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斬首
翌日。
南街的麻岔拐,這裏是略陽縣最為喧鬧之地,引車賣漿、販夫走卒最多,所以也算是為數不多的行刑地之一。
剛交午時,衙役便是清了道,因為行刑人多,就選擇在了南街麻岔口子上,而一幫壯班的人手,已在主街口搭好了桌案。
縣令、通判、守備等人,早已經落座,出謀劃策的秀才李佑胤,一身金色程子衣,春風得意,也侍立在旁。
這時人群也是越來越多,個個多是衣衫襤褸、面帶菜色,身上也是有着臭味散發。
其中也有些幫凶相畢露的青壯,手裏拿着用來裝肉的茓[xu]子,走在了人群的最前面,眼睛游弋在露車上的一個個刑犯身上,
像是在挑選貨物肥瘦似的,指指點點,維持秩序的皂班也不制止,只是和他們一起嬉笑打趣。
露車下來的人足有十一人,全被去了衣衫,每個人都戴有項械、足械和手械,且還再加了壺手。
其中自然就有昨日被逮的李佑。
李佑覺得自己像是個大冤種,以前電影裏常看的情節,怎麼就要在他身上真實上演了呢?
因為多是「流賊」,省去了家屬驗明正身這一項,所以直接押到了街口,兩個劊子手,早已經將傢伙什準備停當。
典史王崇在經過縣令示意后,冷笑着看了眼李佑和吳大鼎,然後大聲衝著人群說著「罪行」……
這「罪狀」本就子虛烏有,來來回回都是「通賊」、「餘孽」,三兩句說完,便是開始行刑了。
只見一高一矮的兩個劊子手走上前來,矮個子讓犯人雙腿並跪在刑場中央,去了三械,將其雙手反捆在一個木樁上。
這樣身體重心外傾,犯人上半身自然地向前傾斜,露出一張黝黑粗糙的臉龐,
與其說這犯人像流賊,倒不如說是像個老實的莊稼漢,此刻他渾身哆嗦個不停,脖子像烏龜一樣地縮了起來。
「老哥,汪哥兒的活好,你放心,不會讓你受痛……」矮個子劊子手,對犯人說罷,將犯人頭髮狠地一拽,這樣他的脖子便是全露了出來。
那被稱為汪哥兒的高個劊子手,並沒有舉斧,先是用舌頭舔了口左手心,再伸手在犯人脖子上摸了一把,
然後腰部一晃,風馳電掣間,右手斧頭便是掄了個圓,左手迅速收回,雙手握緊落下……
「噔……噗……」
兩聲后,矮個子手裏便是提着顆腦袋,腦袋臉上還在不停地咧嘴眨眼,眼睛驚恐地看着自己身體,鮮血如注地噴洒在兩人身上。
這一刻那莊稼漢意識尚在,不知道是自己的頭掉了,還是自己的身體掉了。
人群聲音猛然一寂,接着便又是各種吸氣聲和嬉笑聲傳來,只有那沉重屍體轟然倒下,更多的人面色麻木地盯着「噗噗」冒着血泡的斷脖子。
就這麼主副二人組,一連行刑了五個,到了第六個便是大冤種李佑,此刻的李佑面色微白,心頭只覺得自己丟盡了穿越者們的臉。
不過已經經歷過生死的他,內心還算平靜,只是懊惱昨日吃的太飽,未能拚死一搏。
眼下他注意到行刑的時候,會將手腳的足械、手械去掉,使用麻繩往柱子上綁,這或許是他唯一反抗的一次機會。
矮個子劊子手給李佑卸去了雙械,李佑的目光一隻落在高個子手中的鬼頭大斧,眼中精芒閃過,就要發作,突然耳際傳了陣陣令人牙齒髮酸的破風聲……
「嗖嗖嗖……」
漫天的箭雨、飛矛,一時間無差別地落在了麻岔口,還沒尋出射箭的弓手在哪裏,陣陣馬蹄聲疾風驟雨般響徹西門,隱有青色的馬隊,排山倒海般從城門倒灌而來。
「流賊來了……」
「張獻忠?是獻賊……」
「啊,八大王來了……真的是是西營八大王啊!他又重舉義旗了嗎?」
人群中有人痛哭呻吟,有人驚慌失措,有人呆立不動,更有人竟是呼喊着迎了上去。
而桌案那邊的縣令、典史等一幫官老爺,早就在李佑胤被射死的剎那,狼奔豕突而去!
「南街!南街!這幫貴人們可都是在南街窩着呢。」
馬隊領頭的是一個方臉壯漢,頭戴六瓣鐵盔,身着對襟柳葉甲,鐵胄上有黑纓,下有頓項搭在披膊上,
腰部以下,配有鐵網裙和網褲,背後掛着櫜鞬{gojin}【注】,馬鞍的得勝鉤上橫着一桿虎槍。
他在馬上一邊朝着跑得慢的知縣、守備等人,左右開弓,一邊吼着讓身後的兄弟跟上。
「他媽媽的個屌,又在這裏作威作福,砍我們下苦人的腦袋玩,今天爸爸我……非讓你們全家腦袋掛在我馬尾巴上不可!」
跟在他身後的一個馬賊,看了眼麻岔口被砍了腦袋的五具屍體,不由啐了一口惡狠狠罵道。
其他的馬隊成員也是放肆粗鄙地叫囂起來……
「這幫大肥腦袋,怕是要去躲在婆姨床底下呢……待會讓他們全家嚎喪……」
「桀桀,今天就讓這些作威作福的官婆姨,小貴婦,好好爽一爽……見識一下……嘎嘎……」
「媽、爸」一詞在三國時期部分地區已有使用,明朝陝北一帶已經盛行,如張獻忠在成都成立大西政權后,就對三子張能第,
下過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咱老子叫你不要往漢中去,你強要往漢中去,如今果然折了許多兵馬。驢球子,入你媽媽的毛!欽哉。」
這一陣喧嘩,如風一般吹過,地上又多了不少屍體,那是剛才迎上去的不少百姓,被馬隊撞倒踩死的。
原本烏泱泱一大片的麻岔口,此刻哪還有幾個人影?
高個兒的劊子手,也是被一支標槍上的刀鏈給撕破了肚皮,他跪在地上一邊大哭,一邊用雙手往肚子裏攬,鬼頭大斧早都落在了腳邊。
李佑大喜,他猛地一扭腰,背縛着拇指粗麻繩便是斷成了數截,直起身子,撿起地上的長斧,朝着吳大鼎走了過來。
「佑哥兒,你……」
吳大鼎被李佑撐斷麻繩給吃了一驚,看他拿着個血斧頭,朝着自己脖頸就是一斧,不由再吃了一驚,總共吃了兩驚。
可是李佑哪裏給他反應時間?
「砰砰砰」三斧,便是幫他去了三械。
「趕緊……跑!這幫匪賊……等……會肯定會回來收走箭支的!」吳大鼎滿嘴血沫子,含糊不清地說道。
在宋代,一打十二支箭,就得要一貫錢了,再多加幾支箭能買頭牛了,顯然這很不便宜。
明朝工業水平有提高,但是在這亂世一支箭桿,成本也是接近百文錢了,所以射出的箭矢,肯定都是要收回來的。
「嗯。」
李佑光着膀子,跑到桌岸前扒了個倒霉鬼的衣服迅速穿上,轉身就要和吳大鼎而去,可是身後一片「嗚咽」的叫聲。
一個大顴骨,尖下巴的壯漢,也是折騰出了嘴中木丸,急促道:「小哥兒,救我一命,我叫袁開泰,叔叔乃是袁時中……」
李佑這才反應過來還有四個犯人。
這幾人,李佑並不認識,可他也沒猶豫,單手拿起斧子,轉身回去,一陣劈砍,便是解脫了他們。
其中那叫袁開泰的壯漢,還要對李佑說些什麼,可其他三人顯然與袁開泰是同夥,裹挾着他,迅速躥走了。
李佑的這一陣劈砍,讓在一旁的吳大鼎張大了嘴巴,這鬼頭大斧二十多斤,方才那劊子手基本都是雙手持斧,砍了五次便是氣喘吁吁,而且人家還用的是巧勁,專門避開了頸椎骨骼。
可是李佑這短短几個呼吸便是劈砍十幾下,而且還是單手,這怎麼不讓他感到驚異?
「走!」
李佑砍完一手提斧,一手過來拉着吳大鼎就要走,剛走沒兩步,發現吳大鼎左腳腫的和豬屁股似的。
原是被足械歪了腳踝,李佑一把將他背起,問道:「往哪裏走?」
「東門,東門!」
李佑沒在說話,即便背着吳大鼎,手裏提着鬼頭斧子,他腳下仍是健步如飛,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就是趕到了東儀街,剛到街面便是一片狼藉,這裏竟也是有着零星的匪賊,正在放肆地滛掠。
「應該是當地的青皮、刀客、毛賊,趁亂來打秋風的。」
吳大鼎一眼從衣帽上就判斷出了這點,這幫人明顯沒有方才那股悍勇之氣,而且身上穿的襖子破爛不堪,哪裏有半片甲胄?
「要不躲起來避避吧。」
「好。」
李佑應了聲,手下緊了緊手中鬼頭大斧,繞着巷子,繼續往東門走。
「啊啊……殺了我……殺了我……」
東門茶棚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婦女,手腳被用長釘釘在了門板上,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撕了個精光,獻血順着腿流到了地上。
早已行將就木的她,似是聽到了腳步聲,突然厲聲尖叫了起來,使得李佑和吳大鼎紛紛側目,這一看之下,兩人都是如遭重擊……
李佑只覺得胸口被狠狠地砸了一錘,眼前一下子黑了不少,讓人無法呼吸。
他正愣神間,從棚戶里先走出了一個虯髯{qirn}長須的漢子,黑色的臉上全是麻子,出門間手裏還拋起幾顆碎銀,肩上扛了一個應該是暈厥的少女。
在他身後是一個頭髮蓬鬆拳曲的麻稈青年,身上穿着一件破爛短衫,手裏拿着一柄斷掉了前梢的板刀。
一出門,麻稈青年便是用斷刀戳進了婦女的喉嚨里,讓她再也不出來一聲,婦女痙攣了陣,便是咽了氣。
虯髯漢子這才瞅着李佑二人,愣了愣,目光更多是聚焦在了李佑身上。
現下李佑一身金棕色的程衣,穿着得體,行走間衣袖腰袍沒有半分皺褶散亂,青黃憔悴的面頰,仍是掩不住俊秀的面容,給人一股難言的富家公子哥氣質。
只是他手裏提着的巨斧,卻還滴着血跡……
虯髯漢子揚起手裏的碎銀,笑着用黑話先試探道:「……剪鏢的?這是新上跳板的?要都是合子上的朋友,那就一碗水端來大家一起喝。」
【注】:櫜鞬是藏箭和弓的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