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陽元作酬

「東嶽幽都，就是這般待客之道？」

...

一道溫潤醇厚的嗓音，突然響徹整個幽都，無孔不入。

可當聲音傳入耳中，聽起來卻又像是有人就在跟前說話一般，不僅沒有勉強之意，並且沒有高聲之感。

葉知秋原本已經渾渾噩噩快要睡去，卻被這一聲給驚醒過來，頓時皺眉不已。

隨即稍微感受一番身體的傷勢，雖然手臂還有一些紅腫脹痛的感覺，但也已經恢復得七七八八，就索性不再繼續浸泡下去，雙手一撐站起身來。

「外面喊話的是誰？」

「奴婢不知。」

溪蘭搖搖頭，大抵猜到自家老爺可能想去一觀究竟，就在幫他沖洗乾淨身上殘留的湯藥之後，轉身拿了出門的衣裳。

黑底白紋錦衣大氅，是這段時間梅瓔特意為他親手縫製的新衣，兩隻極為寬大的衣袖上面特意綉了些許雲紋與白鶴沖霄，看着倒是模樣不錯，但穿起來卻相當麻煩，倘若不是有着溪蘭伺候，葉知秋甚至懷疑自己可能就連怎麼穿衣都不會。

還是之前那套神武局下發給他的制服簡單一些，就是一套長褲短袖罷了，上下一套就能出門。

費了不少功夫換好這件從未穿過的衣裳，葉知秋才與溪蘭一道出門，準備往北下山瞧個熱鬧，看一看究竟是誰竟然如此膽大包天，敢在魚紅鯉那婆娘的地盤上的如此囂張。

但在走到第一進院落的時候，葉知秋便被迫止步。

周堯正守着他那巨大的酒缸坐在門檻上面，完全堵住了去路。

...

幽都城北。

烏泱烏泱的陰鬼魔怪一起朝着城外聚攏過去，陰風吹襲，詭霧森森，而在後方錯落雜亂的街道上面，無數個黑暗的角落當中，更是不斷出現一個個身影，飄忽閃爍游弋不定，就連半空中也有着不少鬼臉惡靈正在嘻嘻哈哈上下翻飛，一派魔兵鬼卒傾巢而動的景象。

孟章面帶微笑倚車而立，伸出食指往下壓了壓鼻樑上那副在他而言自以為很帥的超小型圓框墨鏡，饒有興緻地望向那如潮水一般湧來的陰鬼魔怪。

車輛另外一邊，顧緋衣則正仰頭望着遠處那座黑暗籠罩中的巍峨山嶽。

孟章突然推上墨鏡，歪頭看來，面上笑容更勝先前。

「你好像有些緊張？」

顧緋衣不予理會，深呼吸一次強行壓下心中的緊張感，掏出手機看了一眼。

似乎是自從進入東嶽地界以來，也便是從天氣變得糟糕開始，手機就已經完全接收不到任何衛星信號。

陰氣太重，磁場干擾？

顧緋衣對於科技領域所知不多，只知道一旦離開綠洲進入野外，這種東西就經常會跟破銅爛鐵也沒什麼太大的區別。

顧緋衣默默地嘆了口氣。

孟章挑了挑眉頭，很明銳地注意到了她的情緒變化——這是作為一個情場高手與花叢老手的基本素養，如果就連這點本事都不熟練，詹博洋那老東西也不會把這種任務交給他來處理。

但還不等他再開口說些什麼，就有一片雪花突然從他眼前一掠而過。

隨後便是一場陰寒入骨的風雪。

那如潮水一般的陰鬼魔怪頓時停了下來，連同那如陰風吹過石穴般的嗚嗚低吼也隨之慢慢歸於平靜。

孟章轉頭看去，正見那群陰鬼魔怪左右分開，一位渾身雪白的女子緩步走來。

白衣白裙白髮白眉，膚如凝脂清冷如雪，是個難得一見的頂級美人。

孟章眼神頓時亮了起來，食指壓下鼻樑上那十分累贅多餘的墨鏡，格外輕佻地吹了聲口哨。

雪姬對此置若罔聞，目光徑直掠過浪子一般的孟章，只在顧緋衣身上停留片刻，便垂下眼帘屈膝施禮，輕聲說道：

「城主已經備好晚宴款待二位，請隨我來。」

言罷，便轉回身去原路返回。

顧緋衣立刻抬腳跟了上去。

原本還想多說兩句的孟章見狀，只得無奈聳肩嘀咕一句「行吧」，才弔兒郎當地雙手插兜抬腳跟上。

...

半山腰上，牛角塔下，有一座相當氣勢恢宏的大殿，立在亂石之間，殿前還有一座深邃鴻溝，周遭儘是骷髏成堆，溝壑邊緣好似犬牙如排利刃，其下則是霧氣森森，不知其深，左右兩邊輾轉綿延不見盡頭，當中架有橫橋一座，過橋可見大殿門上匾額乃是黑鐵所鑄，書有「森羅鬼殿」四個大字。

僅以環境而言，看起來就像真的到了陰間一樣。

雪姬將他二人一路引至此間，隨即便在殿外候立。

進得殿內，仍是鬼氣森森，一路蹚着陰森森的寒霧走過，來到殿下，才見正南兩丈高的御台座上，側卧一位絕色佳人，紅衣紅緞紅紗在身，赤足一動，金環作響，手掌輕輕撫着一隻看似乖巧的黑貓，唇角含笑。

孟章又是眼神一亮，忙地食指壓下墨鏡，仔細望向座上女子。

「妖艷性感，好一個絕代美嬌！」

魚紅鯉看他一眼，無動於衷。

「坐罷。」

殿下左右，已經各自擺了一張矮腳案幾，上面擺着美酒佳肴。

孟章也不客氣，咧嘴笑着道了兩聲多謝，就往左邊走去，施施然落座，拿起酒壺酒杯便以美人風情為佐，自斟自飲起來。

可顧緋衣卻依然矗立原地，只冷眼望着座上那人。

「他在哪兒。」

魚紅鯉唇角一勾，眼波流轉嫵媚動人，稍稍坐起身來任那黑貓一躍上來卧在腿上。

「你問的是我家葉郎？」

「...是。」

「大抵是流連花叢，樂不思蜀罷？」

魚紅鯉撫着黑貓，態度自是相當曖昧。

「幽都如今還在大興土木，本王平日裏便難免忙於公務，已經許久不曾歸家，這般因公忘私，倒是有些愧對葉郎，但那府邸當中卻有女眷三十，皆乃本王精挑細選，也便個個生得千嬌百媚花容月貌，床笫之術更是了得...」

說到這裏，魚紅鯉便嫣然一笑搖了搖頭，就此打住不再繼續多說下去，隨即話鋒一轉，俯瞰下方臉色已是極差無比的顧緋衣，柔聲笑道：

「不過是些自家事罷，又何必與外人多說，卻不知神眷之人與東方青龍這般聯袂到訪，究竟為何而來？總不能...就只為了問一問我家葉郎如今是否過得還好，以求心安吧？」

一旁本欲插嘴說句話的孟章聞言之後，頓時就把腦袋低下去了。

殺人最狠者，無外乎誅心。

儘管魚紅鯉嘴上始終沒有明確承認過什麼，但女人這種生物，一旦遇到什麼超出意料範疇之外的事情，就往往都會在不知不覺間使感性的一面佔據上風，哪怕冷靜如同顧緋衣也絕無可能免入俗套——作為一個早便閱盡千女的花叢老手，孟章很相信自己的判斷。

隨着殿內氛圍越發變得凝重起來，事情似乎已經開始有些偏了。

「咳！」

許久之後，孟章才硬着頭皮率先出聲，抬起頭來乾笑着道：

「鬼王殿下說笑了，我與顧隊長二人此番前來，自然不只為了問一問你家葉郎是否過得還好，但...有些事情，還是要見一見你家郎君才好繼續聊下去。」

「哦？」

魚紅鯉眉頭一揚，隨即問道：

「不知二位此番前來究竟所謂何事，竟還需要我家葉郎親自出面？」

孟章笑了笑道：

「只待尊夫至此，殿下自知。」

魚紅鯉聞言，雙眸虛眯片刻便展顏一笑。

隨即懷抱黑貓起身下榻，赤足沿着御台緩步而來，婆娑蓮步娉娉婷婷，紅紗翻香，一直待到明顯冷着臉的顧緋衣跟前，與她相距不過咫尺之遙，四目相對，某個層面上的高下勝負便在一瞬間就立刻明朗起來。

顧緋衣強忍着殺機，緊握雙拳，指節發白。

可即便如此，仍是有着絲絲縷縷凝如微風的氣機在她周身悄然繚繞起來，掀動衣衫漣漪滾滾，髮絲飛揚，殺機森寒似乎要比這座森羅鬼殿的陰氣更為懾人。

魚紅鯉面上笑意變得玩味起來，才開口道：

「是為京都惡靈肆虐之事，求本王來了？」

孟章頓時郎笑一聲，起身繞過案幾拱手上前，一副全無底線的模樣，阿諛奉承道：

「殿下實在機敏過人，這東嶽幽都能擁殿下為王，實在...」

「本王何時與你說話了。」

不等這番馬屁拍完，魚紅鯉便冷聲開口將他打斷，連其懷中黑貓也是睜開眼睛目露凶光，好似但凡他還有膽多說一句，就要後果自負。

孟章頓時神色一僵，張了張嘴訥訥無言，見着魚紅鯉就連多看自己一眼都懶得，只得悻悻然後退幾步站遠一些，以免那隻明顯不懷好意的黑貓突然暴起——雖然僅就目前來看，最終結果八成會是不如人意，可若是因自己導致談判提前破裂，等到回去之後，就難免還要另生事端。

身旁沒有聒噪的蒼蠅之後，魚紅鯉面上便重新露出那副玩味的笑意。

「京都神武總局那姓詹的老頭子命你來與本王談判，大抵也不過是想到本王曾經看在葉郎的面子上救了北城，就抱着倘若葉郎還未喪命的僥倖心理，通過你來利用葉郎說服本王，一旦能成，無論最終結果究竟如何，是本王親自去那龍潭虎穴走上一遭，又或派遣麾下代替本王涉險入京，全都無妨，只需能夠了結這場惡靈肆虐的災殃便是。可當災殃了結之後，又該如何？」

顧緋衣唇瓣翕動，大抵是有話想說。

可到底還是沒能開口，眼神躲閃地垂下眼帘，低頭不語。

魚紅鯉面上笑容更勝先前，稍微俯身，輕聲問道：

「大抵是天羅地網，以怨報德罷？」

孟章站在一旁愁眉苦臉地咧咧嘴，有心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根本找不到機會。

而顧緋衣則無法反駁。

人鬼殊途互相為食是為天下大勢，陰陽相隔針鋒相對，倘若真有一個能將鬼王關起來打的天賜良機，無論出於什麼目的，貪圖她死之後留下的陰丹也好，或是想用這則消息振奮人心也罷，都絕不會輕易放過。

一切可以合理上升到關乎整個人族生死存亡的事情，沒有小事。

上面那些人的態度就是這樣，並且格外堅決。

否則這個世道也就不會如此滑稽可笑。

魚紅鯉忽然嘆了口氣，搖搖頭語氣中卻不無譏諷地說道：

「可憐，可悲...」

「殿下何出此言？」

孟章到底還是沒能繼續沉默下去，也不管那黑貓是否還在眼神不善地盯着自己，上前兩步開口說道：

「雖然我不認為殿下這般猜疑我等用心險惡有什麼問題，畢竟你我雙方並非同族，互相為食針鋒相對，會有這般猜疑實屬正常，但在如今這般大勢之下，人族已是夾縫中生存，興亡自是匹夫有責，天下大義重於私利，所以哪怕這次行動之中，上面遣了顧隊長來與殿下談判是有其他用心，但也不該說作可憐可悲！」

「喵！」

黑貓頓時炸毛了。

魚紅鯉手掌輕輕按在黑貓頭上，將它安撫下來，似笑非笑斜睨孟章一眼，嗤聲笑道：

「說得倒是慷慨激昂，可到底也不過是個牙尖嘴利的取巧之輩。本王不欲與你多加辯解，乾脆將話撂在這裏，你人族京都最終將要落得如何下場，縱然舉城破敗千里伏屍，也與本王無關，更與葉郎無關，一切都是你等咎由自取！」

言罷，魚紅鯉便冷哼一聲，轉身而去登上御台。

「雪姬，送客！」

「等等！」

孟章臉色急變，忙地追趕一步脫口而出：

「不讓你平白出手，上面願意拿出半城陽元作為報酬！」

話音一落，顧緋衣便猛地抬頭看去，神情錯愕，只以為是聽錯了他剛說的。

魚紅鯉亦是止步，稍稍回身側臉看向似乎並無玩笑之意的孟章，眼神淡漠。

連其懷中黑貓，眼神當中也儘是鄙夷之色。

片刻后，她才拂袖而去，悠然念道：

「世間只有人心惡，萬事還須...天養人！」

雪姬已經聞聲入殿，趕在孟章還欲糾纏不休之前將其攔住，並不言語，就只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孟章臉上陣青陣白，看似糾結片刻，也不理會攔在跟前的雪姬，仰頭喊道：

「六成陽元，再加十瓶異獸心頭血與總玄洞天出產的烏桃十隻！」

話是如此，可已走上御台的魚紅鯉卻對此無動於衷，懷抱黑貓蹚過寒霧，徑直繞過王椅座榻後方的篆刻九龍的影壁，離開此間。

孟章還欲再追，雪姬立刻橫出一步將其攔下。

「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