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節 還說不是小響馬
兩人回到村落里時,正值獵人歸來,打石場上吊了幾個點着火的鍋,將場子照得很亮。(全文字小說更新最快)火光中,十多壯實的男人聚集成一小堆,往靠路側的大架子上掛獵物,老三長老四短地互相叫問。
狄阿鳥老遠就能看到幾人袒露着胸口,有的長着凶毛,有的裸着胸肌,肌腱滾動,黃銅的皮膚打了油一樣發亮。
他們身後的場地中間,有許多孩子在玩。
小的在一起“騎馬”打仗,相互馱着扛,大的則舉石頭,扎樁,對打。
男人時不時會喊裏面的孩子,然後分給他塊肉,叫他送回家再回來玩,小孩就雙手捧上,一溜煙地往家跑。
他們聽到有人馬聲,回頭見是樊英花,都肅然而立。
樊英花很坦然地收下他們的敬畏,把馬韁交去,下來到獵架旁看。
她瞄幾眼,從中挑了一張不錯狼皮,給人說:“把狼皮剝了給我!不能弄髒!”
狄阿鳥看看那些彪悍的男人受她頤氣指使,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樊英花似乎聽到了,扭頭朝他看來,兩眼深幽幽的。他連忙掩飾地乾咳一聲說:“狼毛好呀。狼毛最厚,啥寒風都刮不透。”心裏卻在想:真是個霸道的女人,作威作福慣了。接着瞄向一條條大漢,在心底說:“好男兒頂撞她。”
但他想不到,兩三個獵人爭先恐後上去扒皮,其中一人嘴裏還說:“太爺大壽就要到了,我們今年要怎麼過?兵荒馬亂的,是不是要多備點肉?”
樊英花沒有立刻回答他,伸手叫狄阿鳥過來,看準下他腰上的刀,突然下手一把抽出來,在火光下一輪,眼看泓光如湛,暗嘆一聲,朝只鹿腿砍去,手一輕,竟砍了下來,一手抓過鹿腿交給狄阿鳥,一手又持刀而起,盯着刃口,兩眼細眯,像是在欣賞寶刀,又像是在驚奇寶刀的鋒利。
看到獵人還在一旁站着等着吩咐,她這才回答:“把英雄帖送出去,由鍾老操辦,他是老人了,規矩都懂,往年都是他操辦,備什麼東西,需要什麼,用到你們時會給你們說。別什麼事兒都來問我。”
說到這裏,她又看向狄阿鳥的刀,看通體流光的刀身,花紋,往上吹了一口長氣,惋惜不已:“可惜了,太彎了!是番子用的彎刀,要是鑄一把直刀或是長劍,那便是千金難求呢。”狄阿鳥生怕她也給自己說“寶刀給我”,一把搶回來,插到鞘里,想了一想下,擔心起這惡霸一樣的人不給別人報酬,便在眾人面前大聲嚷:“獵物是別人辛辛苦苦的血汗,要給錢的!”
樊英花愣了一下,看他激動想回他一句,卻是一時結舌,不知說什麼好了。
獵人們聽了反而生氣,問樊英花:“這哪裏來的小子?!在小姐面前沒有一點規矩?”
狄阿鳥鬱悶了,也只在心裏嘟囔不休。
樊英花卻笑了,大聲說:“一頭撞來的。”她一回頭,笑眯眯地問狄阿鳥:“借宿不會再給你們多要一個子,難道在你心裏,英雄好漢都是吝嗇的嗎?千金散盡還復來哦。今天一失一馬,焉知不是女爺看得起你。”
狄阿鳥看看別人不善的神色,以為他們沒聽懂自己在替他們討公道。他以為別人不知道他是在為別人抱不平,哈哈笑兩聲說:“你這樣的惡霸我見多了,魚肉鄉里,你拿人家的皮子給錢不,殺下來的腿給錢不?!英雄豪傑,那是要受人愛戴,不是去強取豪奪。你?魚肉鄉里,也就是個女惡霸。”
“你小子說什麼呢。我們願意!關你鳥事?!”一個怒漢按捺不住怒火,勃然沖狄阿鳥發,兇狠的目光幾乎可以吃人下肚,“這腿是給你的,你不想要?還過來!”
狄阿鳥想還回去卻又捨不得,捨不得還是因為身上的傷還沒好,吃不上肉,怕傷好不了,這會兒要肉?要肉沒有要命一條。他便提着鹿腿倒走數步,回答那男人:“就是有你們這樣的人,天下才有那麼多的惡霸!四肢孔武有力,卻是逆來順受……有好漢替你們說話,你們還幫着惡霸助紂為虐。”
一大堆的男人紛紛鬨笑。樊英花笑得眼睛都找不見了,只說:“這好漢。這好漢。”狄阿鳥左看右看,有點掛不住,一胳臂夾住鹿腿就逃,心想:一堆怪人。他剛氣沖沖地走了兩步,就被一個年齡差不多的找事少年絆了一腳,摔了個實在。他爬起來的時候,摟住剛癒合不久的傷口發痛地叫,胳肢窩上卻仍夾着肉,惹得眾人又是一陣笑。他們都樂意看到兩個少年打一架,便在一旁慫恿,紛紛叫着:“上,上!”
狄阿鳥把鹿腿換了胳肢窩,一把扶了刀柄,怒目看住對方。
這少年長了一個石頭塊樣的頭,光裸的手脖子上還用細皮纏出護腕,標準的一個刺頭。
他此時繃住一邊的牙,似笑非笑,似挑釁非挑釁看住狄阿鳥。
狄阿鳥瞳孔收縮,後退一步,手搭上刀柄,擺個隨時抽出的架子,卻是問:“你可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少年一下糊塗了,想不明白自己的一絆,怎麼惹出什麼“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由搖了搖頭,表示不明白。
還不等他反應過來,狄阿鳥已經挺身一步,熟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贊道:“好樣的,我今日才算知道,原來你比我更厲害!”
說完,他便一步一步向阿鳳家走,三四步后開始狂跑。
周圍的大小孩子叫嚷着奔在一邊看,本來是給自己的夥伴助威的,見他出逃,無不齊齊追趕叫哄。
那個挑釁狄阿鳥的少年轉頭看向大人,看向小孩,好像仍是一頭的霧水。滿場的大人孩子呆了片刻,也才覺得狄阿鳥的可笑,個個笑得前俯後仰,還有小一點的孩子學狄阿鳥的樣子去拍別孩子肩膀,問:“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等別人一掄巴掌,掉頭就裝作要跑,嘴裏說:“好樣的。原來你比我厲害。”
別人都在笑,樊英花不笑了。
她扭頭看着狄阿鳥的背影,也不知道是給身側的獵人說話還是自語:“這小子?有點意思。”
狄阿鳥在“旺財”的大叫中硬鑽進了石頭堆垛的牆內,在羊叫聲中飛快地關門,最終,拔刀給自己砍了塊預留肉才往裏走。
他邊走邊看,碰到出來驅趕一群鬧孩子的阿鳳便說:“他們說阿姐的壞話,還要我一起說,一下追到咱家了。”
阿鳳很不高興地出去。
不一會,外面就響起吵嘴聲。
狄阿鳥先到亮堂的正屋,見裏面也不大,牆上倒掛着皮護,超大砍刀和鋼短槍,不由一愣。兩個男人正陪着秦汾他們圍了了爐子坐,一個三十多歲,相貌威猛而忠厚,一個二十餘歲,卻是個光頭和尚。
那三四十歲的漢子抬頭看看狄阿鳥,粗聲給承大夫:“我祖輩封於此地,不想出外!好意心領。”
“看室中兵器,就知道你兄弟二人是不可多得的武士!大好男兒豈能埋沒於荒郊野嶺?送你們一場富貴怎麼樣?我們公子是愛才的人,對兩位敬重有加,有道是:良禽擇木而棲。兩位還是多考慮考慮!”
承大夫棄而不舍地勸他們,一看就知道是想讓他們保護一行人去長月。
狄阿鳥看他們談得高興,就出來把肉拿去柴房,想蹲在阿鳳嫂子旁的灶里燒自己的那塊肉,卻又覺得自己一個人烤着吃太不象話了,就把自己的那一塊也交給阿鳳的嫂嫂,心虛地說自己想吃。
阿鳳的嫂嫂一聽他有傷,嘴饞,好心地說:“我放到鍋里煮,等一會多給你。”
“恩!”狄阿鳥點點頭,說,“咱們在廚房吃,別全端去。和我一起來的老頭又懶又貪還吝嗇,特別能吃,不給別人留。”
阿鳳的嫂嫂眼睛都笑眯了,教訓他說:“要尊敬老人。不怕吃的,剛才他哥哥又殺了一隻羊。”
“還殺了羊?”狄阿鳥心叫不好,想:那老頭誆上人家去長月啦,不然他們家怎麼捨得殺肥羊?
正說著,阿鳳生氣地回來,一進門就找狄阿鳥算帳,說:“你騙我,他們根本就沒有說我的壞話。他們說你不敢和唐風打架,還帶了一把刀,牛比烘烘的,是嘲笑你的!”
狄阿鳥很沒面子,不得已給阿鳳的嫂嫂擺道理,說:“打架多不好!?幹嘛打架呢?我也不是騙你。我是你們家的客人,分一塊肉,他故意絆我一跤,不是不想讓我把肉拿回家……不想讓我拿回家,會是因為阿哥嫂嫂他們嗎?他們是大人,還和小孩有過節,還不是因為和你關係不好?”
阿鳳愣了。
她和唐風還真的關係不佳,見面就斗架。
不過她不肯定狄阿鳥不是騙她,嘟囔一聲“膽小鬼”,坐去嫂嫂的里側。狄阿鳥只好解釋:“我也是怕他追進來再鬧。是讓着他,讓你擋一下呀。”
阿嫂當場石化。
狄阿鳥是騙人了。如果他不騙樊鳳出去吵架,一大群孩子真有可能追進來鬧,對於他一個生人,真有小孩進來鬧,還不走,怎麼辦?
狄阿鳥不自己說出來,還真不覺得有什麼,狄阿鳥這一說,這竟是一個像巧合的謀算。
這小孩也太狡猾了吧?
不過她還是充滿對狄阿鳥的好感,心裏是向著的,就像講故事一樣說:“在雍朝末年,也有一個少年,他高大魁梧,帶了一把寶劍四處遊歷,有一次被人挑釁,卻不願意因小的侮辱而輕賤生命。後來,他成為一名百戰百勝的將軍,連霸王都難以抵擋他的大軍。昨天給你講過的故事,你忘了嗎?”
狄阿鳥知道她講的是誰,卻想不到這樣一個鄉下女人知道這麼多。
他入神地坐着,不知不覺把自己刀抱到懷裏,湊成一個“忍”字。
“你哥不也常說,大丈夫要做大事,怎麼能見釁就失分寸呢?”她的嫂嫂又說。
“一個光頭,一個鬍鬚漢,哪個是咱哥哥?”狄阿鳥連忙問阿鳳。
他心中充滿疑問,那個年長的大漢剛才明明說他不願意出山,怎麼還能要“做大事”?
“兩個都是。我二哥從師學藝多年,因為偷吃肉被逮住,就回來了!”阿鳳說,“和尚幹嘛不讓吃肉呢?也難怪他會偷着吃。”
“你去問你二哥嘛。改天,人家還要娶媳婦回家呢?”阿鳳的嫂子又眯縫着眼睛笑。
“十里坡的那女人又來了嗎?”阿鳳問。
“她過於粗鄙。再來你二哥也看不上,老爺子也不會答應。他昨天還說,興旺在於女人,若女人不肖,子孫必然不肖!”阿鳳的嫂子又說,“養育兒女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狄阿鳥也不懂裝懂地點頭,腦海里把黃皎皎閃上一閃,接着又搶嘴問:“老爺子就是那個惡霸女村長的爹?”
阿鳳的嫂嫂笑了笑,沒有吭聲,反而問狄阿鳥:“你多大了?”
“我?阿爸說,他一回家就給我冠禮!”狄阿鳥怕把自己的年齡說小了,會引得別人不把他當回事,連忙含糊一下。
“我們這裏十六歲就冠禮了!”女人說。
狄阿鳥點點頭,他見女人的神態,心中更是納悶。
他記得自己的阿爸說過,平民中會拚命把冠禮往後推,來緩和家中徭役賦稅,只有貴族,士大夫才會真正重視這冠禮,以表示成年。
正想着,有什麼似乎引起了一絲不安,女人已經起身,用粗紅的手掀鍋蓋,撈肉上盤。
狄阿鳥也只好打住自己的納悶,碰碰阿鳳,小聲地問:“你帶我去數數你們家總共有幾隻羊吧!”
“還用數?十三隻,今天殺了一隻,只有十二隻了。”阿鳳說。
狄阿鳥是試試她生氣了沒,立刻就和她搭上話了。
吃飯了,也沒有人喊狄阿鳥上屋吃。
他只好在廚房裏在姑嫂二人面前練油抓手,等吃過飯後,才去求秦汾給自己一隻鞋。
秦汾青玄的革舄確實好看,鞋底厚實,面子上綉有天子才能喲感的明黃龍紋,舄頭是雲朵樣。狄阿鳥貪婪地看着他的腳,就如同在看“笨笨”的眼睛。“你要它幹嘛?你又不能穿?”秦汾奇怪地問。
這種鞋子只有天子才有資格穿,是宮廷織造出來的。
狄阿鳥也不隱瞞,把自己鞋子換馬的的事講出來,期待地說:“我們要回長月的,要是丟匹馬,何年何月才能到?”
明明跨河就是慶德了,你偏偏要繞了一個大圈子,說那一路不安全,弄得現在鑽到窮山溝里,要什麼沒什麼,讓堂堂天子去挨餓。想到這,秦汾就一肚的怒火,但還是忍住不發,只是黑着面孔說:“走這條路也是你要走的,天天在山溝里轉,指望你帶着我倆回長月?沒馬騎,活該!”
狄阿鳥心裏嘆氣,正想爭辯,聽到腳步聲從草檐邊響起,便不聲不響站起來。
外面是樊全。
他到了門邊招呼說:“公子!院子小,我把馬牽到村裡去了,託人喂些豆料。”
“好!當然好!”
小許子代替秦汾回答說,接着趕狄阿鳥走:“你這個奴僕,卻給主人要東西,還不快滾!”說完,看準狄阿鳥的舊傷,一腳踢下去。狄阿鳥痛叫了一聲,出門用手一摸,感覺到剛好的創口又裂了,還有液體出來。
他回頭看看已經閉上的門,便問樊全說:“阿哥,有羊油膏不,羊尿膏也行!”
樊全知道這都是斂傷,除腐的傷葯,冷看了他一眼,“沒有”還沒說出口,就見他妻子出屋子經過。
她路過聽到狄阿鳥的話,便說:“你怎麼了?要這些傷葯幹什麼?”
“我身上開了條口子,總也長不好!”狄阿鳥邊說邊把衣服拉開,換取同情,一臉悲戚地說,“響馬子刺傷的,阿嫂快看!”
那傷,雖是經過他自救縫合,長了肉芽,還是猙獰可怕。
女人的心軟,拉了狄阿鳥就往一旁的屋子去,說:“拿她哥哥的酒燒一燒,我看顏色不太對!”
狄阿鳥接話回答:“沒有化膿。是我塗的草藥汁。顏色不太好看。不過快好了。要是有馬尿膏塗塗,在多吃一些肉,很快就好。”
樊全兩眼收緊,盯着狄阿鳥的背影,眼神變得鋒利而可怕。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傷口分明有一揸長,卻是被縫合收斂,即便是山裡經驗豐富的老獵人,受了這麼重的傷,不死也去半條命。
看來,不能小覷這個扈從。
他不會因被晾了一下而有情緒波動,又把眼神放到門外的鞋子上。
屋子裏很熱乎,阿鳳也在,還是按照嫂嫂的吩咐,去找烈酒。
狄阿鳥脫了衣服,露出一身結實的精肉,體型修長,筋腱剛硬。
在火光照耀下,兩女人清晰地看到,在他身上,除了肩肉到胸上那條合起來足足一揸長的乾裂口子,他上身其它的大小傷痕也不下六七處,不由嚇愣在那。
“還說不是小響馬!”阿鳳回過神就說,“還假裝不打架!”
“是呀,小小年紀怎麼這麼多的傷?比得過她哥哥。”阿嫂拿了酒,板着面孔說,“可不能去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要是沒什麼營生,就留下來打打獵,娶房媳婦。”
狄阿鳥想爭辯,卻找不出像樣的解釋,只好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