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節 邦之驕十倍於人之驕

三十五節 邦之驕十倍於人之驕

狄阿鳥精神低迷,因而太憋氣而側轉蜷縮,只好面朝牆壁。

牆壁顏色單調,再和阿爸、阿媽說會話兒,他就不知不覺地睡着,睡了不大會兒,感到郎中掂自己起來檢查,胡亂配合一番,閉着眼睛啃吃了些東西,換換姿勢,再次睡過去,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好像聽到龍青雲阿舅的說話聲。

他情不自禁地翻了身,因為碰到屁股,不由“哎呀”地疼哼,定定眼睛,當真是龍青雲阿舅,迷迷糊糊地嚷道:“阿舅。”

龍青雲朝狄南堂看了一眼,笑吟吟地湊過面孔,哄他說:“阿鳥。是誰把你射傷的?!那天又是怎麼受的傷?!怎麼肯跟你阿爸講,不肯給我講?!快講來,讓阿舅為你出出氣——”狄阿鳥用一半屁股坐起來,枕着牆壁,憨憨抓腮,啞聲說:“我要是殺了人,你別治我的罪,好不好?!”

狄南堂解釋說:“人家射他的屁股,他也射人家,夜裏黑嘛,他也不知道把別人射成什麼樣……他不是今天惹事,就是明天生非,我真該狠狠心,好好讓斷事千戶審審他!”

龍青雲嚴肅地說:“孩子不是大人,你也要改改自己的內嚴外寬啦,否則再出上回那樣的事兒,你後悔也來不及——”

狄南堂不覺笑了笑,嘆道:“人都說君子抱子不抱孫,這也是我嬌慣的,而今他也不小了,卻依然頑劣成性,做事沒頭沒腦,拿去問罪我又不捨得,如此下去怎麼得了?!不講他啦,還是說些正事吧,你坐下聽聽我給說說吳隆起的建議。”

龍青雲拉了個竹色胡凳坐於炕頭,發覺狄南堂拿着自己給他的紙張坐起身來,連忙去扶。狄南堂擺了擺手,說道:“千戶治地已經劃分下去了,這很好。但是吳隆起的條款過多地借鑒於中原朝廷,建城、開郡縣、開山取用、獎勵農耕、賤商、律法均有不妥之處,建城,引水,工程浩大,靡費巨大,還借朝廷的手來完成,朝廷豈會白白答應?!”

“賤商也不可取。我地產皮革,牲畜,山貨,卻缺少鹽,茶,且土產不足,尚須仰賴與天朝通商,以補民用,需重商,藉以輻射草原各族,方為興盛之根本。”

狄阿鳥迷迷糊糊地聽着,心裏越來越渾,再醒來聽清最後面的一句話,頓時來了興頭,嘎嘎敲牙,哈哈大笑說:“經商原來是根本呀?!”

狄南堂怪他哇哇亂叫,嚷道:“閉上你的烏鴉嘴。”

他看狄阿鳥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四處打轉,歉意笑道:“小犬是真睡醒啦!”龍青雲也怪狄阿鳥打攪,連連說:“經商是根本?!是不是在說,我們可以用銅、鐵、鹽、茶、糧食控制周圍部族?那開山?!”

狄阿鳥卻為自己的放牧財源高興,自顧掰着手指頭,自言自語說:“銅、鐵、鹽、茶、糧食。”

他問:“布匹呢。馬匹呢。皮毛呢?”

狄南堂只好再次讓他閉嘴,而後方說:“侵犯林中百姓的利益,為時過早。若獎勵通商,收以適當稅金,則商人必然雲集。往幾條山中通道山谷處設催辦,督拿不法,則一但商路暢行,商人來往,部民必樂意移居,以便交換,再編戶齊民未晚……”他說:“關鍵問題還是游食者太多。從而也不能使用過於嚴苛,過於複雜的律法。”

龍青雲說:“所以我打算真讓朝廷在湟西設郡,移民墾殖,進一步影響游食者,使他們固定下來。”

狄南堂笑道:“你是想藉以侵吞吧?!”

龍青雲奸笑數聲,說:“大朝想要我的地,我想要他的民,一拍即和,就你不答應。你也得想想,你們西鎮人和我們雪陀族人數年前發誓通好,而今已經婚配數代,血管不也全是我東夷家的血?!咱們是一族人呀。”

狄阿鳥低下頭瞅瞅血管,兩眼亂覷一陣,抬頭傻笑道:“反正都是紅的。”

狄南堂問:“你想過沒有。你們正在你情我願地促成一場沒有是非的戰爭?!朝廷是泱泱大邦,而你只是一個小部首領,到最後必然是一個高高在上,一個受盡屈辱,你明白嗎?!危險呀。”

狄阿鳥一下被父親嚴厲的口氣驚到,不由打了個寒蟬,連忙爬起來,瘸瘸往外跑,嚷道:“我出去玩。”

他一溜達,溜達到段晚容家,發覺段晚容家酒肉噴香,來到許多客人,當院還有一條年輕的後生“嘣、嘣”劈柴,每次都用吐沫噴手,而後掄起榔頭對着面前墊高的木頭就是一下,待木頭從中裂開,用腳把那木頭踢開。

狄阿鳥發覺這阿哥劈柴手法無比純熟,遠遠觀摩,見得段晚容阿奶戲鬧兩句,鑽進柴房就揪吃的,竟見到雨蝶、段晚容兩個,雨蝶竟是陪着段晚容坐在一起,大聲笑說:“外面那個憨石頭肯定是阿奶給阿姐招來的男人——”

他問余阿蝶:“你說是不是?”

余阿蝶沒有吭聲。

段晚容哭了出來,起來就沖狄阿鳥一腳,紅着兩隻眼睛嚷:“誰讓你到我家來的?!滾蛋!”

余阿蝶愣愣地站着,連忙說:“我們是來找你的,被她阿奶拉來……”

她吭咳哼嘿了半天,一雙柔目里的光亮彎彎扭扭。

狄阿鳥沒有碰到過,只好退出來,連連說:“好!走就走!再也不到你家來……”

他吞吃偷來的牛肚,瘸拐着往外走,聽到段晚容的阿奶喊自己,扭頭站住,滿臉興奮地搽了“八”字手,找准劈柴後生,含糊大叫:“阿哥,你媳婦太過分啦,你娶回家前,一定要多揍她。”

段晚容實在不想狄阿鳥會如此幸災樂禍,竟從柴房追出來。

狄阿鳥扒長眼角,耷拉着舌頭逃躥,還是被逮到,只好捂着屁股打轉,求饒說:“阿姐。阿姐。我受了傷的,不經打——”

段晚容拽着他的衣裳甩兩甩,哽咽道:“你就這麼想讓我嫁人?!晚上困了,不許再趴我身上鬧?!”

狄阿鳥把手指頭加上也不知道這是啥邏輯,綳尖嘴巴嚷:“你也不是沒有過。你。你太沒道理啦。”

段晚容說:“你說的。我要嫁人了呀。”

狄阿鳥“噢”了一聲,低着頭說:“那好吧。”

他扭過頭翻上雪坎,心裏也無比失落,直到發覺余阿蝶走在自己身邊,方似有補償地問:“阿蝶呀阿蝶。你跟我一起去放牧吧?!”

余阿蝶大吃一驚,問:“你真的要去放牧呀!”

狄阿鳥故作輕鬆地哼着歌兒,不時打打口哨。

他本想扯着余阿蝶的手掌繞一大圈,不想段晚容趕來把余阿蝶強行扯走,只好回過頭,歪着頭看着一前一後飛走的兩個少女,一本正經地嘆氣:“女人要嫁人的時候,性情就會大變。哎~?!她不會是重色輕我吧?!太過分!!”

他以十二分遇人不淑的壞心情往家邁步,覺得傷口越來越疼,進了屋找疼愛自己的阿媽幫自己看看,喊了兩聲喊不到,就自己鬆了松褲帶,提溜着扭頭往後看,連連轉圈卻怎麼也看不到……

龍藍采趕出來,強行幫他看兩眼,低聲叮囑:“你到裏面去,看那倆中原人和你阿爸說什麼?!”

狄阿鳥沒留意外面車和隨從變樣,尚不知道龍青雲已走,聽她這麼說,提着褲帶往屋裏跑,進去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徑直爬上炕,跪趴到阿爸身上看對面倆個據小几而坐的中原使臣。

兩位使臣見到他都有點兒吃驚,慌忙客氣道:“原來這位公子是狄嶺的兒子啊!”

狄阿鳥推出一個巴掌,大大方方地說:“免禮。免禮。”

他爬到阿爸耳朵邊,低聲說:“刺客要用弩機嫁禍他倆,他倆來澄清么?”

狄南堂笑着把他的話說給客人知道:“犬子說刺客用弩是為了嫁禍你們。哈哈。”

方白也笑了,就勢問道:“是誰嫁禍給我們呢?”

狄南堂知道他們要說誰,而刺客背後的主謀,還真是另有其人,收斂笑意,不快地說:“想必兩位大人都知道疏不間親吧?!”

方白訥訥地收住唇舌,繼而笑道:“狄嶺責備的是。我二人今日見得狄嶺身體康健,心裏很是高興,一時失言,請不要見怪。”繼而說:“這也是我二人拿頂主張,決定把一筆大買賣雙手奉上。”

狄南堂說:“還是馬兒的事吧?!一千匹。賒賬三百石,現款二百五十石。建不建郡,我也只是提個建議……你們聽也罷,不聽也罷,但還是要答應我的一點兒條件。”

楊達貴連聲說:“答應。當然答應。”

狄阿鳥好奇地問:“什麼條件?!”

狄南堂瞪了他一眼,怒道:“小孩子沒有不插嘴的。”

狄阿鳥只好閉嘴。

方白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我把這個價錢說給了龍嶺,龍嶺可是按賒賬二百五十石哦?!”

狄南堂臉上的笑容和客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盡量禮貌地說:“我以此價給朝廷馬匹,那是我對朝廷的一點心意,你們卻來回壓價,自作聰明,盡失風度?!”

他判斷說:“你們讓龍嶺知道我給出的馬價?!你們如此撥弄是非。他只會提價,不會掉價,更不會以二百五十石賒賬給你們。很抱歉。我們買賣到此為止!”

方白臉色大變,聲音不禁有點兒顫抖,大聲說:“為什麼?!你怕他?”

狄南堂冷笑說:“朝廷官購馬要低於馬市價格二倍或兩倍以上,所以你們購不到馬匹。我顧及各族各部的利益,本以為二百五十石的價格給你們幾千匹馬,既可以解你們燃眉之急,又不至於動搖馬市,損害邊民利益。你們可好?!你們卻拿着我給出的馬價到處招搖壓價,你們是在為朝廷辦事嗎?!朝廷就是要你們壓榨邊民嗎?!對不起了。送客。”

楊達貴連忙道歉說:“鄙生不知曲委,以後再不敢做這樣的蠢事!”

狄南堂嘆道:“你們既然要到龍嶺給出的價格,潢東再不會低於此價出賣馬匹——誰敢?!二位使臣請回吧。”

方白牽強一笑,大聲說:“三百五十石。”

狄南堂搖了搖頭,只是說:“不要自作聰明了,二位使臣請回。”

狄阿鳥有點同情地看過去,心說:“自作自受了吧?!”

在他的注視下,那倜儻的方白略微晃了一晃,整張臉孔忽而扭成一團,卻再次展開,笑着說:“有朝廷關照,你怕什麼?!只要你答應,不是有條件的嗎?!保證捐官安置,有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要是不肯,我會找小李都帥與你們說。”

狄南堂仍是說:“兩位不要多費口舌,而且希望不要把我捐官的意思給透露出去,免得再生風波,回去吧。”

※※※

方白和楊達貴出來,都是渾身發冷,被風雪一撲,是站也站不穩。

不聲不響地上了車。

楊達貴痛心地說:“到底也不知道是壓價把他壓毛掉,還是他忌憚龍青雲,你看看我們把這事辦的?!唉呀!難道咱們真要找小李都帥出面嗎?小李都帥會不會自有打算?他肯以軍隊作後盾嗎?”

方白閉着眼睛,一味低叫:“小人。卑鄙無恥的小人。”

道路旁突然有人呼喊,兩人聽着熟悉,連忙叫車夫停下,掀簾見是田晏風,慌忙把他迎進車裏,捂坐說:“你這是去哪?!”

田晏風說:“我剛知道狄嶺遇刺的事。這不要過去看看?!你們。從他那兒剛回來吧?!”

方白懶洋洋地說:“沒錯。剛剛碰了一鼻子灰。我們這就走,去見小李都帥,若是見不到足夠多的馬匹,自有小李都帥的軍隊出塞討要。”

田晏風吃驚問他來由。

楊達貴也不瞞他,講明巨細,苦笑道:“他就這樣變了卦。”

田晏風恨恨道:“你們呀。這就叫做自作自受。讓我怎麼說好呢?!”

方白冷笑道:“就這還想讓我們替他捐個官,享個榮華富貴,天底下有這樣的小人嗎?!”

田晏風不敢相信地望着他,突然罵道:“你混蛋。”

方白怏怏一悚,斂容說:“白老先生。你這是怎麼回事?!我還說錯了嗎?!天底下有這麼便宜的事嗎?他以為上邦的官就那麼不值錢?!買官賣官的事,也就是這兩年,國庫虧空——”

田晏風有點發抖,他指了指方白,罵道:“孺子!他這是想回國。你的什麼榮華富貴,人家還不放在眼裏?!你呀。你呀。你知道嗎。他的牛羊馬匹不計其數,善戰兒郎數不剩數,光是受之恩惠的百姓就數以萬計,他要回國,這意味着什麼?!”

他回過頭,一把抓住楊達貴的手,嚷道:“他要什麼榮華富貴?!他數年來為龍嶺闢地千里,可謂戰無不勝……他想要什麼樣的富貴沒有?!”

方白說:“這些我們都知道。那他也不過是龍青雲的走狗而已,功高震主,前往朝廷,亦是祛災避禍,藉以保全。朝廷若予以收留,豈不是大大開罪東夷?!所謂疏不間親,朝廷怎好插手呢?!”

田晏風望着他,不敢相信地說:“我看錯你們了!”

他起身說:“告辭。”

楊達貴連忙拉住他,賠笑道:“白老先生。你可別跟他一般見識。事都壞在他身上。你是說,狄嶺是要率眾歸國呢,還是孤身回國?!”

田晏風說:“龍嶺對他有大恩,他萬不會率眾歸國。”楊達貴說:“他一個人回國,何以使先生如此欣慰?”

田晏風冷笑道:“他回國不就成了朝廷的臣子?!龍嶺豈不忌憚三分?!東北邊疆起碼也要安穩數十年,甚至上百年。若朝廷再肯授以重用,使之操持錢糧,則天下富足,使之領兵,則四海昇平,使之總領百官,則有盛世乾坤——你以為他在塞外大小數百仗是白打的?這赫赫威名,是別人給的?你以為龍氏短短數年,勢力橫跨千里,都是敵人太弱小么?你以為數萬猛人不堪一擊么?你以為塞外湟水周遭富庶是數十年來風調雨順么?他在湟水,即是丞相,亦是大將。”

他輕聲說:“塞外的健兒不要說打仗,便是這次打獵,我不信你們就看不到。”

他又喃喃道:“我是親眼見到那打獵時百餘騎裹煙裹塵,例不虛發,分散聚合,雄兵勁旅好似天生,你們怎麼就視而不見?即使小李都帥麾下,當真兵強將悍若此?要知道小李都帥威名遠播,那是建立在各部一盤散沙之上,也是建立在各部首領沒有軍紀,沒有系統習過兵法。這幾年潢東英雄輩出,必不易予。”

方白哈哈大笑。

田晏風亦冷視而笑。

楊達貴則左右觀望不得不跟着笑。

三人笑盡,方白說:“光是他戲耍我二人的手段,和伸手要官的厚臉皮——!我承認他有梟雄之風,然可視我神州無人乎?!”

田晏風嘆道:“朝廷士子皆自恃有加,是為邦驕,邦之驕十倍於人之驕,則必有大禍、大衰。”

說完起身下車,揚長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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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黑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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