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寒水
夜裏,明容睡得不踏實。
她夢見了姐姐。
今年七月,爸媽工作太忙,先安排她和姐姐飛到國外的度假莊園。每年暑假,她們都會在這裏度過幾周的悠閑時光。
周日,她們決定開一個泳池烤肉派對。
姐姐說:「你想當歌手,又害怕陌生觀眾,怯場可不行,你得練好颱風。」
於是大家都來聽她唱歌。
多幸福啊。
陽光,泳池,烤肉,夥伴,寵物,和最好的姐姐。
她唱流行歌,唱爸爸最喜歡的歌。
大家為她鼓掌,為她喝彩,為她加油。
沒有凜冬刺骨的風雪,沒人諷刺她、侮辱她,也沒人罰她下跪。
金色的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輕風吹拂,烤肉的香氣飄了過來。她對着聽眾一鞠躬,笑着走了幾步,「謝謝大家,我會繼續努——」
話沒說完,一腳踩空。
夢中,她的心和身體一起急速下墜。只聽噗通一聲響,她落入水中。
明容清楚的知道,這是做夢。
她掙扎,試圖浮起,試圖呼救,但冰冷的水淹沒了一切。
若在現實,莊園的救生員梁叔叔早就把她救上去了,絕不會任由她痛苦地被冷水吞沒。
她以為自己要死了。
下一瞬間,一雙堅定的手將她托起,帶向岸邊。
她又感受到陽光,可光也是冰冷的。
周遭自一片朦朧的霧氣中顯現。四處都是人,男女老少,穿着古代的衣服,站在岸邊、亭子裏、小橋上。
人們對着她指指點點,聲音嘈雜。
「這是哪家的姑娘?小小年紀,怎要尋死?」
「聽說是南康侯府的小姐,和那令狐公子有一段私情,被長輩知曉,一時羞愧,做了傻事。」
「瞧着還沒長開呢,居然就有思凡之心,嘖嘖!」
「一個是南康侯府的大小姐,一個是成國公府的孫少爺,倒也相配。為何不多等幾年,我猜這親事,准能成。」
「家風不嚴,家教不良,父母之過!」
一道弱小的、固執的聲音自腦海深處響起,不停的哭叫:「我沒有,我沒有!是小郡主要見令狐沛,我只是替他們望風,為何誣賴我?為何!」
那聲音每說一個字,明容腦子便刺疼一下。
她意識到,說話之人是這具身體的原主,真正的南康侯府大小姐。
那位明容姑娘拚命哭叫、爭辯,卻只有一個來自千年以後的靈魂聽見。
她的吶喊無人知。
她死在冰冷的湖水之中,死在人言可畏之下。
明容看見那少女如一具蒼白的屍體,被衣衫盡濕的婦人摟在懷中。
丫鬟將乾淨的斗篷披在婦人肩頭,她渾然不覺,抱着毫無知覺的少女流淚。無聲的熱淚一滴滴落在少女臉上。
婦人沒有歇斯底里的痛哭。她默默垂淚,抱緊少女,渾身發顫。
明容看不清婦人的眉眼,卻堅信,她一定是原身的母親。
只有母親,才會如此絕望。
*
明容從夢中醒來,枕巾淚濕一片。
她哭了。
到底是因為思念家鄉和親人,還是因為共情死去的身體原主,她已經分辨不清。心裏又澀又苦,說不出的悶。
窗外灰濛濛的,天還沒有大亮。
明容坐起來,抱住膝蓋,怔怔出神。
烏黑的秀髮一縷一縷垂落胸前,落在綉有錦鯉和蓮花的紅被子上。
她細白的手指痙攣似的攥緊被子的一角,如此用力,像把所有的力氣用在上面,又像從那栩栩如生的鯉魚圖中汲取力量。
良久,沉默無言。
她忽然很想爸爸媽媽,很想姐姐,外公外婆,爺爺奶奶,很想周阿姨,劉姐姐,方叔叔,很想各位老師,她的同桌,她的好朋友,甚至有那麼一點點想念和她有過節的淘氣的男同學。
她好想家啊。
明容低下頭,兩行淚珠滾落。
她咬着嘴唇嗚嗚咽咽的哭了一會兒,又吸了吸鼻子,抬手擦乾所有的眼淚。
手掌心破皮的地方還沒長好,指尖不小心擦過額頭的傷口、額角腫起的包,會疼。於是眼裏又落下兩滴淚,被她狠狠地抹去。
自憐自艾是沒用的。
「我不能放棄。」她小聲說。
無人回應。
她抬眸,目光堅定而清明。
「我不會放棄!」她又說。
*
明容用過早膳,帶着冬書一起去東宮。
她要找太子道歉。
當然,她不認為自己錯了,這只是不得已而為之。
在她心裏,太子仍然是一條惡犬——品相完美的純血名犬,每周請知名寵物美容師修剪毛髮,但空有外表,華而不實,性格極其惡劣,且從出生起就沒打過狂犬疫苗,隨時發病,咬人可致死。
她把趙秀想像成這樣的一條狗,瞬間舒坦多了。
人怎麼能跟狗一般見識呢。
【系統提示:趙秀仇恨值+80】
明容以為聽錯了。
她問:「多少?」
系統:「仇恨值加80,累積83。」
明容:「我只是在走路啊!」
系統:「數據有延遲,前幾天的一起加上了。從半夜到今天早上,仇恨值猛增。」
明容哼了聲:「我對他的仇恨值是180,不,1880。」
系統:「……」
明容想,這不挺好么。
系統交給她的兩個任務,其中一個就是刷滿趙秀的仇恨值。這才幾天啊,馬上就要大功告成。
她什麼都不用做,他晚上睡一覺,就恨毒了她。
神經病吧。
東宮守門的侍衛顯然記住了她,見她來了,主動讓路,另有一人進去通報。
很快,一道窈窕的倩影走出來。
明容愣了愣。
好漂亮的宮女,和未央殿的鶯鶯有的一拼。
比起鶯鶯,這一位年紀稍長,風韻和風情更為迷人。她站定,說:「明容姑娘,這邊請。」
明容跟在她身後,輕聲問:「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宮女說:「奴婢賤名秋月。」
明容不理解,為何古代人人都自稱低賤。命是賤的,名字也是賤的。
她說:「不賤。秋月,中秋的月亮,最是圓滿。」
秋月微微驚訝,回頭看她,撲哧一笑。
明容不知所措。
秋月放慢腳步,低低道:「殿下晚上睡得不好,這會兒服了葯還在睡。他雖說過要見你,但你待會兒進去,切記不可弄出聲響,不可吵醒他。你等一等,殿下淺眠,過不了多久自然會醒。」
明容點點頭。
從內至外,整座宮殿安靜得出奇。
秋月和冬書在門口停下。
明容獨自進去。
外間類似現代的起居室,榻上放了一張矮几和棋盤,黑子與白子交錯,一局勝負未定,卻沒有棋手。
不遠處,山水屏風引人注目。
江山如此秀麗。
她走近,恍然發覺這幅作品竟是一針一針綉出來的,右下角還綉了署名:
乾封七年,秋。
葉初。
明容繼續往前走。
越往內,清冽帶苦的葯香就越濃郁。
裏間是太子的卧房,紫檀木床的帳幔放下來,隔絕視線。
明容站了會兒,環顧左右,在書桌前坐下。桌上擺了幾本藍色封皮的書。這房間,除了床、桌椅、柜子,就只有一個極佔位置的書架。
他很愛看書啊。
又過許久,帳幔之內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彼時,明容一手支頭,都快睡著了,忽然聽見動靜,宛如冷水當頭淋下,她飛快地站起來。
太子咳嗽着,聲音低而乾澀:「水,水……」
明容看了一眼窗外。
秋月可能聽不見他的話。
「水……」病人不死心的呻.吟。
明容嘆氣,提起桌上的紫砂茶壺,倒了一杯水,走到床邊。
她的手指碰到帳幔,小心翼翼地挑開一條縫。
哦,沒事。
太子還沒醒,眼睛閉着,眼皮輕輕顫動,眉宇緊鎖。
他在夢裏也是那麼不高興。
明容低哼一聲,把茶杯湊到他的唇邊。
半冷不熱的溫水堪堪觸碰毫無血色的薄唇。那一瞬間,趙秀倏地睜眼,冷冷地盯着她。
明容全無防備,嚇慘了。
細長的,佈滿血絲的,冰冷的眼睛。
她急着後退,不慎踩到裙子,茶杯猛地墜落在地,人也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前面就是太子。
她不敢也不願意碰到他,用盡全力,雙手撐在他身側,好歹沒摔他身上。
她剛鬆一口氣,又聽他咳嗽。
病弱的少年咳嗽起來卻是迅疾而劇烈的,一聲聲像要把肺都咳出來,邊咳邊喘息:「你,何人指使,宅院,僭越,民脂民膏,行刺——」
他說的斷斷續續,咬字模糊。
明容只聽清楚最後一個詞語,如雷貫耳。
她忙澄清:「我沒有,你要水,我給你水喝。算我錯了,以後你喊破喉嚨,我也只當烏鴉亂叫,我沒行刺你,我想都沒想過!」
他聽清了嗎?天知道。
趙秀咳了一陣子,強撐着想坐起來,結果一使力氣,胸腔之中鬱結的濁氣激蕩,難受極了。他突然嘔出一口血,又倒了下去。
明容閃避不及。
她呆住。
好半天,她抬起發顫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摸到一手的血。
她差點也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