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碎紙
「……她來了嗎?」
「在長寧宮見皇后呢,沒這麼快。」
「上回進宮,咱們說她的話,她聽見沒有?」
「聽見了,她那丫鬟還瞪了你一眼,你忘記啦?」
「這都一個多月了,時過境遷,她不會還記仇吧?萬一她跟太子告狀,我會不會和陸阮一樣,被趕出宮去?我、我可怎麼辦啊!」
庄沐兒斜睨一眼嘰嘰喳喳聊得熱鬧的同伴們,搖搖頭。
其中有一個女孩因為說過明容的壞話,害怕被秋後算賬,竟然急得掉下眼淚。
……瞧這點出息。
「黃妹妹,別哭,哭有什麼用?」她氣定神閑的開口,「這會兒明姑娘還在長寧宮,待會兒想必就要去東宮向太子請安問好,你去她必經的路上候着,等她來了,你趁早找她道個歉,不就完了?」
黃姑娘聞言,愣了愣,恍然大悟:「對,對對對!還是庄姐姐聰明,想的周到,我這就去!」
她用帕子小心地抹去淚痕,飛快地離開。
另有幾人悄悄跟上。
庄沐兒見她們走了,轉過頭。
白惜桐正在翻書做筆記,兩耳不聞窗外事。
庄沐兒問:「白姐姐,你不去嗎?」
白惜桐頭也不抬,「我不曾說過明姑娘的壞話。我比你們晚了幾天才進宮,都沒見過她的人。」
庄沐兒坐在鞦韆上,晃來晃去,悠然道:「婉儀郡主跟着去了呢。」
白惜桐淡淡道:「那又如何?」
庄沐兒抿唇一笑。
——那又如何?虧她說的出口。
婉儀小郡主緊緊盯着太子妃的位置,白惜桐又何嘗不想入東宮?
所有人都知道,白尚書家的六小姐對太子有意。
這事得追溯到兩年前的秋日賞菊宴。
當時,太子獨自在水中涼亭作畫,侍衛把守橋樑和入口,不讓人上前打擾。
那天的風如有靈性,吹走太子的一幅邊塞落日圖,吹到白惜桐的手中。
白小姐親自歸還,只得到太子一句,扔了。
半年後,白惜桐的閨中密友到她家裏作客,意外發現她沒丟掉太子的畫,一直珍藏着。
自此,白六姑娘對太子殿下的愛慕之心,人盡皆知。
白惜桐並不在乎京中的閑話。
聽說,那幅畫至今被她收藏在房裏,任流言蜚語瘋傳,她無動於衷。
庄沐兒道:「白姐姐何必與我裝傻?閑雜人等不得靠近東宮,咱們進不去,明容總能進去。婉儀郡主和那幾個丫頭在路邊等着,到時賴上明容,就能跟着她去給太子請安。」
白惜桐翻過一頁紙,筆下不停。
「那又如何?」她問。
相同的四個字,一字未變。
庄沐兒笑了笑:「你可真沉得住氣,小妹佩服。」
白惜桐道:「我不想跟在別人後頭,才能被他看見。」
庄沐兒一怔。
白惜桐神色清淡,語氣更平靜:「……那樣毫無意義。」
*
約莫半個時辰后,黃姑娘和婉儀郡主等人回來了,灰心喪氣的。
庄沐兒奇道:「這是怎麼了?」
黃姑娘絞着帕子,瞪她一眼,「聽你胡說呢!明容根本沒去東宮,我們吹了半天的冷風,傻乎乎地干站着等,白費力氣!」
庄沐兒更奇怪:「她還在長寧宮?」
另一人答道:「不知道,姜姐姐去打聽了。」
一群人等待着,心思各異。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姜紫枝帶着丫鬟一出現,便被心急的人團團圍住。
「明容去哪兒了?」有人問。
姜紫枝神色古怪。
庄沐兒問:「她去長春宮給玉貴妃請安了么?」
姜紫枝搖搖頭。
黃姑娘睜大眼睛,「不去東宮,不去長春宮,難不成……難不成她去鳳鳴宮叩見陛下?她的膽子也太大了!」
姜紫枝道:「別瞎猜了,明容去了未央殿。」
眾人茫然。
「未央殿?未央殿是哪兒?」
「未央殿住着哪位娘娘?」
「我倒是聽過這地方……不可能吧。那裏面住的可是——」
「住的誰?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賣關子!」
「……」
庄沐兒突然道:「她不是賣關子。未央殿住着庶民趙檢,也就是曾經的九皇子。他的生母是當年的純妃。」
話落,滿室靜默。
婉儀郡主臉色發白。
明容瘋了嗎?!
九皇子……他只怕是太子最恨的人。
當初若非純妃使壞,太子何至於一身病骨,又怎會幼年喪母?
不行,她得去阻止明容,那丫頭不知天高地厚,根本不明白其中的厲害。
婉儀郡主這麼想着,一轉身,庄沐兒擋在她跟前。她一愣,皺眉。
所有人都對趙檢諱莫如深,只有庄沐兒不以為然。
她俯身過來,輕聲提議:「郡主,咱們一起去未央殿瞧瞧吧。」
婉儀郡主看了她一眼,「我沒說要去未央殿。」
「嗯,你沒說,是我說的。」庄沐兒挽住她的胳膊,親熱的道,「明容一進宮就跑去那裏,我很好奇她去做什麼。」
婉儀郡主沒推開她,默許了。
兩人剛走一步,便聽姜紫枝嘆道:「人人都當明容進宮了定會先去東宮,她偏就反其道而行之,行事如此高深莫測,叫人捉摸不透,難怪太子對她頗感興趣……先前是我小瞧了她,這丫頭倒是個厲害的人物啊!」
*
一篇《靜心咒》,趙秀抄寫了四遍。
全無作用。
他靜不下心,一低頭,紙上呈現的分明是行雲流水的書法,可他看見的,卻是一張嬌憨如玉的笑臉。
韶華正好的少女,笑起來黑眸亮晶晶的,即便是最厚重的雨雲,都在頃刻間消散。
她深情地凝視情郎。
她巧笑嫣然,甜蜜的說,不愧是我的九郎。
說,幸好你才是太子,他死翹翹啦。
然後,字裏行間又出現了她的廢物情郎,那般小人得志的醜陋嘴臉。
趙檢飛翔在藍天白雲之間,得意的嘲笑困於狹小皇城的他。
緊接着,鐵畫銀鉤的字逐漸扭曲成一張灰敗的臉,他自己的臉。
雙目緊閉,面如土色,英年早逝。
明容在他的屍體旁拍手大笑:「壯志未酬身先死,常使容容樂開懷!」
趙秀撕碎了紙。
第五遍《靜心咒》才寫一句,他終於失去耐心,剛要喚人,門被推開了。
趙巽走了進來,「四哥,練字呢?」
趙秀不看他,只盯着他旁邊的何竺,質問:「人呢?」
何竺回道:「明姑娘去未央殿了。」
趙秀冷笑。
好啊,好的很!
一回宮就去見她的好九郎,只怕那丫頭早就暗生情絲,下一步就要帶趙檢飛到天上,飛去月宮,一邊巡視大曜的錦繡江山,一邊笑話困於病榻、無能為力的他。
如此設想,他遍體生寒。
趙巽驚訝道:「臭丫頭什麼時候回宮的?來的正好,我有話對她說,她還在未央殿?」
何竺點頭,繪聲繪色的打報告:「明姑娘一路小跑過去,看起來心情不錯,一進未央殿的院子,衝著裏頭的人就喊——趙檢,你明容姐姐殺回來啦!」他說著,自己忍不住笑出聲,「明姑娘過節在家待着,伙食很好,瞧着又圓潤了些。」
「臉蛋一定很好捏。」趙巽做了個拉扯臉皮的動作,「……就是腦子不大好。她以為誰把她接回來的?是我和四哥特地跑了一趟,去她家交代她爹——她不來道謝,怎麼反倒去找趙檢?傻丫頭真是傻的。」
趙秀臉色如冰,目光陰沉。
不僅她傻,她爹娘,還有明梓晗,難道就沒一個會做人的么?就沒人教她,東宮才是她該來的地方,他——才是她該討好的人。
不,不會那麼簡單。
她認定了趙檢,非要帶那個平庸的男人回月宮,做她的情郎。
她瞎。
趙秀問:「明容還說了什麼?」
何竺搖頭,「不知道,我聽了兩句就回來了。」
趙秀冷冷掃他一眼,「再去,再探!」
何竺道:「是——」
「慢着。」
何竺回頭。
趙秀道:「孤也去。」
何竺有點驚訝。
趙巽抱着雙手說:「四哥,你如果想聽牆角,我勸你算了,我代你去吧。就你這速度,等你人到那兒,黃花菜都涼了,他們什麼話都說完了。」
趙秀無視他。
秋月抱着外衣進來,還沒靠近,趙秀不耐煩的命令:「顏色亮一點。」
秋月忙又退出去,拿了件朱紅的長袍過來。
趙巽調侃:「這可真是奇了。四哥,你轉性了?今年愛穿紅的,那不跟枕河一樣?他家從將領到士兵,人人穿紅,軍旗也是紅底。你又是為了什麼——圖點新年喜氣?」
趙秀沉默。
圖能讓某個英年早瞎的丫頭睜開眼。
她看不見他。
*
明容坐在井蓋上,晃着腿,催促道:「快吃,快吃。那瘋子背後長眼睛,我有感覺,他馬上又要來抄宮了。」
鶯鶯和趙檢正在奮力吃完一大盒的米糕。
鶯鶯問:「抄宮是什麼?」
明容道:「在外頭是抄家,在宮裏是抄宮。」
鶯鶯噗嗤一笑。
明容笑眯眯的說:「多吃東西才能長得高——這是來自明容姐姐的親切關懷。」
趙檢無語,一會兒才道:「明容,你真的十二歲?」
明容皺眉頭,「這還有假?貨真價實的十二歲,今年就開始長個子,明年就比你高啦。」
趙檢哭笑不得。
小姑娘穿着新做的棉襖,梳着雙丫髻,髮髻上簪了兩朵紅色的梅花,手裏拿着不知從哪兒撿來的枯枝,在地上塗塗畫畫。
她是他見過的,看起來最開心的人。
他其實也沒見過多少人。
但是明容,她總是生機勃勃,無憂無慮,活力十足。
只有她敢對着趙秀張牙舞爪,只有她敢不管不顧地如風飛奔,撞向樹榦。
他不敢。
他活得那麼卑微,如螻蟻。他恨趙秀,咬牙切齒。
可他什麼也不敢做,不敢反抗,只一味的放任自己日漸麻木,連怎麼掙扎都已經忘記。
明容為什麼從來不會害怕?
鶯鶯道:「明姑娘,你的衣裳真好看。」
明容笑起來,「是吧?我奶娘做的,她特別厲害,什麼都會做——」
「你怎麼回宮的?」趙檢冷不丁的問。
明容轉過頭,看着他,「不知道。年前,趙秀突然來我家,沒過多久,姑姑就接我回來了。」
「趙秀去了你家?他竟然出宮?」
「對啊。他出宮有什麼好奇怪的?宮裏待的悶了,自然想出去走走。」
趙檢沉默許久,才道:「趙秀很少離開皇宮,上一次是在三年前。」
明容微愕。
三年前,那就是他遇刺的時候?
當時,趙秀留下了不滅的心理陰影,被害妄想症一日比一日嚴重,從此睡覺都害怕被人行刺。
所以……他到底跑去她家幹什麼?
明容越發覺得,狗太子暗藏陰謀。
她站起來,拍平裙子上的褶痕,說:「我先走了,趙秀要是發現我來了,又得發病。下次我再帶好吃的東西來,你們還缺什麼?哦對,缺葯。」
「不缺。」鶯鶯忙道,「前些日子,吳公公送來一些,治寒瘍的、治風寒發熱的,都齊全了。」
明容心想,太監送過來的,那肯定是沈令給的。
他果然說到做到。
好感值97的英俊大哥哥真可靠啊。
趙檢問:「你笑什麼?」
「沒什麼,就是開心。」明容丟開樹枝,對冬書招手,「冬書,咱們走。」
*
從未央殿出來,明容心情不錯,輕鬆地哼着「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的調子,走到半路,迎面遇見太子的豪華儀仗隊。
她的第六感太准了。
明容吸取第一次見面的教訓,和冬書一起退到路邊,恨不得把後背嵌入牆壁。
她低垂着頭,雙手交握放在身前,等他們走過。
結果等來了一聲爽朗的笑:「喂,明容。」
燕王的聲音。
她不想理睬他。
趙巽彎下腰,輕快的問:「明容,你見過年畫裏的娃娃嗎?」
明容盯住鞋尖。
趙巽用手比劃,「小光頭,只在頭頂留一撮頭髮,穿紅肚兜的胖娃娃——你像他。」
明容告誡自己要忍耐,要心平氣和,別跟這個頑劣的王爺一般見識。
她說:「年畫裏不都是光頭,還有長頭髮的女孩子。」
趙巽說:「可你像小光頭,生氣的樣子更像。」
明容很快意識到,他在故意挑釁她,想激怒她惹她生氣。
他以為她會上當嗎?幼稚。
為什麼從現代到古代,從學校到皇宮,男生在她面前永遠表現得那麼幼稚?
她是有什麼特殊的體質,像磁鐵似的專門吸引熊孩子?
她不吭聲,悄悄地往邊上靠了靠,以肢體語言示意他們趕緊走,別糾纏。
「明容。」
另一道清冽的聲線。
少年的嗓音偏柔,比他弟弟柔和許多,語氣卻是一貫的冷漠。
……他們這是沒完了。
明容靈機一動,決定自救。
她從袖子裏掏出粉色的小手帕,屈起膝蓋,對着步輦上高高在上的少年行了一禮,揮着帕子說:「太子千歲。」
趙秀淡然道:「免禮。」
明容繼續甩手帕,「太子吉祥,太子萬福金安,太子慢走!」
趙秀:「……」
趙巽開口:「喂你——」
明容又對着他甩粉色的帕子,「燕王吉祥,燕王萬福金安,燕王也慢走!」
說罷,拉起冬書轉身就走,腳步快得好像背後有人追趕。
趙巽望着小姑娘紅艷艷的背影,啞口無言,越想越疑惑,百思不得其解,「……臭丫頭講話倒客氣,可老沖我們甩帕子,什麼意思?」
何竺:「卑職聽說,寧州一帶,民間常有老人用手絹驅趕邪祟和晦氣。這法子很簡單,先用特製的草藥熏一晚上,然後——」
趙巽氣不打一處來:「老子晦氣嗎?!」
何竺閉嘴。
趙秀目送明容離去。他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為什麼?
明容看趙巽,看何竺,看那麼多的宮女和太監,眼中萬千風景,唯獨沒有他!
她看不見他。
——
【明小容日誌·古代歷險記】
乾封十八年,春。
回宮第一天。
我好像掌握了對付狗太子和他弟弟的正確方法,首戰告捷!
太子權大勢大,我能躲則躲,低調為上,暫時避其鋒芒,專註發展自己的勢力。
夜晚,我坐在燈下,提筆卻猶豫……最後,我給爹爹寫了一封很長的信,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耐心讀完。
我希望他能多關心姑姑。
不是尋常的問候,而是像爹爹和姑姑年少時那樣,讓他去照顧和關懷自己的妹妹。
姑姑發現米糕的剎那,她的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一份普通的糕點出自哪位師傅之手——該有多麼在意,才會時隔多年,仍然一眼就認出來?
姑姑惦記了這麼多年。
寫這封信的時候,已是深更半夜,我一個人坐在房裏,慢慢的,竟有些明白了她的心境。
不知為何,宮裏的夜很深,很安靜,比別處更漫長,令人難以忍耐。
我總是能出宮的,可姑姑,她何時才能走出後宮?
在日復一日的漫長夜晚,她做的最多的,也許就是懷念宮牆外面的日子吧。
牆外的風景,牆外的人……
阿爹要是真的還記得老張的米糕,那對姑姑而言,將是最珍貴的禮物。
他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