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節 混世魔王

十三節 混世魔王

&nb)他出門時穿一身半舊文衫,這會兒渾身汗跡,腰上綻開巴掌大的一塊,露出裏衣來。

眾人都感到奇怪。龍藍采卧在床上,瞅來瞅去,乾脆揶揄道:“寫不出來東西急的?!”

狄南堂脫掉外衣,笑吟吟地轉過頭:“急能把衣服急爛嗎?”

龍藍采更不願意放過,追問:“那怎麼回事?”花流霜遞着茶責怪:“喝點茶再說。”狄南堂喝了點茶,看看,她也等在旁邊,只好說:“測的武事,一團亂打鬥。國王,太后,幾大首輔都在校場,自然出了一身汗,衣服也破了。”

龍藍采慌忙問:“怎麼樣?”

“老爺的本事還用得着說?”風月奇怪地說,“可怎麼?!又被薦成了武職?!”

狄南堂喝了口茶,見花流霜打的水就在旁邊,搓了兩把,說:“上百個人先放到場裏混戰,有的被沉木敲碎骨頭的都有,哪是什麼選拔,簡直就是真打。你要馬匹也行,不要馬匹也行,打剩下來,才轉去作它試。我騎着馬,不知怎麼,就把衣裳弄爛了。”

他說:“張國燾舉薦的確實是文職。他不善揣摩,也稀里糊塗,以我看,朝局不穩,各方勢力都在奪軍權,軍方為爭名額,沒有親臨過戰場的士大夫,根本下不來手,只能被淘汰。我應該是被誰拿來爭名額的。”

眾人想像裏面的殘酷,有些動容。

風月勸道:“朝廷里一鍋渾水,老爺還要趟?!”

狄南堂說:“一輩子了也就這一點機會,進身出力也是應該的。”

他見樂兒擺開下酒菜,鹿肉也在煮,招呼大家都過來吃飯。花流霜想起狄阿鳥來,事無大小地講了好久,說:“你現在還顧得上你兒子?不知道他現在什麼樣吧——根本就是半個流寇頭頭?!明天我去,讓他把人散掉。”

狄南堂見她執意要管,說:“那你去吧。”

到了第二天,花流霜正準備出發,大水一心打獵,也要一塊去。

花流霜雖有別的心思,但見他早早收拾行裝,也沒法說不讓去的。她安排些家事,這便讓風月帶着兩人出城。

長月向南過支水東西四、五百餘里,皆為荒山野嶺,東南部被稱為上苑;而支水北岸的長月附近往西過梁山,比之稱為下苑。家中馬匹全被狄阿鳥拉走,她也只得雇車。眼下季節,河川凋零,黃草連天,三人一出西門,只覺着高天雲舒,神清氣爽,這一路走起來,只見兩路林木雖然稀疏,草卻一騰而起,因土沃水足一騰而起,蓋牛藏羊,時而,還會有些貴族少年騎馬攜刃,趁秋行獵。

花流霜突然覺着狄阿鳥根本不是為了修房,而是流連忘返,懷念老家的生活才不肯回城的。

馬車接近狄阿鳥那裏,已經是半晌午。

出了馬車,順着風月所示方向,遠遠眺望,能看那圓包一樣的土山下有着幾個人影。

他們正甩着嗓子歌唱。

風月指了給他們看:“夫人!那些也是阿鳥的人!”

花溜霜猝然聽他們唱的歌,也不懂,只覺得歌兒沒邊塞調子裏的悲回蒼勁,蕭蕭慷慨;沒牧歌反覆吟哦的空曠高遠、草原藍天;不是山族那種峭拔迅拔,甘甜明快的流轉;而是用“特、特、別、別”的長腔,直挺挺兒往上躥,來到高空就是一鞭爆開,像旱地里裂開的春雷,讓人血脈膨脹。

這周圍正是山勢落差大邊緣地,西慶攻擊長月圍城,先到這裏,自平原仰視一番,誤以為奪占此地能俯瞰長月,然而經過激烈的戰鬥上去,方才知道從北面看卻還是低了,軍事價值不大。

幾人就是從北面上來,三步並作兩步一走,說到就到。

花流霜點點頭,突然看到旁邊冒出來幾名縱馬似箭的少年,怒氣熏熏,剎那間已奔至幾人跟前。

一少年當先,上來就抽大水一鞭,他們都穿着戎裝,當先少年更是一身鎧子甲,肩頭的虎頭上牙很長,馬匹高大,手中馬鞭帶有銀色的光芒。大水從臉到胸被他打了重重一鞭,火辣辣地頭痛,摸臉一下,入手竟起了脊檁,雖然動怒,卻不敢還手,只是暴躁地吼:“你們想幹什麼?”

後上來的人把他們團團圍住,問:“是你們挖的陷阱么?!偏偏掛塊牌子說是陷阱?!”

幾人覺得狄阿鳥才這麼干,想對方也太無理,風月舉起衣袖,抻抻、撣撣,笑道:“既然告訴了是陷阱,還不是為了讓人注意?”

那名虎腦肩少年吼道:“混帳!爺們哪知道不是騙人的?”

“是呀!”旁邊有個清瘦的少年斯文一些,接過來說,“哪裏有先告訴別人的陷阱?這樣也能打獵?!害人!真害人。”

風月和花流霜看到後面還有人趕來,拖了匹瘸馬,心中哭笑不得。

花流霜正要說什麼,風月搶過話來。

他似乎一點兒也弄不懂,奇怪道:“陷阱自然不是我們佈置的,可老夫覺着奇怪,為什麼寫上字就不能打獵了?!難道野獸看到了,會不從那兒經過?!”

有人笑呵呵地拗理,回答說:“恩。”

回答之後方覺着不妥。

後面來到的騎士渾身滾着塵土,頭上探花紫杯冠都被撞歪。

他請求大夥不要再糾纏,只關心“是不是”,問:“是不是他們下的陷阱?”

虎頭少年發著怒,再不糾纏,一擺手:“再找!”

他們幾人沖那幾個整地種地的男人衝過去。

花流霜為了消事,並不阻攔,往上再走二、三百步,來到斜坡中央,回頭再看一看那邊兒,少年們已經蠻不講理地動上了手。

一男不知發什麼病,拿角號吹起,嗚嗚之聲四聞。

風月示意說:“夫人看吧。說阿鳥是匪,誰辨得清?!”

話音剛落,山包上大鼓被擂,鼓素雖然箍不緊,隱有悶聲,但足夠讓三人亦驚亦乍的了。花流霜什麼話也沒有說,再往上走。

走不多大會兒,包上升起幾道烽煙。

她發愣之間,風月打後面攆上來,氣喘吁吁地說:“吹角是聯絡周圍的人。擂鼓是告訴山上的人。狼煙是通知遠處的人……”

若和那幫少年起衝突,爭執到衙門,兩個字:完啦。

花流霜不自覺加快步子,揣度說:“他應該不會給這些人干架吧?!”

到了上面破廟,前方堆得到處都是泥土,乾草,還吊了幾口大鍋。幾人來不及細細觀摩,只注意到三個孩子和一個男的,孩子中最大的也不過七,八歲,他們正點柴火,身前的狼煙一人多粗。

風月厲聲道:“朱溫玉,你幹什麼?瘋了不是?”

花流霜到跟前,一把擰倒那男人,然後掂起一把燒火棍,慢慢把那些柴火挑散。朱溫玉着急,給風月說:“出了事不讓他知道,他還能讓我呆在廟裏管糧,看孩子?!揍都揍死我。”風月只好告訴他說:“這是阿鳥阿媽,我家夫人!”再一眼投去,只見他“哽噔噔”退了五、六步。

風月正驚訝着,他已經“撲通”跪到,呼道:“小可朱溫玉,拜見老夫人。”

大水發現二隻旗幟,不識字,也不知道寫些什麼,見氣氛不對,沒敢問。風月過來一指,花流霜這才看到迎風飄擺的四個歪字——“混世魔王”,接着又看到另一個,上面寫着“雪花公主”。只有佔山為王的人才自稱大王。花流霜感到頭暈,氣急敗壞地說:“哪來的大王?!”

旗幟取了下來,一群少年也找了上門。

他們已經是第二次和風月、花流霜碰面,為首的虎頭少年判斷說:“你們肯定脫不了干係!我端了你們的匪窩,也好讓你們知道,大靖康還是有朝廷的。”

大夥卻覺着和一位風韻猶在的婦人爭執刺激,紛紛說:“你們把人家的馬弄殘了,準備怎麼辦吧?”

花流霜想說:誰弄殘的找誰賠。

略一猶豫,還是替狄阿鳥認下:“誰是誰非講那麼多幹嘛?我兒子和你們年齡小不了多少,讓他回來賠你們一匹,相互認識、認識!”

一名少年盯着花流霜的衣裳,辨認她賠得起,賠不起,不放心地說:“他賠得起嗎?現在什麼都貴,一匹普通好馬少說也要千金之上。”花流霜說:“他有幾匹好馬!賠得起,不行叫他去找他阿叔要,你們明天只管過來吧!”

少年們看她神情泰若,舉止有信,自覺只能如此,說了一堆話,還是走了。

他們走後,花流霜等着狄阿鳥回來,一等就等到了晚上黑,天上掛出幾顆黯淡的星星。這裏的黑夜裏也是狼啼不斷,夜魈嗚咽,大靜中隱蘊風鳴。

黃土崗上燃起篝火,幾處吊鍋噴出食物的香味。

男女們陸續回來,團團坐着,有種部落中才有的味道。他們都不敢胡亂喧嘩,忙碌燒飯中偷偷地觀察花流霜的神情。

朱溫玉一聽有人煮了些肉,連忙搶去弄些,送到花流霜面前,退到一邊點頭哈腰。

花流霜並沒有食慾,聽着風吹山嵐的響動和泉水的嘩嘩聲,心情很是憂傷。她覺得如今的日子並不好過,一家人落難一樣來到長月,飽受白眼,今日受無賴小兒的欺負,明日生計又是問題,卻不知何時是個頭,然而想想阿鳥,覺着家中部眾過萬,撐個“混世魔王”的大旗,做個小汗,並不是問題。

想想這些,想想狄阿鳥平日的傻模樣,花流霜再沒有原先的那麼氣憤。

她掉了眼淚,為了不讓人注意到,站起來走到土崗的邊緣。

眼前的原野山巒黑兀一片,星光把恐怖籠罩,還有像鬼火一樣的亮光隱現,完全是一片巍詭的景象。

隨着幾聲馬嘶,花流霜知道是狄阿鳥回了來。

她打起精神,慢慢轉過臉看,見眾人爭相歡躍,黯然的心情更是被燙了一下,突然想問一問,他們是想知道兒子的收穫,還是去疼惜自己的兒子。

她輕輕一笑,滿是苦瑟,聽得人傳話,轉身對着原野和山巒,淡淡地問風月:“要是他空手而歸,一直空手而歸,你會不會去接他?”

風月一頭霧水地陪她站着,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說:“從小到大,我都在看着他!”他說這些,白髮鬍鬚都輕輕抖動。

花流霜知道風月一定很激動,而且全是真心話,因為他有時比自己夫婦更在意狄阿鳥。

阿雪叫阿媽的聲音和狄阿鳥爽朗的炫耀聲遠遠傳來。

花流霜將微笑掛在嘴角,回過頭來看。她看到董雲兒牽了匹馬,在風月提醒中,微笑着迎了上去。

董雲兒正要拴馬時,看到了花流霜。

她眼中是一個三十多歲了的女人,衣服很普通,上衣是交領的皮袍馬褂,對襟突出一塊,扣在肋下,卻感覺不到胡服的味道,也許惡劣的歲月讓她不再漂亮,但她那種恬淡、舒緩,含蓄而不經意的動作能讓所有的同性折服。

董雲兒幾乎有些妒忌,雖然她們並不是一代人,知道是誰之後,叫道:“夫人!”

她自然不是看狄阿鳥的面子,狄阿鳥本人對她來說也無半分面子,惟有一種爾虞我詐的讎隙。花流霜淡淡一笑,也看着這位換上獵裝,比糊一臉妝時顯得更漂亮的美人,示意她到身邊,再一放手,主動執了去,誇耀着她的出眾:“是雲兒姑娘吧。天仙人兒一樣,你父親呢?”

董雲兒覺得此時的自己就像一隻小鳥,是怎麼也飛不出別人籠絡的範圍的,只得不自然地跟着花流霜走。

迎面狄阿雪過來,拉住花流霜的另一隻手,一段時間不見,狄阿雪似乎長高不少,整個換了一個人一樣,說話大大聲,動作誇張。

這些,花流霜只在小時候見過,她心中高興,把這個歸功到狄阿鳥身上。

狄阿鳥提了只黃紅色的狐狸,大聲地叫:“阿媽,我打來你的!”

花流霜知道他的花言巧語,笑一笑,暫時不提自己初來時的心思。狄阿鳥也高興,呼着“董老頭”要他的酒來喝。董老頭對他吝嗇,但不能對他母親吝嗇,立刻找來一些,一會過後,他們就坐在一起,吃飯喝酒。

花流霜客套地感謝着董老,一連向他敬酒,喝一會兒,猝然入題,不經意地問狄阿鳥:“阿鳥,你知道你近來花了多少錢?”

狄阿鳥一五一十地回報,加起來足有二、三百多金幣。往常年間,這是一大筆款,而今年糧食曾幾十倍,上百倍地上漲,只是為了吃喝,算不得亂花。董老漢有些不自在,看看女兒,卻見女兒卻一臉泰然。花流霜微微掃一下別的人,說:“現在錢不當錢,市上都用塊金塊銀,實物買賣,家裏快要撐不下。”

狄阿鳥有些兒沮喪,只好垂下頭去,吱吱嗚嗚,卻無話說。

他心中明白,二牛的鋪子還能掙些錢,倘若不是這個拖着後腿,倒是可以試着離開東市,找找別的收購途徑。

董老漢有些坐不住,,正想說話,感覺到女兒碰了自己一碰。

花流霜問:“先不說太遠,你什麼時候能把房子蓋起來?”

現在一大堆人吃飯都是問題,大部分人都在為覓食奔波,何來精力去蓋房子,為釀酒忙碌?狄阿鳥又答不上來。

花流霜把風月害怕官府懷疑是流寇的話說出來,惹出軒然大波。旁邊吃東西的流民紛紛站起來,鴉然無聲地聚攏,關切地聽着。

花流霜別有用心地給董老頭說:“我丈夫也有些微薄的俸祿,也可以在朋友那裏舉借一些糧食。董老義士,你帶大夥帶上糧食,找個富庶點的地方好不好?”

她懷疑董老漢是亂黨,這麼說,就是想看看,董老頭和大部分人的關係。

狄阿鳥卻破壞了他的試探,說:“哪裏會有什麼富裕的地方!”他轉眼看看周圍的男人和女人,分辨說:“我們不造反,打獵,刨山裏的木薯!”

“是呀!”周圍的男人女人都連忙附和,一些從曾經戰亂的地方來的人大肆訴苦,說自己回過家,家裏的地都被別人圈掉了。

花流霜覺得自己有些心軟,就像強行趕走一群在水邊覓食的小鴨子一樣,有些殘忍,但她還是接着往下:“這裏有王家獵場,朝廷追究這些獵物的來源,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沒有!”

董老頭關鍵的時候卻說了不該說的話:“狄夫人,過幾天吧。我把長月的宅子賣掉。然後去聯繫幾個結義的兄弟,帶上他們走!”

“讓他阿爸籌些糧食、布匹來換吧?!把那宅子換給二牛!”花流霜說,“你們再找個荒地,沒有這麼多事,是吧?!形勢這樣下去,我們也要回老家。”

狄阿鳥悶悶地坐着,突然站起來走掉。

他的心被一種巨大的失落佔領,雖然已經無利可圖,雖然知道這是一種最好的擺脫,卻不知為何,惘然若失,浮現出自己眼中看到的一景。那是他出城收白布的時候看到的,一個婦女,並無任何不妥的地方,自己進他們村子的時候,她抱了個孩子就坐在村口喂孩子。他還偷看人家幾眼,人家也還他一笑,而自己走一圈回去,那婦女已經倒在地上,村裡僅有的十多人圍在一邊,有人說是餓死的,有人說吃觀音土吃死的。

也許她和自己毫無關係,狄阿鳥說不明白,只是被震撼。

他知道他有無能為力的時候,這些人離開自己,未必不能生活,然而在一起一段時間了,他們拉土、砍樹、用木棍子穿鐵片耕地、種地、打獵,進行着共同的事情……自己卻要被迫拋棄他們,是如何也說不通的。

他想想,大夥一直都是聽從自己的,會因為自己一個眼神惴惴不安,慢慢地抱起胳膊。

風月過來勸他:“你阿媽也是為你好!”

狄阿鳥違心地說:“我知道,我又讓阿媽失望!你說我吧,怎麼干點啥都不對呢。”

風月攬住他,有點兒激動:“你是自在的混世魔王,但現實是殘酷的,你需要明白。即使你們一起過了冬天,可明年呢?!上天要殺一萬人,你救不了一人,若是上萬人要殺一人,你只會變成第二人。大丈夫行事,量力而磊,循其源而清其本,不可有婦人之仁。”

狄阿鳥突然有些振奮:“我明天像阿爸一樣寫道奏疏!”

風月也覺得自己的勸說適得其反。

還寫奏疏?誰看。

風吹曠野,萬籟起音,在彈奏一起異樣的旋律,山淘陣陣,若經行而過的世事,狄阿鳥一回去,卻大出意外地喊:“咱到哪兒都不偷竊,到哪兒不乞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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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黑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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