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節 輕鬆蕩寇記
劉建武的寨子裏也來了拜山的人。劉建武一把粗髯,獨眼,光頭,頭上掛着深深的疤瘌。他是道上有名的好漢,見對方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人物介紹來的,不敢怠慢,見面就客套,問哪陣風把這樣的人物吹過來,還備了厚禮。來人一說來龍去脈,劉建武就懵了,他已經明白要找的是誰,便起身謝客,見對方驚訝,便苦笑說:“人家是要我人頭的,我怎麼替你們尋他?!”
來人扔下一句:“若他找你尋仇,你不可傷他性命,否則你這小小山寨,定被不可阻擋的鐵流所滅。”
“鐵流”是一夥極可怕的勢力,據說由一個橫跨關塞的商團豢養,由武藝高強的邊民和游牧人組成,紀律嚴明,強悍好戰,多年來不知滅過多少膽敢沾腥的綠林響馬,有幾伙響馬劫掠過他們的貨物,被他們追擊上千里,最終團滅,竟然一個也沒有活下來,江湖中人是聞風色變。
劉建武愣了一下,送走來人,就陷入沉思。
“鐵流”的大名,對他來說還是存在震懾力的,但眼下尋仇的架勢也越演愈烈,總不好放任,自己自卸甲歸田以來,闖出萬兒也是不易,總不能因為畏懼“鐵流”而毀於一旦。他咬咬牙,冷笑幾聲,決定下來。
兩路人尋得辛苦。狄阿鳥卻真在馮黨安的棚子裏等仇人,白天放出斥候花落開,朱蛋,自己在棚子裏吃扭來的地瓜;夜晚,收回斥候,大夥安穩地睡在棚子上涼快。朱溫玉知道人家要約百十個人前來捂棚子,那幾人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以抵擋,但他知道也沒有用,他被狄阿鳥關在棚子裏,除了出去尿尿,就和狄阿鳥大眼瞪小眼。這樣過了數日。一日上午,花落開騎馬出去后,朱溫玉看狄阿鳥不得不就着地瓜啃窩頭,於心不忍,就說:“少爺,換個能得水(方便)的地方吧。”
狄阿鳥丟開食物,做了誨人不倦的姿勢,正要教訓,聽外面嘈雜,出門看,卻見到洪大盆和朱蛋帶了十餘人,說是慕名來投。朱溫玉瞠目結舌,心中升起的全是敬佩,住在這兒不動,敵人可以找上來,許山虎的死黨也能找過來,這樣時日一長,人多了,確實就有了幾分把握。
但他又想錯了,狄阿鳥把人趕走,只是說:“吾非強人,來是為替你們虎爺報仇,不是為了拉人馬。”可自從這日之後,每天都有三三兩兩的人來投,被他攆,有的還賴着不走。朱溫玉卻又想:莫不是他怕被姦細混進來?但不管怎麼說,他已經因擔心失眠了幾日了,兩隻眼睛烏黑烏黑的。
多日已過,沒有人赴約來戰狄阿鳥,眾人漸漸鬆懈,覺得他們不會再來。
又是一日,太陽火辣,連蠅子都想尋陰涼,拚命往棚子裏鑽。朱溫玉想了一個能讓人略感享受的法子,把地瓜埋到土裏冰涼了吃,回頭正在埋瓜的地方拔撓,聽到外面迅疾的馬蹄,慌忙跟着狄阿鳥出了棚子。遠遠里,他見花落開奔來就問:“又有人來投奔?!”狄阿鳥卻否認掉,高興地說:“等這麼多天,終於來了。”接着怒聲罵花落開:“多少人!你就不會打口哨嗎?”
花落開驚恐不已,幾乎騎不好馬,奔來就尖聲大叫:“快逃!至少也幾百人。”
“從哪過來的?帶我去!”狄阿鳥飛縱至他身邊,并行拉住他的馬頭,強行為他轉馬。
“你要送死不成?”花落開大叫。
朱溫玉也如一隻老雞般飛奔到狄阿鳥身邊,幾乎在哭叫:“少爺,快逃吧!”
“逃走?!誰敢逃走!”狄阿鳥走馬拔了棚子外的長矛,指住兩人,威武地說,“你們一人是軍師,一人是校尉,戰鼓一響,敢逃等着好看?!”說完,他奮韁朝敵人的地方衝去。朱溫玉大急,邊催促花落開跟上,邊喊朱蛋,自己則抓了毛驢,騎上猛敲。
花落開又驚又怕,更打心底怕狄阿鳥出事,回家沒法交代,便飛快回趕。
這兩年三熟的地方,此時正是換岔不久,因為地荒久了,更不見青紗帳,只是一地一地高過半腿的荒草。
圓大的火球下,大群的人蔫蔫然捂着腦門和眼睛,頭都不想抬地走在這荒草上,也就是劉建武還騎了匹馬。他們邊走邊用褂子扇風,卻是就等不來涼風。在太陽下行走的滋味卻不好受,離棚子還有四五里路,眾人邊走邊蔑視地嚷,說棚子裏一定沒有人,倒會有陷阱。劉建武見眾人都這麼勇氣十足地嚷,卻不覺得他們真是這麼想。不然,他們約了十來個人就夠了,為何還要到寨中尋自己帶人一起來呢?
他邊走在人前,邊督促人走快,心說:如今連帶許多看熱鬧,混聲勢的人,已經好幾百號的人,是人都會心壯膽豪,都是他娘的充好漢!
再想想對方,敵人一看這聲勢,絕對逃之夭夭。
他詢問過,得知這個少年是許山虎的結拜兄弟。在他看來,結拜兄弟有三種。一種是一起出生入死,互相救助的次數多了,關係極好,這種兄弟通常不結拜,甚至自小就是干兄弟,見對方受欺負,心中就騰起兄弟的天性;一種是狗連蛋一樣的人,幾句話投機,或者酒席上喝了點酒,乾脆跪下來結拜;而最後一種是為了擴大勢力,或者互相藉助,為此找尋一個穩固的契約。
眼前尚為謀面的少年顯然不是這三種中的任何一種,可他為什麼要找自己拚命?恐怕只有一種可能,揚名立萬……踩着自己的肩膀揚名立萬?卻不知爺是腥風血雨中走出來的。他正想着,似覺一陣涼風襲來,颳得滿是熱汗的身上涼絲絲的,正不舒服撐來衣服任風來吹,卻聽一人驚呼:“他真來了!”
劉建武放眼,卻看得清楚是一匹空馬自殺一樣狂奔。
以他豐厚的經驗,他立刻反應過來,空馬信馬由韁是不會跑這麼快的,非有人藏鞍了不可。他正想着,就見那馬直奔自己。因為官府對兵器的管制,江湖中搏鬥少用長兵器,也很少用什麼弓箭,他就提了一柄短刀,但看對方是這般精騎,不由起了身冷汗。他知道若是自己也騎了戰馬,相遇會有利得多,但胯下的馬,卻不算什麼戰馬。
想迎面衝殺已來不及,一個鷂子一樣的人影翻身上馬,向他射出奪命一箭。他跳馬跳一半,卻責怪自己跳得不高,忽而低頭,這才知道原因所在,對方已經射中了自己,羽毛在胸口下晃蕩。
天地一慢,他只感覺到幾個親信搶了自己往後跑。
他瞪起眼睛,想說句“跟他***拼了”,牙關只咯咯作響,半句也說不出來。被幾人抬着顛簸,他終於眼前一黑,昏了過去。狄阿鳥斜行而過,打獵一樣射了兩把箭,足足射殺七人。
然後,他挺起長槍衝進稀疏的人群,挺槍就刺。
挑殺兩個人後,他覺得不夠暢快,就棄槍換刀。背後花落開追來,只見狄阿鳥殺入人中,如入無人之境。一頭血涌,想也不想就往前直衝,衝到一半,這才記得起害怕,就拿出弓箭射。射了兩箭。他見狄阿鳥又丟了長槍,改用馬刀,切瓜砍菜而過,自己的勇氣又不知道從哪鼓出來,拔刀便猛衝。
眾人被狄阿鳥殺到對面,都騰起無力反抗之感。
對他們的來說,許多人未必真殺過人,即使殺人也從來沒有去殺豬一樣殺,大多都是神經緊張地刺過人家胸膛,幾乎不敢回看幾眼。當然也有些恃勇鬥狠之輩,卻也缺乏戰仗,沒有對付騎兵的經驗,只能發獃地看着狄阿鳥來回馳騁,一趟削幾個腦袋,快速的馬影更將效果強化,就像從眼前掠過的閃電,感官不由失機,當自己是在噩夢中。
速度也是狄阿鳥棄槍的緣故,馬速過快,再嫻熟的沖騎都來不及抖槍,尤其在將人刺穿后,要費更大的工夫才能拔下來。花落開遜色得多了,他砍殺時一緊張,便忘記夾馬縱行,越跑越慢。好在狄阿鳥又一次穿透回身,盪得眾人紛紛奪路而逃,這才不至於陷入重圍。
太陽的光線突然一頓,冥冥中就像是什麼降臨。
無人不心情猛驚,跟上最先跑走的人,聲嘶力竭地慘叫,半哭非哭地回頭看。花落開見一個不安心地回頭看他的人腿腳一軟,悶哼一聲,嚇倒在地爬不起來,豪氣大發,探身出馬,一刀將其結果。他又要追,狄阿鳥趕到他身邊一旋馬,叮囑說:“剛才是偷襲,打他們個冷不防,打他們個各顧各,現在已經驚到他們,不用再逼他們,記得咱們打獵么,打他們的膽,只驅趕,不要追得太快,射兩邊和落後的人,讓他們跑起來不回頭。”
花落開和他一起打過獵,發現打仗也和打獵差不多,興奮地吆喝,和他一路地攆過去。
李多財,譚成帶人來尋,見荒草遮蓋,茫然尋不到目標,正叫熟路的人走到前面摸路間,忽而發覺遠處冒出數百人,他們“呼啦”高喊着,拉開足足二里的距離,兔子一樣地狂跑,邊跑邊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倒地翻滾而爬,接着起來再跑。
譚成正想截下一個問問,卻見十多個人被他們嚇倒的人老遠就下跪,高喊:“軍爺!救命!我們就是湊個熱鬧,沒殺虎爺呀!”
譚成想來背後有更多的人在追砍他們,狄阿鳥定是募了兵,將來肯定不好了結,慌忙詢問他們怎麼回事。
“刀客,馬賊!”一個還能口吐人言的好漢一指,也不知道指的是哪個方向。
看到這裏的人,越來越多的強人過來,下跪求救,連一些遠遠跑到前面的人也折回來。
跟來的縣尉見兩個人扛了個人還健步如飛,被扛着的人光頭明亮,胸口插了一箭,不知道死沒死,湊去看一看面孔。一看之下,他就喜形於色,飛快喊人來拿,高笑着說:“這下可太平了,竟是劉建武這個大賊頭!”
眾人收了一堆東倒西歪,倒地不起的強人,見他們比自己的人還多,都頭皮發麻,更擔心追來的馬賊。譚成是有經驗的人,號令眾軍士列成隊型,而自己手挽一弓站在眾人前。他眼前仍是散亂的賊人,跑來突然見人,就順勢抱頭伏在地上,有人口吐白沫,抽搐不休,有人漫無目標地爬。
譚成望望,卻見幾名最後的強人突然栽了跟頭就起不來了,再看他們身後,兩名暢意的騎士暢快馳馬,時不時還在聊天。
譚成疑惑,卻見李多財快快地跑過去,大聲叫着“少爺”!
既然他的身份已經確認?不對。其它人怎麼見不着?
譚成正想過去詢問,一名壯實的強人奮力一指,啞吼着:“就是他們。我們願意投降,將軍要護住我們性命!”
譚成往前走走,放過狄阿鳥兩人,再用手搭涼棚望,見了幾個黑點,騎的是毛驢,一看驚弓之鳥樣的匪人中又有人想起身逃跑,大喝一聲“有我在,誰敢跑”。他漸漸明白過來,眼前發生的事卻是兩個騎馬的少年在趕殺這一群人。這豈不是名副其實的萬人敵,難怪他爹校場上打敗宇文元成。
他以極難想像的目光,在不成比例的兩者之間移動,心中漸漸苦笑,知道自己這些人已經陷在尷尬中,來這裏來得諷刺。
譚成看看李多財拿了條白巾,跳上跳小給狄阿鳥擦,正打算過去誇獎幾句,腿上一緊,給人抱了。
他心裏一驚,正要拔劍,一人磕頭不已,頭都磕出血痕和草葉子,只一個勁地哀求:“軍爺救命。小人下輩子再也不做賊了!”縣尉存有巴結的心思,此時多出心眼,就地詢問:“你們可都是反賊?!願不願意畫押?!”在一片點頭和附和聲,他看到了自己升官發財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