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桃花妝
阿緣剛回來,就碰見水姨娘身邊的柳兒。
柳兒見他,面色一喜,「阿緣,總算找到你!快進去,姨娘尋你說話,你跑哪兒去了?真真急死人。」
阿緣問:「何事?」
柳兒嘆氣:「聽月閑居的老賀瞎嚷嚷,說你簽賣身契給大姑娘,這話被咱們院子裏的老婆子知道,拿來當笑話談,又被姨娘聽去,姨娘發好大的脾氣,都咳血了!」
阿緣疾步進門。
屋裏,一隻盒子不慎掉落在地,摔破一隻角,滿地都是銀元寶、碎銀子。
水姨娘攥緊帕子掩住唇,一邊咳嗽,一邊吃力地撿拾錢財。
阿緣蹲下,道:「我來。」
水姨娘一陣咳嗽,臉色慘淡,中氣不足:「你帶回家的葯,咳咳,你說是柴總管給的,其實……是你把自己抵給大姑娘,換得的買葯錢,是不是?」
少年攙扶她,「水姨,你先起來——」
「阿緣!」水姨娘攥住他的手腕,她的手指顫抖,力道卻大,「你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
阿緣沉默片刻,道:「過幾年,我自會贖回來。」
水姨娘抬眼看他,眼角微紅,「那是你說了算的嗎?你以為賣身契是買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以為你出賣的是自己的力氣,是年輕力壯的歲月?……糊塗!」
她低頭,悶聲咳嗽。
阿緣輕拍她的背脊,想起身為她倒茶。
水姨娘不讓他走。她蒼白的臉頰因為劇烈的咳嗽而漲紅,額頭有薄汗,眸中只有哀色。
「你賣掉的是你的人,也是生而為人的尊嚴。」她咬牙,低聲道,「簽了賣身契,便是別人家裏的物件,生死不由己,與一匹馬,一頭牛,有何區別?主子罵你,你受着,主子打你,你受着,主子要你做什麼,你連說個不字都沒底氣!為奴為仆,便是做牛做馬!好好的人不做,為何要當牲口?!」
她那樣憤慨,激烈的抵觸。
「你跟我走——」她強撐着站起來,「大姑娘在家,你隨我去聽月閑居。」
阿緣道:「我自己去,你在床上歇着。」
水姨娘恍若未聞。
她仍在掙扎,渾身無力,綉帕染血,但她不肯倒下。
「你不能賣身。」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阿緣,你要堂堂正正的做一個人。」
*
假山旁,明容攔下明浩。
明三少爺最近發了一大筆橫財,越發的春風得意。
這得從三個月前說起。
某天,明浩和弟弟玩了兩把斗老爹,夜裏躺在床上,突發奇想,若將斗老爹的葉子牌批量製作,再以合適的價格售賣,興許會是一條生財之道。
三個月後,囊中羞澀的他,出息了!
他摸着鼓鼓囊囊的錢包,大搖大擺地走在路上,忍不住吹一聲口哨。
然後,就被長姐攔住。
明容看着他。
這些日子,她的同學迷上玩牌。
男孩子玩斗女干臣,女孩子玩斗負心漢。
她稍加了解,發現這不就是鬥地主的翻版嗎?換個名字而已。
她立刻想到自己的好弟弟。
明浩見到她,訕笑:「姐,你從宮裏回來啦?」
明容抱着雙手,道:「明浩,你還真是個平平無奇的商業小天才啊!」
「哈哈!」明浩摸後腦勺,「過獎,過——」
「過你個頭。」明容瞪他,「你拿我的牌出去賣,問過我了嗎?又不是你的獨家創意,你真好意思!」
當然,也不是她的獨家創意。
撲克牌誰發明的,她完全不記得。
明浩做賊心虛,瞟向四周,悄聲道:「噓,噓。阿姐,小點兒聲。這件事,老爹還不知道。士農工商,老爹自詡讀書人,又是當官的,自命清高呢!他要知道我暗地裏做生意,還不得扒我的皮?」
明容道:「那你別偷摸賣東西。」
明浩哼哼:「有錢不賺,呆瓜笨蛋!」
明容擰他耳朵。
明浩正哎哎叫喚,明江走過來,道:「阿姐,你別搭理他,賣葉子牌掙的錢,我專門為你留了一份。」
明容指向明浩,問他:「你是他的合伙人?」
「三哥就出個主意,從策劃到執行,由我一手操辦。」明江不無得意,「三哥幾兩幾錢都數不清楚,他和人談生意,只怕被賣了還幫人數銀子——」
「反了你了!」明浩反手拍他腦門。
「你打我!」明江惱怒。
兩人吵鬧不休,忽見明二少爺手握一卷書,從對面過來。明淵搖頭晃腦地念着,走着,走到一半,一頭撞樹上。
明容正要出聲,明浩踮起腳尖,捂住她的嘴。
明淵額頭撞破了皮。
他站定,對着作惡多端的大樹冷笑,「……連你這木頭也欺我!」
說罷,狠狠地踢出一腳。
左一腳,右一腳,也不知總共踢了幾下,他轉身離去,步行極慢,腳尖都不着地,想來沒踢疼大樹,倒是踢傷了腳趾。
明容不解,「二哥……他做什麼?」
「他啊,讀書魔怔啦。」明浩聳肩,「他讀的書越多,越覺得自己滿腹文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惜京城的達官貴人都是瞎子,無人賞識他的才華,能不魔怔嗎?我看啊,再過五年,他還找不到做大官的門道,遲早發瘋。」
「他考試落榜了么?」明容問。
「考試?」明浩嗤笑一聲,搖搖頭,「考試不就走個過場?能不能當官,當怎樣的官,位列幾品,出任要職還是領個清閑差事,日後能否晉陞——這得先看他的出身門第,再看他是誰的門生,誰的門客,有無貴人舉薦他,貴人又是什麼地位。」
明容愣住。
她彷彿明白了什麼,怔怔道:「他不考科舉……」
「科舉是什麼?」明江好奇的問。
「……」明容沉默。
來到古代已有兩年,她方才後知後覺,大曜所謂的士族林立,門閥權重,意味着他們連科舉制度都沒有。
所以,他們怎麼選拔官員?
察舉制,九品中正制,該不會更古早吧?
不管哪一種,都極度仰賴家世背景。寒門子弟若無貴人引薦,仕途令人絕望。
二哥,他自然不算寒門。
可朝中要職都被幾個家族壟斷,阿爹無兵無權,是太子口中聰明的草包。他若想為兒子謀職,恐怕還得求別人。
明江道:「二哥大可不必憤世嫉俗,待阿姐嫁了人,他的事就好辦了,大不了拉下臉皮求求姐夫,都是自家人——」
明容揪他耳朵。
明江吃痛,委委屈屈的,「我也沒說錯嘛!」
「二哥就該學學我。」明浩道,「我討厭讀書,自知肚子裏沒有半滴墨水,無人欣賞我,那是應該的,我才不在乎。」
他摸向沉甸甸的錢包,滿意地笑了。
*
回到聽月閑居,秋畫說,她路過水姨娘的院子,聽得裏面吵鬧,水姨娘嚷着要見阿緣,不知所為何事。
春棋道:「定是阿緣與他姨娘說了!」
明容問:「說什麼?」
春棋替她搖扇子,好笑道:「前幾天,那傻小子看見街上的通緝令——殺一江洋大盜,帶他頭顱回官府,得一百兩銀子——他心動呢,胡說什麼想當刺客,錢真好賺,殺一個人就有一百兩。我告訴他,錢好賺,那得有命花。」
「可不是嗎。」夏琴不以為然,「阿緣異想天開,刺客豈是一般人能幹的?當年,西戎不就有義士刺殺朝中女干佞失敗,全家都吊在城樓上,活活曬死,慘吶。」
春棋點頭。
明容坐在樹下乘涼,手肘撐在石桌上,捧着臉,道:「方才,我瞧見妍兒,她臉上貼的花瓣真好看。」
春棋道:「姑娘,不是貼的,是畫的。」
冬書補充:「是今年盛行的桃花妝,我也給你畫。」
明容正想答應,聽見一陣咳嗽聲,訝然回頭。
水姨娘帶着阿緣來了。
女子路都走不穩,走兩步停一停,還得阿緣攙扶,但她堅持來到明容面前,堅持顫巍巍地行禮,「大姑娘安好。」
明容站起來,「姨娘身子弱,快坐下。」
水姨娘的病情每況愈下,大夫開的藥方,店裏買的人蔘補品等均不見效,明容的通用藥只能緩解一時的癥狀,根本不得用。
水姨娘開始頻繁地咳血。
春棋她們私下說,水姨娘怕是過不了今年冬天。
明容卻有信心。
太子也總是咳嗽、吐血,比水姨娘更嚴重,他還在蹦躂,沒道理水姨娘就不行。
她只需要多多休息。
水姨娘不坐。
她拘謹地站着,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大姑娘,冒昧前來,實在失禮……能否借一步說話?」
明容便讓春棋等人下去。
水姨娘轉過頭,看了丫鬟一眼。
柳兒將一隻小包袱放在石桌上,左右瞧瞧,見四下無人,着手解開,只一會兒,又繫上。
包里裝的是銀子。
明容茫然,「姨娘,這……」
「請姑娘准我贖回阿緣的賣身契。」水姨娘臉色蒼白,聲音很輕,卻堅定。她說著便要下跪,「阿緣還小,不懂事,他瞎胡鬧,請姑娘——」
「我答應!」明容搶着說,「我本來就不想收,也沒當真。姨娘,你先坐着,我叫冬書把賣身契拿來。」
*
一天後。
明容今日不當有聲書播音員。
她帶着小箱子、小匣子來東宮,因為她到了古代才知道,銅鏡也有好壞之分,東宮的鏡子最亮,照得最清楚。
她不朗讀,太子也不在意。
他拿着一卷書,漫不經心地翻幾頁,看她一眼,又翻幾頁。
小匣子裝着明容的首飾,小箱子裝着一盒盒品相各異的胭脂。
明小容十分興奮,對着這些死物摩拳擦掌,不消片刻,又陷入選擇困難症。
她歪着頭,為難的問:「……我該寵幸哪位愛妃呢?」
趙秀涼薄道:「你叫一聲愛妃,哪只胭脂盒子應聲,你就寵幸它。」
明容想,陰陽怪氣,不理他。
她搗鼓一會兒,抬起頭,鄭重宣佈:「我在練習化妝。」
趙秀道:「你的丫鬟有手。」
「我自己來。」明容說,「女孩子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有成就感。」
趙秀面無表情。
他看着明小容折騰她的小圓臉,折騰好半天,沒有變漂亮,只變得可笑。
小神女一定也發現了。她照着鏡子,臉垮下來,抿起艷紅的嘴唇,不吭聲。
趙秀慢慢道:「明小容,你的臉怎麼——」
他本想說,怎麼那麼像壽桃。
明容驀地回頭,板起紅彤彤的臉,說:「不像猴子屁股,你胡說八道!」
趙秀沉默。
他可沒說,她自己作的比較。
明容有些灰心,悶聲道:「我畫的是今年京中盛行的桃花妝。」
趙秀淡淡道:「桃花都謝了。」
明容:「這兩者之間根本沒關係好嗎。」
趙秀掃她一眼,微微揚聲:「秋月,打一盆水來。」
秋月打來一盆清水。
趙秀讓侍女下去,接着向明容走來。他拿起浸過水的毛巾,緩緩地絞乾,擦拭明容的壽桃臉。
動作分外輕柔。
明容想,他使不上力氣。她說:「我來吧。」
趙秀置若罔聞。
他擦完,扔下毛巾,提起描眉的筆。
明容怔了怔,「你會化妝嗎?」
趙秀道:「畫山,畫水,畫桃花,不都一樣,何難之有?」
明容便想,她的同學說過,太子精通琴棋書畫。
她抬眸,見少年氣定神閑,一雙細長的眼眸漆黑如夜,沉靜如水,大有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從容和自信。
她充滿了信心。
她用手指點住眼角,建議:「這裏畫桃花的花瓣。」少年頷首,她又道,「把我眼睛畫得長一點,大一點。」
趙秀瞥她,低笑。
明容皺眉,「不準笑!」
趙秀畫她,她便乖乖地坐着,過一會兒,開口:「前兩天,我在長寧宮外頭遇見一名大臣的夫人,她看我一會兒就走了,話也不說,真奇怪。」
「那是我的五舅母。」趙秀道。
「她——」明容微驚,「她看***什麼呀?」
「沒什麼,不用在意。」
「……」
明容又坐一小會兒,手伸長,拈一塊紅豆糕,送進嘴裏。
趙秀不悅,「別亂動。」
明容只能放棄剩下的半塊紅豆糕。她隨口找話題:「你有五個舅舅?」
「兩個。」
「兩個舅舅,哪來的五舅母?」
少年神色不動,「外祖父有三個孩子。老大叫葉初,老二叫葉二,母親排行第三,原來叫葉三妹。」
明容的腦袋打結,「可她叫葉初啊。」
「母親為人極霸道,自小如此。」趙秀語氣淡淡的,沒什麼感情,「她帶兵出征,嫌棄戰旗上的「叄」字難看,又覺得她大哥的戰旗好看,名字也好聽,便在大營中設比武擂台,她贏了大哥,將大哥的名字搶到手,自己的名字丟給他。」
「……這也行?」
「勝者為王。」
「那你的兩個舅舅,他們現在叫葉二和葉三?」
「葉三和葉五。」
「排行這麼隨便的嗎。」
「葉三得了母親的名字,葉五不敢排在哥哥前面,也不想叫葉四,四字與死字發音相似,他嫌不吉利。」
明容的眼神在少年蒼白的臉上打轉,「可你排第四——」
趙秀平淡道:「我沒的選。」
他放下筆,轉身就走。
明容興沖沖地望向鏡子,滿懷期待。只一眼,神情凍住。
半天無聲。
好醜。
怎麼那麼丑?
她怎麼不記得自己長那麼丑?
她的眼睛沒變大,沒變長,怎麼還變小了?
難怪趙秀跑那麼快……
這個盲目自信的大騙子。
「趙小秀,你畫的比我還差勁!」
*
周氏一回房,見到常年在外的丈夫,吃了一驚:「五爺,你何時回京的?」
她替男子斟茶。
「剛到。」葉五爺在榻上坐下,接過妻子的茶,不喝,只拿在手中,「你信里說,幾日前進宮。」
周氏頷首,「是。」
葉五爺看着碧綠的茶葉,嗤了聲:「太子給你的畫像是個孩子?」
「……是。」周氏頗為無奈,「他畫的分明是明容姑娘小時候,臉蛋一模一樣。你說他也真是的,喜歡人家,直說又有何妨?咱們總會成全他。」
葉五爺瞥她一眼,「太子告訴你,人選定下了,就是南康侯府那姑娘,但成親之事為時尚早,不急在朝夕。」
周氏無言。
一張奶娃娃的畫像,他怎麼看出來這許多意思?
「他故意讓你頭疼呢。」葉五爺道。
「……」
周氏當真頭疼,不止因為太子,也因為她丈夫,她夫家。
葉家人從不齊心,每個人各有主張,說話總留半句,揣度家人心思靠猜的。
老爺子想分家,老夫人不讓分家,三爺菩薩面修羅心,殺的人比念過的經文的字數還多,五爺待她不錯,但心裏話從不坦白,成親多年,生分依舊。
一大家子人如一盤散沙,湊合過日子。
周氏在丈夫身旁坐下,見他長久不開口,只能主動問:「太子不着急成親,老爺子那事……怎麼辦?」
葉五爺道:「他成不成親,老爺子都會請陛下准他上朝旁聽。」
周氏愣了愣,擰緊眉,「老爺子到底怎麼想的?」
「咱們這位太子啊……」葉五爺扯起唇角,「他太厲害,翅膀硬了,自然不行,他只能依靠葉家。他也不能太沒用,畢竟——」
他頓住。良久,眼神黯淡,「畢竟,他是三妹的孩子。」
周氏不明所以。
葉五爺無意為她解惑。他端着茶,面無表情。
太子是三妹的獨子,真養廢了,無論對老爺子,對大哥,還是對他而言,都是莫大的遺憾。
所以,就讓他那樣吧。
為他請的先生都是當世大才,給他的葯吊著他的一條命。
天人之才智,廢人之軀體。
足矣。
*
玉英提着一隻盒子,走進來,「殿下。」
趙秀在榻上下棋,沒有對手,只有他自己,「查出什麼?」
玉英道:「那少年叫阿緣,沒有姓,侯府的人都說他是水仙的親生兒子,可據我所知,不該。五年前,水仙還在夢香樓,有一天晚上出門,回來便帶着這名瘦弱的男孩。若是親生,何以拋棄多年?」
趙秀盯着棋盤,「從哪裏領走的?」
「不知。」玉英回答,「水仙嘴緊,從未向任何人提起,侯府和夢香樓竟然無一人知曉,夢香樓伺候水仙的丫頭都不知道孩子的來歷。」
趙秀不再多問。
玉英將盒子放下,忽然想起一事,「阿緣初到侯府,沒有人和他說話,誰見了他都當他隱形人,是明姑娘把他帶到聽月閑居,讓他偶爾跑個腿,辦一些差事,漸漸的,才有人接納他。明姑娘對他十分信任。」
趙秀道:「出去。」
玉英告退。
*
明容再來東宮的時候,臉上帶笑。
昨天,太子把她的臉畫壞了,自知理虧,便避而不見,直到她走,他也不露面。
明容早已經消氣,這會兒只是好笑。
太子殿下啊,成天就覺得天上地下屬他最聰明,最厲害,別人都是不值一提的塵埃,是草包,是蠢貨。
囂張得無法無天。
這下可好。
太子也不是事事都行的,畫畫再好,化妝卻糟糕透了。
太子怕她嘲笑,不肯見她。
這叫什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寢殿一片死寂。
明容早就習慣。
太子一人獨處,通常就是這樣,四周安靜得可怕,偶爾有一點聲響,不是他在喝茶,就是他在下棋。
殿內沒有宮女和太監,太子一定又把人趕跑了。
卧房的門打開。
明容看見少年的側影。
他側坐在窗下,只穿着素白的中衣,墨黑的長發披在背上,背脊挺直,側影孤傲。
明容在門口駐足。
這一幕,恬靜而美好。
夏日的午後,少年跪坐在榻上,素衣雪白,側臉的線條秀麗如畫。
他執筆,正在為人描眉,那隻手也是清瘦而秀美的,指節修長,肌膚蒼白,幾近透明,遠觀如白雪覆冷竹。
看不清他的眉眼,便看不見他眼底冷冷的,危險的妖氣。
他只是一名美麗的少年。
然而——
明容神色驟變。
……假的吧?
他在給什麼東西描眉?
她起初只當那是服裝店、理髮店常見的假人模特。
一顆安靜的,毫無生氣的頭顱,頭髮垂落,有些凌亂,皮膚灰敗如死,眼睛閉着,一動不動。
乍看,沒什麼不對。
可她突然想起來,這鬼地方哪兒來的假頭?!
這、這是……
明容目光發顫。
矮几上放了一顆腦袋,一些塗臉的粉,還有胭脂。
太子在給死人描眉。
「趙秀!」
少年側目,斜睨她一眼,「你來了。」
他的語氣太正常。
明容指着頭顱,死人的臉毫無血色,她的臉也血色盡失,不僅目光顫動,聲音也止不住的顫抖:「你、你在幹什麼?」
「練習。」趙秀淡淡道,「在平坦的紙上作畫,和在人皮上作畫,到底有所不同,我練一會兒。」
「為……為什麼會有人頭?!」
「寶華殿的太監早起打瞌睡,碰倒了供奉在殿內的母后靈位。」趙秀落筆,細細雕琢死人的眉毛,耐心的為那張慘白的臉上妝,「父皇下令將他處死。他的屍體坑坑窪窪,千瘡百孔,頭還完好,我叫人洗乾淨帶給我。」
「……」
淡金色的陽光,透過窗紙照進來。
明容看得更加真切。
死人慘白的臉,少年蒼白的手,他手背上的青色血管,他淡漠的眉眼。
趙秀看着被殺的太監,看着死人的頭顱,如同挑剔一件冰冷的藝術品。
他為頭顱描眉,如同雕琢自己的作品。
明容大腦死機,好不容易回神,尖叫一聲,就想逃離。
趙秀從榻上下來,在她轉身之前,握住她的手腕。
明容渾身一震,汗毛一根根豎起。
她拚命甩手,就像手上有一隻蜘蛛,一條毒蛇,「放開放開放開!」
趙秀蠻橫的道:「不放。」
明容大叫:「你的手碰過死人頭,你快放開我!」
趙秀道:「死人比活人乾淨,活人你都不嫌棄,死人怕什麼?」
明容驚恐又噁心,一想起他碰過死人的手,正握住自己,便覺得少年微涼的肌膚也如死人的體溫。
像鬼。
他活着,卻像厲鬼。
「你你你——」她心驚膽戰,眼角瞥見慘白的頭顱,更是崩潰,「趙秀,你到底在幹嘛!」
「練習。」少年平靜的道,「畫完死人,畫你。」
「……」
明容嚇得連哭都忘記。
她拍打趙秀的手,「你畫你的死人,別來碰我,你你……那人都死了,你還折騰他的遺體!」
趙秀冷冷道:「他死的太丑,我畫桃花妝,他該謝我。」
明容徹底放棄理論。
她打他的手,才拍打一下,手背就泛紅,好似蒼白的雪上落滿桃花。
她驚呆。
這是哪兒來的豌豆小王子?
她再也不敢打他,想掐他,咬他,更不敢,只是一味的扭動手腕,掙扎着脫離他的桎梏。
她掙不開,忍了又忍,用另一隻手蓋住眼睛。
「你叫何竺來,把頭帶走,你叫他找個地方安葬。」
趙秀冷哼。
他放開她,猛地推開窗,揪住死人的頭髮,往窗外一丟。
明容:「……」
少年坐在榻上,一聲聲地咳嗽,咳了一會兒,抬起頭。他的前額矇著薄薄一層冷汗,臉頰浮起病態的紅。
「明小容。」他舉起手,手上是她留下的罪證,「……很疼啊。」
他的語氣極淡。
彷彿在說,天很熱啊。
明容覺得自己在作夢,夢裏有一顆死人的頭,還有從地獄爬上來的鬼少年。
趙秀又咳嗽,目光冷漠,嗓音沙啞:「我畫的不好,自然找東西練手。等我練完,你喜歡桃花妝,我便天天給你畫。你為何發怒,為何嫌棄?」
明容愕然,「那是一顆死人頭!」
「活人我見了厭煩!」趙秀冷硬道。他望着她,冰冷的神色鬆動,露出些許柔軟,聲音放輕,「……只有你不討厭。」
明容想,趙秀和她之間,定有一個神經病,不久后的將來,也許有兩個。
她在門口站立一會兒,怦怦直跳的心臟漸漸恢復正常的節奏,不再像要衝破血肉,跳出胸膛。
趙秀還在咳嗽。
他剛才為了阻止她逃出去,赤腳下地,怕是受涼。
趙秀邊咳邊叫她:「……明容。」
她不應。
「明容!」他接着叫。
明容走過去,低下頭,他的手背還是紅的。
趙秀伸手來拉她,她下意識的躲過,他不死心,又抓她的手,再次被她避開。
他一次次的嘗試,又一次次的失敗,就是不放棄。
明容無奈,「很疼嗎?我先找點葯,給你擦擦。」
趙秀仰起臉。
他的眉眼如帶刺的毒花,艷麗,張揚,鋒利至極。那雙暗無天日的黑眸之中,笑意薄如煙霧。
「不疼。」他又向她伸出手,「給你打,給你咬,也給你掐。」
「你不做奇怪的事情,我才不會打你。」明容小聲說。
「作為交換——」
趙秀盯着少女的手,深深凝視。
他想說,作為交換,你抱抱我,就算你親近的人沒死,也抱抱我吧,我見不得你對我的厭惡。
抱抱我吧。
我不會像上次那樣,按下你的腦袋,害你撞到鼻子,哭得停不下來。
少年垂着眼瞼,不語。
半晌,他又去夠她的小手,將那軟軟的,溫暖的手握住。
「作為交換,你的手讓我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