲求全,對騙子的顧慮消除,再一次盯住幾筐水果,恢復些吝嗇鬼式的報復心思,問:“阿姐,你最愛吃哪一種水果?”

少女笑了一笑,說:“你把西瓜拿出來,大夥一塊兒吃。”

狄阿鳥求之不得,說:“原來阿姐只愛吃西瓜。”

少女點了點頭,對二牛笑一笑,接着回身,準備拿刀切瓜一塊吃。

狄阿鳥帶着報復心理,已經是出手如飛,從嵌着水果的筐中摳出西瓜擺到地上,從身上摸出一把小刀,一分二,二分四……他切完遞二牛,遞阿雪,抱住一大塊洗刷兩腮。

少女被這般鯨吞震驚,二牛吃法也顯粗獷,卻也失神,問:“阿鳥。你家那兒沒有西瓜,在家吃也不見……”

狄阿鳥含糊地回應:“在家有我阿爸,吃相不好他揍我。”

少女想是他阿爸嚴厲,看他這般吃賞他巴掌,一邊笑着看,一邊慢慢咬。

狄阿鳥很快切第二個瓜,吃得一樣兇猛,一陣,只是一陣。他就不得不尋張凳子,抱着肚子任嘴巴的汁液往身上流。

他看着議論肉鋪生意的二牛和那少女,招呼說:“等我一下。”

繼而,起身往外走。狄阿雪也連忙跟了出去。

少女笑了笑,給二牛解釋說:“我叔叔病了,需要點錢,才不得已——”

二牛什麼都相信,連連點頭。

少女樂呵呵地收拾東西,再詢問些生意上的事情,說:“主意真好,要真的紅火起來,說不定需雇十來人。”她呶呶嘴,小聲說:“拉這小財主一起干倒也是好辦法,什麼生意都是做大了好做。”

二牛還是點頭,說:“僱人?怕雇以後付不起錢。他們家……也不一定多富裕。”

少女鼓勵說:“不是富裕人家,誰家父母任孩子幾十金幾十金往外掏?我看是有錢。說實話,這鋪面,一是看你二牛老實,二是他肯安置我們,市價的五分之一可都沒有收到。你可得好好乾。你想開的肉鋪,全長月也沒幾家。那些王公大臣,貴族,酒樓,吃起來麻煩着呢,只要讓他們知道,肯定能發財。看你傻樣,沒想到還有這種眼力,搭夥搭得也好,那小子家裏該是有些錢,人小,生意上也插不上手,一開始生意不來,置東西,僱人,得要找個人付着開支,撐着。”

二牛抓頭一笑,往外一指:“是他想的。”

少女對狄阿鳥的印象已經轉好,現在更好。

她正想說些什麼,狄阿鳥拿着繩兒打外回來,彬彬有禮:“阿姐喜歡吃的已經吃了,剩下的我帶走。”

狄阿鳥說的很有禮貌。

少女按說應該客氣幾句,讓狄阿鳥把買來的東西帶走,聽狄阿鳥自己說,一下兒覺得不對,猛地轉頭看着。

二牛紅着臉說:“這是要幹什麼?”

狄阿鳥笑道:“這些是供阿姐挑選的。出去后,我還要尋把稱走大街呢。”他邊說邊往外拖筐,還讓狄阿雪去找繩子。

二牛朝他看去,尷尬得要死。

狄阿鳥不管他的窘像,揀了柔軟好聽的聲音說:“阿姐。你不喜歡的。我們帶走。啊?!”

明明送的果品,轉眼間又拿走。

少女氣得臉色發青,卻又無奈他何,還不得不擠出些笑容點頭。她恨不得將面前的姦猾小鬼咬幾口,以求泄憤,卻還是將笑容擠到牛奶的程度,細聲細氣地說:“回家記得好好地吃,啊?”

狄阿鳥更正說:“出去賣!”

他補充說:“明天上午,我來為阿姐搬家。本來想今天晚上的,可得阿姐為找地方住,阿姐喜歡野外吧?我找個有山泉,好釀酒的寶地。”

他好像聽到少女牙齒和牙齒撞擊發出的咯咯響,在少女的“哪就快去吧”中,慢悠悠走出去。

狄阿鳥載着兩筐水果追上有些賭氣的二牛:“二牛哥,給我借我個秤。”

二牛也沒有大道理,只是說:“哪能這樣?!以後不要再這樣,人家笑話!送給人家的東西,又硬帶走。”

狄阿鳥卻振振有詞地說:“她人不好,騙我們在先。”

二牛敲着兩個手背說:“人家騙你什麼了?你知道咱們撿了多大的便宜么?這鋪子雖然靠里,不算東市最好的鋪面,但按照東市的價格,你知道多少錢么?”

狄阿鳥嘿嘿笑道:“那是我抓住他們的弱點,講價講來的。”他又說:“你沒聽那小女說么,官府要問他們去處,不能說……說不定馬上就是逃犯,我這冒着窩藏的風險呢。”

幾個回合下來,二牛說不過,為他借了把小秤,說:“這麼多的水果,拿回來就拿回來吧,不賣倒也會壞。去吧。回來之後,咱們找找房子,房子還沒找,明天可不能讓人家搬家?都是街坊呢。”

狄阿鳥應付兩句,讓他和阿雪回家說一聲,趕着馬往城門那邊跑,急急出城。

二牛叫不住他,當他是到哪條街叫賣,帶了阿雪先回家。

阿雪到家時,張國燾過訪。

狄南堂弄了兩壺酒,在院子裏攤了張桌子,見二牛回來,招呼他坐。

風月給二牛寫了一盅子酒,問:“那小子呢?”

二牛就給他們講了今天的事,最後說:“他大概去賣水果了。”旁邊三個人發笑。張國燾的笑卻不掩心事。狄南堂怕他耿直,覺得自己讓阿鳥做生意,壞了朝廷的制度,主動解釋說:“覺得我縱容他做生意是吧?”

張國燾勉強點頭。

狄南堂笑道:“我自小就不大管他,本來只想讓他給二牛幫幫忙,他自己卻定要合夥,要是他真願意做些小生意,我們早早把媳婦給他要進來,分家。”

張國燾有點兒吞吞吐吐。

狄南堂擔心他不願意和二牛這樣的市井小販在一起吃酒,說起二牛的人品,把二牛的臉誇成了紅花。

張國燾想了片刻,還是把藏着的話說出口:“狄兄,戶部無兄長的籍。吏部也無完整的卷宗,新任策丞親自給您尋了個養馬的差使。”

風月看看嘆氣一笑的狄南堂,不快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張國燾說:“我不是一直沒有接任嗎?拜訪過丈人之後,方知卷宗被內人的堂姑壓下。我借堂姑之便查問,方知狄兄的事,倒有點不敢向兄長提起。”

風月衝著張國燾諷刺地笑笑,說:“哎呀。這就是朝廷呀。”

狄南堂記得自己送信到田先生的舊交府上,提過自己以前是牧馬的,未必和張國燾的堂姑有關,只是客氣地勸他們進酒,若無其事道:“大家別拿這事敗興。這養馬的嗜好是病,你沾上就喜歡上,我兒子也是,天天說將來要養馬。馬兒和人是一樣的,好馬不養好變劣馬,劣馬自幼調教,也能成好馬,牧人的樂趣就是在於放馬野甸,恤馬如人,識馬於群,倘若真做到群牧監,那也是一介重臣。”

張國燾被刺了一下,說:“我與狄兄相交不長,卻深知兄之為人。我那泰山不日將有高就,放心,我不讓兄長受半點委屈半分。”

狄南堂笑了笑,起身拿了一書出來,交給張國燾說:“為兄是領兵的,總結一些軍弊,若有機會,賢弟不妨幫我轉交朝廷。”

張國燾打開看幾眼,一手拍在案子上,說:“好!兄長才大,既然是富國強兵之策,放心就是。”

這時阿鳥還沒有回來,風月擔心起來。

他在家時,看着狄阿鳥摸野甸,覓狼食,也沒有擔心過,這會兒覺得這兒人生地不熟,忍不住說:“這小子怎麼還沒回來?!”

他看阿雪捧個碗,坐在龍藍采身邊吃飯,慌忙喊她:“你阿哥怎麼還沒回來?他是不是賣不完那些爛果子,今天就不回來了?拿回來吃呀。非要去賣?當他阿爸阿媽真需要他養家呀。”

花流霜再送兩盤怪菜,給阿雪說:“吃了飯到阿媽這,講你阿哥怎麼回事——”

狄南堂笑道:“我看他出城了。他一心想占人家的便宜,明天一早趕人家動身,晚上要給人找去處。”

張國燾見狄阿雪聰穎可人,此刻一雙明亮如月的大眼睛藏在碗后一眨一眨,心中一動,惟笑道:“我大兒十歲,不如咱們結個親事?”

張國燾微笑着看住狄南堂說,他心中明白,要是有了親,那狄南堂自然不再是外人,堂姑那邊好交代。

“不!”狄阿雪一口否認,站起來就跑。

“她自小有病,脾氣倔,我也放任慣了,子女的事兒,我們那兒都隨他們的意願。”狄南堂有些不擅長地推辭說,“讓孩子見見面,一塊玩玩,熟悉過再答應也好。”

張國燾早知道了狄南堂的出身,想塞外不禁男女往來,狄南堂不會騙他,再看向跑開的阿雪,連聲誇獎乖巧。

※※※

狄阿鳥果然是出了城,找酒坊居所的,第二天才回來,身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露水。

昨天他帶筐出城,尋找山野寶地,卻沒想到正逢嶺南和西隴一代的流民沒被阻攔住,進了京畿,雖然朝廷還不斷調兵驅逐,但他還是路好些,當即記得自己開酒坊,開肉鋪需要人,用水果把招引,收了二十來個,也不知道是用什麼辦法入的城,反正是一塊帶了回來。

流民之中有男有女,還有兩個孩子,個個渾身污垢,張皇地跟着狄阿鳥,一到大院就游視四周。

二牛媳婦楊小玲第一個看到,嚇了一跳,提了掃把警惕地看着他們,和狄阿鳥說話。

狄阿鳥想不到她反應這麼大,解釋說:“阿嫂,我請回來幹活的,每天只要一點吃的,很划算的。”

一個進來蹲到角落裏的老婦慌忙起來:“我們都是老實人,種地的。”

一個農家紅臉婦女也慌忙有眼色地接掃把:“姑奶要掃地吧?”

一個男人看院子裏有柴,不聲不響地拿起旁邊豎著榔頭,站到跟前吐口吐沫把住。

“你怎麼盡找這些人來?”二牛家媳婦忍不住氣呼呼地問,“我們怎麼養?”

茅房裏頓時傳出二牛詢問的聲音:“怎麼了?”

龍藍采出來看看,問了一下,卻不當回事,只是樂和地沖屋子喊了一聲。

黑放那裏流民多的時候,男人就會把看起來老實的人領回家做包衣、做百姓,所以她覺得太平常不過,只是訓幾句要忠於主人,不然會任打殺的話。她嗓門大,一聲喊叫把兩家人都招出來了。

狄阿雪攙扶下瞎了眼的張氏。老太太最緊張不過,一摸黑地朝着狄阿鳥嚷:“阿鳥,可不成,咱家養不起。”

花流霜哂笑一下,無奈地說:“他這是給咱家找來的不花錢的勞工,二牛呢?問問二牛看。”

眾人的目光給這些流民的壓力也非常大,一個孩子突然嚇哭了。

“哭啥?”狄阿鳥氣這小孩添亂,“你個巴娃子!”

二牛在茅房伸了下頭,只喊着等等就出來。

那帶孩子的污垢婦女哄不下兒子,不得已打了一巴掌,接着摸出一個橘子給孩子,然後怯生生地看向狄阿鳥。

飛雪似乎認得她手中的果子,忍不住看向狄阿鳥的“苯苯”,果然,它身上的兩個筐子都已經被扔掉了。

二牛終於提着褲子從茅坑裏出來。

阿鳥算是在兩家人的逼視下撈到根稻草,慌忙上去給二牛盤算生意,掰着手指頭算怎麼省錢。

二牛沒這樣想過,只是看了看自己媳婦,見她在搖頭,不禁猶豫地看着這一群人。

這些人看起來太可憐了,污垢黃瘦,天不熱就開始冒汗,鼻尖污中閃亮,眼中乞討的光芒流露無疑。鋪子雖然要人,二牛雖然心軟,但對這些人實在放不下心,他不敢心軟,底氣不足地笑笑。

他這會有點相信,覺得自己真不該和狄阿鳥搭夥,狄阿鳥還真像他阿媽說的那樣,喜歡瞎胡搞。

他覺得能管狄阿鳥的是狄阿鳥阿媽,轉身詢問:“嬸娘,你覺得呢?狄叔呢?”

花流霜表面上能管住狄阿鳥,其實知道狄阿鳥盡給自己打游擊,是八頭牛都拉不住的主兒,當年混進傭兵去打仗,遠走漠北幾個月,到荒野立帳放牧,哪一個還敢管他?她心裏都有陰影,不敢武斷了事,再說她要罵阿鳥一個狗血淋頭,二牛他們家更覺得阿鳥是在胡鬧,就微笑着說:“我們那兒收留的人叫給立個身,到百戶那兒一說就行了,膽敢不聽使喚,主人給他鞭子,要他的命,這我們輕車進京,遲早是建宅的,既然也沒使喚人,收留無妨,權都有我們家安置。”

風月也是這麼想的,說:“阿鳥呀,二牛,既然在中原,就按照中原的規矩,寫一份賣身契約讓他們畫押。”

一圈流民跪了下來,求爺爺告奶奶地要他們收留,帶孩子的婦女拚命地說著:“不看我們,也要看看孩子不?”

“不會不聽使喚,我們願意畫押。”老女人跪下來磕頭,看到一線光明般,大爺爺,大-奶-奶地吆喝說,“主人好好心,只給口飯吃就行了,我們都做牛做馬,沒明沒夜地給主人幹活。”

眾人也都是善良人家,心懷惻隱,漸漸鬆口,開始應下。

獨有狄阿鳥一點一點斂住笑容,又似乎不怎麼高興!

花流霜喊住狄阿鳥,說:“你自己弄回來的人,你自己弄吃的,安排住所,二牛家不行,我們住進來就是在麻煩人家,根本沒地方住。”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白山黑水間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白山黑水間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七節 阿媽心裏的陰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