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長明燈
今日課上,文先生講到為君之道,突然問:「何為盛世?」
彼時,趙秀正在走神。
小神女抱病在家,不肯回宮,已有半月。
長樂求了父皇的聖旨,每隔兩天便去南康侯府一趟,百般安慰那丫頭,也不見效。
長樂說,明容化身為一隻小王八,腦袋縮在龜殼裏,怎麼逗她,哄她,激她,就是不出來。
明小王八憂鬱得都憔悴了。
趙秀日漸心煩。
明容不來,東宮又變成一座墳墓,全無生氣。
她奶娘死了,她便悲傷,因何而悲傷?
那老婦的兒子十幾歲,年輕力壯,足以自力更生,未過門的妻子也沒有拋棄他。
老婦雖入地獄,但手刃仇人,不留遺憾,也沒多少牽挂。
明小容裝王八的時候,她奶娘也許在地底下撿死人的眼珠子串檐鈴呢,輪得到那丫頭要死要活的悼念?
文先生見他沉默,又問一遍:「殿下,何為盛世?」
趙秀道:「國泰民安,四海平定。」
這話,他從五歲說到十五歲,倒背如流。
文先生卻搖頭,「何為盛世——問朝中大臣,問民間商販,問稚子幼童,答案多半如是。殿下,您是儲君,應有獨到的見解。」
趙秀淡淡道:「山河歸一,天下大統。普天之下,皆為王土。」
「殿下的構思太大,太籠統。」文先生道,「請您往細的想,細節見真章。」
趙秀的目光便有些冷。
這老頭子,被人收買了嗎?分明在誘導他說出不臣之言。
他冷淡道:「父皇龍體康健,我趙家的江山代代相傳,千秋萬載,不熄不滅。」
假的。
縱觀歷朝歷代,誰家的江山能千秋萬載?
無論開國君王如何的賢明,王朝鼎盛時期又如何的強大,至多幾百年,終不過一盤流沙,散在歲月長河之中。
他要的不是趙家的千秋萬載,他要的是自己的傳世英名!
他死後,誰管洪水滔天,子孫與他何干?
文先生仍搖頭。
「何為盛世——國泰民安?怎樣的國,怎樣的民?」他收起書卷,溫和的道:「殿下且細思慢想,斟酌考量,老朽告退。」
趙秀盯着老人清癯的背影。
何為盛世?
父皇早日入土,大曜由他掌權,便為盛世。
趙秀從記事起,就知道,早晚有一日,他會當皇帝。
小時候,他盼望那一天儘快到來,因為等他坐在龍椅上,就能命令母后開口。
後來,國泰民安,四海來朝的場面話說的太多,他自己也信了。
他需要活下去的信念。
像他這樣的人,從出生便活在死亡的陰影中,放縱和發泄是必然。
清醒比瘋狂痛苦,堅持比放棄困難。
可他偏要清醒。
清醒地深陷死局,清醒地走向死亡,清醒地憎恨他人,厭惡自己。
當然,也要清醒地掙扎。
明容曾經對趙檢說過一句話。
她說,所謂偉人,就是在最黑暗的夜裏,當烏雲遮月,天地無光,他孤身一人也不放棄希望,哪怕燃燒自己,也要照亮一整個時代。
趙檢那廢物,他根本不明白。
他腦子裏裝的都是怎麼走出區區一座未央殿,怎麼讓自己活的舒坦,最好能爬的高一些,將曾經欺侮他的人盡數踩在腳下。
渺小的塵埃。
他懂什麼是生命的意義,生存的信念?
趙秀希望成為明容口中的偉人。
在他小時候,在他遇見明容之前,就如此渴望。
不為照亮時代,只為燃燒自己,證明他活着,他來過。
只有懷有最狂熱信念的人,才能將苦難當作滋養信仰的沃土,從而享受苦難。
他生於黑暗,呼吸都是痛苦。若無信念,舉步維艱。
他的信念便是成為名垂千古的一代帝王,完成皇爺爺、葉初等人未能做到的壯舉——天下大統,山河歸一。
為此,他不惜代價。
文先生問,國泰民安,國是怎樣的國,民是怎樣的民。
他不知道。
他所構思的盛世,只有他自己。
*
明容的床邊趴着一條狗。
它蜷縮在腳凳上,死活不肯走。
長樂知道,那是明容從街上抱回家的野狗,名為勇氣。
它的主人焦慮不安,它也無精打采,時常嚶嚶哀鳴。
長樂搖頭。
明容側躺在床上,面朝牆壁,背對她。
她端着一碗新鮮下鍋的香酥炸蝦,嗅了嗅,說道:「好香啊……」
她哄明容,就像哄貓,哄狗。
可惜明容不如畜生好哄,給點香噴噴的食物,便興沖沖地搖尾巴。
明容躺着不動。
長樂又說:「好好吃啊!天底下怎麼有那麼好吃的肉肉!」
她學以前明光殿開飯時,明容誇張又滿足的語氣。
明容假裝聽不見。
長樂輕嘆,心想,不吃蝦,不吃肉,看來真的病慘了。
她把碗給小雯,彎腰抱起勇氣,將小狗湊到明容的臉頰邊,「你的小狗狗不高興,因為你整天賴床,不陪它玩。」
明容拉起薄被,蒙住頭。
長樂抱着勇氣,看着鐵了心裝死的明容,淡淡道:「人死不能復生,日子總要過下去。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你何以頹廢至此,但你能在床上躺一輩子嗎?太子哥哥幾次派玉英來我這兒打探消息,他等你回去讀書給他聽。你要再不回宮,只怕他親自登門找你。」
明容瘦了一圈的小身板顫了顫。
她在被窩裏拱來拱去,顯得不安,悶悶的說:「我不見他,叫他別來。」
「總算開口啦?」長樂挑眉,「他是太子,我使喚不動。」
「他有被害妄想症——你、你告訴他,我得了傳染病,滿臉痘痘,渾身起泡,身患重疾。」
「……」
長樂走了。
明容躲在被窩裏,躲進她的避風港。
她不想見趙秀。
此時此刻,她最不想見的人就是太子。
除了冬書、何竺,只有太子知道……朱媽媽的死,與她有關。
他甚至用涼薄的語氣勸過她。
若她當時聽信了他的魔鬼邏輯,若她沒有着急回家,沒有告訴奶娘實話,奶娘就不會死。
趙秀是全世界最有資格嘲諷她的人。
明容害怕面對他,害怕聽見他拖長了語調的聲音。
怕他冷冷的說,明小容,我早就告訴過你。
怕他罵她,廢物,蠢貨,他罵人一向不留情。
明容又用被子兜住頭。
被窩悶熱,空氣愈漸稀薄,呼吸不暢。
這麼難受的地方,只有她待的住,不會有人侵入她的領地。
她感到安全。
*
又過幾天。
明容仍不回宮。
趙秀的耐心耗盡,可他只能等。他吩咐何竺辦的事,還沒結果。
期間,他命內務府擇選織造宮女,要選手藝靈巧,經驗老到的,送來東宮。
他叫她們做一隻布娃娃。
人偶的衣裳用粉紅色布料縫製而成。
人偶黑髮,細長眼睛,塞棉花。
他囑咐,快做完的時候,先呈上給他過目。
不久,玉英帶來布娃娃半成品,趙秀仔細地審查一遍。
娃娃的大腦袋還沒縫上,棉花倒是塞進去了,摸着軟綿綿的,十分蓬鬆。
趙秀覺得,娃娃多少丑了點,和他不是十分的相似,但無所謂,人偶乃死物,哪能和真人一模一樣?
於是,他拿出一早備下的匕首。
玉英臉色微變,「殿下——」
話才出口,手起刀落。
趙秀割破手指,任由猩紅的血珠一滴滴滾落,落進娃娃腦袋,染紅填充的棉花。
玉英緊緊擰眉,好一會兒,才道:「殿下,您在幹什麼?」
他不理。
他做什麼,與其他人無關。
片刻,血止住。
趙秀又用匕首割頭髮。
玉英的眼神更古怪。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隨意破壞。趙秀才不管,他的父母都不是好東西。
他把自己的一縷黑髮,也塞進娃娃的腦袋,然後猶豫。
他冷漠地盯着受傷的手指——骨節細長,剃掉血肉,那骨頭應該是森冷的慘白色,有一種乾淨的、純潔的美麗。
他很想切一小塊骨頭,裝入娃娃的身體。
皮肉不行,皮肉會腐爛,會發臭。
骨頭洗乾淨,卻能長久的留存。
再不行,那就燒了,骨灰乃世人最輕盈也是最沉重的牽念,正適合被明容擁抱入懷。
可他不能。
他切不動自己的骨頭,他會因為疼痛,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
何竺、玉英都不肯幫他。
趙秀冷哼:「叫她們縫起來。」
玉英看着他,神色有異。
這個殺人不眨眼,見血不改色的侍衛長,居然覺得弱不禁風的主子可怕……那就恐懼罷。
恐懼令人臣服。
*
盛夏的某一天,南康侯又迎來太子的大駕。
侍衛將侯府圍了個水泄不通,內院各道門嚴禁進出,太子殿下喝一口茶,都要先讓人試毒。
南康侯內心叫苦不迭,面上帶着笑,百般的恭敬。
終於,客套之後,太子隨口一問:「聽說,明大姑娘病了?」
南康侯嘆氣:「病得難受,起不來床。」
太子道:「孤此番帶來宮中秘方,不妨一試。」
南康侯不想試。
容容得的是心病,見了太子,只怕病情加重。可太子一番好意,他又攔不住,只能帶路前往聽月閑居。
半道上,太子駐足,望着不遠處。
南康侯看一眼,說:「殿下,那是微臣的次子,明淵。」
明淵正在和侍衛爭執。
他在自家園子走的好好的,突然被不知哪兒來的官兵告知,封門了,他暫時回不去書房,請他在外頭等一等。
南康侯擺手,叫人把明淵喊過來,給太子行禮。
太子看的卻是明公子背後的一人。
那人身形頎長,高鼻樑,眼眸是奇特的琥珀色,並非純正的神州人長相。
太子盯着他,目光沉如水。
片刻,他微微一笑,問:「那是誰?」
南康侯愣了愣,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那人是府里的一名小廝,平時跑跑腿,做點雜活。」
太子不再多問。
來到聽月閑居,南康侯吩咐冬書先進房,瞧瞧姑娘醒了沒有。
他心裏想,不管醒沒醒,反正告訴太子睡得死死的就對了。
可少年手一揮,侍衛清場,清光院裏的閑雜人等,太子直接推門進去。
南康侯急道:「殿下——」
玉英長劍一橫,擋住他。
*
明容聽說,太子來了。
她裹着被子發抖,額頭髮燙,她真覺得自己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