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節 天下還真有姓

二十節 天下還真有姓

天輝元年九月二十三日,即中洲歷八六-四年十月二十六日,離立冬尚有幾日。入夜前,人們尚記得那浩然長空中掛着一把明月勾,可入了夜后,就開始聽聞北風裂帛撕綢一樣銳吼。有幸運的早歸人,一夜裏聽不盡的悲回角鼓,嘶聲怒吼。山崩地裂般的吶喊,牆倒屋頹的轟隆,鄰家遭難時的慘叫,透過窗戶紙的火光,在縫隙里吹進的雪花和冷風,也只能讓己家大小低聲嚶嗡,叫着老天保佑。

他們大多無法帶着金戈鐵馬入夢,膽戰心驚,要麼夫妻縮成一團,要麼和無法入眠的一家人團團地坐,又不敢點燈,相互對看淚眼。

臨近天明,紛紛揚揚的大雪越下越大,成團穿羽般亂飛。

大雪地里插滿刀弓劍戟,拋滿殘肢斷體,雪紅血白,觸目驚心。屍骨如同谷個子樣堆滿內城南北門,上面掩蓋着皚皚白雪。天空彤雲可見,密織織地壓在火光,斷牆的上空,將夜中的瓊樓玉宇,殘樹凋零,團裹一起,揉成為一個混沌為青玄赤色的世界。戰爭終於在戰場疏稀中結束,留下的幾乎都是城外入勤的軍伍。他們幸免於難,卻也經受了一夜的饑寒雪塗。

當他們一撥一撥地開往北城去休息的時候,秦林率領將領進內城。

戰場留下一團死寂,游浮着絲絲的淡霧,一所被推半倒,裏面還有屍體的房子裏爬出兩個“屍體”,一前一後地蠕動。大雪仍然在下,將軍們無意即刻打掃戰場,留下這比比觸目驚心,戰場上還有未死的人,缺胳膊少腿,極其痛苦地呻吟,在雪中扭曲蠕動。

前面的“屍體”邊爬邊哭,低低地喊。

後面的“屍體”則快快地跟,生怕被前面的丟下不管。

他倆正是狄阿鳥和他半路解救的女人。

兩人連人帶馬潛伏在那三角形的半倒牆壘間,聽到一波一波的腳步聲離去,便從殘房子裏爬出來。

狄阿鳥要趁天還未亮,戰場還未清理。到死人堆找找阿爸,他心中還殘留着一線希望,這線希望就像全黑的夜色亮出一絲燈火一樣,支撐着他不至於放棄。他的手早被凍得麻木,包在袖子裏爬動,渾身全是濕泥雪,猶不自顧地在死人和半死人堆里翻找,突然覺得腿部一緊,差點嚇了半死,正以為有半死不活的人拉了他的腳,回頭一看,才知道是那女人。

“你怎麼又出來了?”狄阿鳥回身低咽,說,“快回去,天一亮,咱各走各的!你也不能老跟着我呀?”

“你丟下我,我有地方可以去嗎?”女子低聲說。

狄阿鳥任她怎麼說,只是在死人堆里找,都快要大哭出來。

這麼多人都死了,阿爸呢?

他跟狗一樣快快地爬,視線藉著火光在人堆里穿梭。女人在他背後小聲地叫他的名字,因受不了戰場的恐怖而低聲地驚叫。狄阿鳥只好又轉過頭給她說:“你要是聽我的話,我就帶你回我家!”

突然,狄阿鳥愣住了,他看到女人旁邊有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雖然穿的是盔甲,面目已經沾滿鮮血,雖然無法辨認,但怎麼看都像自己的父親。他嗚嗚大哭,迅猛地撲到那屍體身側,看也不看,摟着就又搖又叫。

他搖晃了幾圈,終於失望,擦乾眼淚,把女人攬他的手臂推到一邊,對着彤光低沉的天空低聲祈禱。

刀片一樣的雪花掃過他的臉,讓哭過的臉龐生疼,生疼的。

他找了死馬,割去尾巴,放到那男人嘴邊,叫着幾句,果然聽那男人似乎嘆息一下。這是放地收集人靈魂的地方,他們相信人死之後的靈魂,就會因這最後一口氣而附在馬尾巴上。狄阿鳥作樣做了出來,他把一梢馬尾塞入懷中,拖起那人的一隻腳,使勁地拽。女人也躬身來幫忙,兩人一人拉了一條腿翻越障礙,慢慢地走。

好不容易回到原地,狄阿鳥拉出馬,讓馬先卧倒,然後把沉重的人體扶上,這又帶着那女人出發,借殘存的夜色快走。

想到再也見不到可親的父親,他便難受,邊走邊哭,模糊不清地說:“阿爸,你就這樣去了長生天那裏,拋下我兩個阿媽,拋下我和妹妹……”屍體突然從馬上掉下來,爬起來,蹣跚地向一旁走去。

狄阿鳥糊裏糊塗地邊哭邊走,哪去在意身後。那女人卻又驚又怕,追上去,偎着他讓他回頭看。

狄阿鳥在前面用力拉着馬韁,覺得想吃東西。

他摸出別人分來的一小塊硬得跟石頭一樣的鍋餅,“咯嘣、咯嘣”地咬着,低哭着問旁邊的女人:“你吃不吃?”

“你阿爸走啦!”女人木然接過那塊小鍋餅,猛推他,讓他回頭。

狄阿鳥又也撇嘴巴,控制不住哭意,繼續在兩旁倒塌的房子間大步往前走,邊走邊點頭,說:“我阿爸走了!”

女人急了,拉又拉他不住,乾脆對着他的胳膊咬上一口。

狄阿鳥甩掉他,從懷裏摸出條爛馬尾巴,抱住繼續低語。女人不知他那兒的風俗,乾脆奪了,使勁一扔,只見那馬尾巴就如投鏢一樣,帶着尾須,一個拋線,在黑暗中找不到。

狄阿鳥嚎了一聲,推了她一把,在雪裏亂摸。

“你阿爸真的走啦!”女人尖叫。

“我阿爸走就走啦,可你這個狠毒的女人,嗚嗚--”狄阿鳥抓摸了一陣子。終於因找不到,坐到一塊斷牆上哭。他揉了下腫眼睛。突然看到馬上空空的。

“我阿爸呢?”狄阿鳥傻眼了!

兩人相看無聲,接着都反應過來,邊往回到處亂走,邊喊“阿爸,(狄阿鳥的阿爸)。在哪!”

軍營中派人徵調民婦做飯了,三五十人在這一代殘存的民房到處喊叫,還伴隨着打人搶東西的聲音。兩人也勞而無獲,只得黑着臉,上馬躲避,以免被趕入軍營。兩人摸路就走,到處亂奔,遭遇到兵士就回頭再跑,隱隱聽到好像有人在叫“狄阿鳥!”

兩人不敢回頭或者答應,跑得更快。穿過不知道多少條路,也不知道走了多遠。狄阿鳥才在街道中找到點熟悉的感覺,他這就認出點路,往二牛家走。雪裏埋的仍然有大兵的屍體,他提住心,想着昨日到處的殺人放火事,膽戰心驚。恨不得一步到家。熟悉的籬笆門出現了。真的伏有人的屍體,足有十多人,有的是被刀砍死,有的是被大箭射穿,有的是死在這裏,有的是被拋扔出來。雪地上還到處都是馬蹄花。

狄阿鳥大驚,丟下那女人,跑進院子裏溜勁大喊,從阿媽到妹妹,再到二牛,小鈴阿嫂。

他看二牛家的主屋有煙氣,一把拉過別在身上的短戈,想都不想,破門而沖,口裏大叫着:“千刀萬剮的叛軍,我殺光你們!”

一屋子都是帶淚的人,二牛臉色蒼白地卧在地上,胸口前都是血,他躺在她媳婦的懷裏,一手牽着他母親的手。花流霜一手綽着一張弓,一手抓着箭枝,飛雪也是,連龍藍采和風月都拿着兵器。風月肩膀上還有傷。他們本聽到狄阿鳥的聲音,卻只看到一個滿身血污,泥巴和雪的小兵撞開了門,提着短戈揮舞,都以為是又有亂兵入室,辨認好久才看出是狄阿鳥。

狄阿鳥喜極而泣,大聲說:“我真嚇死了!”

“你二叔帶人去尋你們了!你阿爸呢?”花流霜問。

狄阿鳥說不出話,再次抽噎,將外面女人的話結合自己的意思說出來,說:“我牽着馬,馱着阿爸,可他掉下來就走了,就再也找不到,連靈魂都被一個傻女給扔掉了!”

說話間,外面的女人追進來,怯生生地站在狄阿鳥後面,不忘扯住他的后衣襟子,幫他講昨天夜裏的事。

花流霜和龍藍采都一陣頭暈。

好在他自己也糊塗,到底拖的是不是他阿爸,是怎麼不見了的。

天已經開始放白。

眾人帶着僥倖的心理找狄阿鳥的漏洞,推知狄南堂的生死,不斷地問:“你看清他的臉沒有!”

正說著,馬聲嘶叫,亂花花的腳步響在院子裏。

“你二叔回來了!”花流霜說。

狄阿鳥一回頭,卻見到的全是兵裝的人。

狄南堂解救了副督,那副督卻戰死了,他參見帶救兵回來的秦林,正是接管兵權,這才有空回家看看。

他一回家和狄阿鳥一樣,先撥看門邊的屍體,這會才一身是雪的進門。狄阿鳥看到他就懵了,去摸最近的兵士,痴傻地問:“天上的兵嗎?”入手冰涼有感覺,但這還打消不掉他的疑慮。他邊低哭邊往外,一個一個地摸着走,疑問連連。“家中都好就行!”狄南堂說,“我正帶人約束軍紀,路過這裏!是不是老二來了?你們告訴他,讓他少帶人亂走,別被城中的兵馬誤會。”

說完,他就帶人離去,扔下一句:“照顧好你阿媽。”

狄阿鳥一個驚喜,又扎屋裏了,話還沒說完,花流霜和龍藍采就都為他傳的糊塗話給他巴掌。

已經是清晨了。

狄阿鳥看得清楚,摸的真切,但還覺得不太真實,揉着眼辨認真實和夢幻,挨了巴掌,好像是挨醒了。他獃獃地跑到門外再看,好久才知道跑着喊。外面的雪細小了很多,卻也是白面一樣篩下。昏暗的天空再次起風,流雪細煙在風中揚漫低悠,竟然帶出幾分絢爛的凄美。

狄阿鳥回身進屋子,也不管自己阿媽問身後的女人什麼,關上門就又伏在二牛身邊問他是不是好了一些。

二牛的母親已經哭幹了眼淚,聲嘶得又啞又低。

花流霜讓下人們幫大水的媳婦做飯,自己走到狄阿鳥邊敲敲他,示意有話給他說。

到了雪地,寂靜到了極點。

花流霜低聲教訓狄阿鳥:“你救別人,誰救你?!什麼爛貨都往家裏撿。為阿爸,阿媽想想好不?!等一會,讓你二叔看看城門守的嚴不,要是不嚴,我們都去你那破廟裏避避!”

狄阿鳥悄無聲響,翻找自己的腦海,怎麼也沒找出自己錯在哪裏!

不一會,狄南良帶數人回來,面色青峻,下來只是興奮地擁抱了一下狄阿鳥,這就說:“城門已經封閉,聽說健布將軍也帶了人馬趕來。”

“還打仗?”男女老少都變了臉色。

“健侯爺肯定回來收拾叛軍!”二牛吃力地說。

“誰是叛軍?”風月呻然發言。

狄南良獰然一笑,說:“就怕他們不打!”

花流霜推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亂說。

狄南良嘿然冷看,扶着馬刀,不當一回事地說:“我侄子不過教訓了個黃鼠狼,烏鴉而已,差點被綁去要了性命!改天就讓他們跪在我們腳下說話,看看這天下姓什麼。”

眾人都是沒見識的人,也不明白他說什麼,當是些忿忿不平的話。

狄阿鳥心中漸漸明朗,帶着一種劫後餘生的感動,感受着家中的溫暖。隨着身子漸漸暖和,脫換衣裳,“咯嘣、咯嘣”地吃東西,喝水,過了一會才接了話:“天下還真的有姓,以前有個姓劉的皇帝給他老子說,地都姓劉!”

狄南良笑笑,摸摸他的頭說:“好志氣!”

這會,外面響了一聲銳利的口哨!

眾人神經立刻繃緊,先是狄南良,后是狄阿鳥,綽了兵器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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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黑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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