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怪本座眼瞎看不清她的好
謝一方衣衫不整就闖了進來。葉沉如見了親人般趕緊把小師尊交給他,謝一方疑惑地瞅着他倆,把人送回屋后。披了件衣裳折返到院裏,見到葉沉像個痴漢般舉着陶瓷小杯對着明月出神。
當即,沒好氣道:「瞧瞧,喝個酒能把你倆喝成這樣,夠出息的。」
一個醉得不省人事,一個醉得滿臉通紅髮着呆。
「我……沒有。」葉沉聞聲抬頭去看,一張黑得能夠掐出水來的謝一方站在自己跟前,他解釋道,「師尊狀態不對勁,一個人喝悶酒,不好。」
「兩個人喝就好了?」謝一方眼珠子瞪得老圓。
「……」不是,怎麼關心的話從他嘴說出,咋那麼難聽?
謝一方掃了眼地面桌上的殘濁,神情極為複雜,葉沉看不透,想說什麼,便聽到,他一記沉悶的嘆息:「你還是勸她少喝點酒吧,師尊現在的身子大不如以前了,容易醉。」
「她不是號稱千杯不倒嗎?」葉沉遲疑道。
在他灼熱的目光下,謝一方先是詫異地盯着葉沉看了許久,似是確認對方是否真為不知,而後才平靜地搖了搖頭:「她酒量堪憂,最多不超過……」
他豎起三根手指,「三杯就倒,無論啥酒。」
扶搖仙尊,四個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就好比天上的仙兒,沒有不會的。現在有一個人告訴你,所謂酷似江海酒量是假的,他感覺自己的認知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顛覆。
葉沉膛目結舌發出了感嘆聲:「那……」
謝一方把他的疑問解了:「師尊愛面子,每次酒水剛下肚,便用內力把酒氣逼出體外。可她現在元神受損,用一次靈力,好比挖心,肉剝離的疼。」
受損?
要不是前世葉沉同他那傀儡師尊交過手,他都信了她偽裝出來「徒有架勢的紙老虎」。哪知是個能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芸芸眾生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仙君,在後期末,把原先欺壓在頭上的長老該殺的殺該廢的廢,想太平段時日,結果被他這個不孝徒捉住軟禁在魔殿。
葉沉尬笑了兩下。
若小師尊為重生者,上輩子他姑且可以理解為因出境危險,不敢涉險,只得愚昧示人。可這輩子,她完全可以直接殺了幾個鬧事的,但她沒有。
[重生的不止你一人。]
他忽然記起心魔的告誡。
避免打草驚蛇?
葉沉的眼皮突突直跳,眉頭微蹙着,他突然不敢繼續往下想了,脫口問道:「怎麼傷的?」
「怎麼傷的?你居然問我?」謝一方一向看戲愛笑的面相斂了幾分,眉毛往下垂,嘴巴閉得緊緊的,好像拉長了,成了條縫。
葉沉好像記得,在哪兒看到過這樣的神情。好在木魚腦子沒打結,記起了前世臨死前,這人講的一番話。
不由衷地打了個顫,後知後覺的他反應過來,正準備罵自己越活越回去,意識到自己不是怕謝一方,是怕他接下來告知的內容。
鐵槌掉進棉花堆——有力沒處使。
一盞酒的氐惆與凄切,因為有了冷月的照寒,入了眸子,直達眉心骨。
謝一方是背對着高懸明月,葉沉瞧着的是暗面,那黑黢黢的人開口了:「你……竟一無所知?!」
沒了過往怯生生、撕心裂肺的怒吼,當下淡淡的聲音葉沉聽不太慣,只覺幾許憂悶震驚等情緒混雜其中。
莫名的,心裏籠上一層愁雲,襲過一陣揪心的疼痛。
他完全可以隨便扯個理搪塞過去,但他沒有。
甚至
呈現出來的言語都是格外小心翼翼。
好似,謝一方不是實打實的一個人,是一戳即破的幻影,他的重生,是黃粱一夢,是海市蜃樓投射出的美景。亦是他的迴光返照,見着心裏最執念的東西。
他一下子如個小孩兒丟了心愛的撥浪鼓,茫然無措。傻乎乎的一雙手拽住了謝一方的衣角,模樣似只委屈的家犬:「別,別動怒師兄,我要是知道了,哪還要犯着被你臭罵一頓來問你啊。」
謝一方頓住,一副如臨大敵,他猶豫着怎樣拍開搭在腰間的豬蹄子,蠢狗乾巴巴望了幾眼,識趣地鬆開手。
他扶額:「作孽,你今日要是問的人不是我是師尊,她保准把你抽得三天三夜下不了床。」
此話不假,縱使這輩子小師尊脾氣改了很多,蠢狗子犯事,一頓鞭打仍逃不掉,後背落下的紅印,沒個三五月消失不掉。
「你可還記得,當時剛來救世便把靈石弄碎一事?」
葉沉點頭。
謝一方見他老實巴交的樣兒,到嘴的罵詞改了口:「師尊為保你,挨了長老一掌,且廢去七情六慾中的情戀。雖說對於斬斷紅塵心無旁騖的修士而言,情感是遲鈍的,但不代表可以隨意捨去。二來,她為證實你並非細作,在你體內種下靈魂屍蠱,性命捆在了一塊是不是特高興?」
話到於此,上述所言,字字有理有據,葉沉事先得以了解,故此沒有反駁餘地。葉沉方寸已亂,苦着張臉越聽腦袋垂得越低,謝一方隱約能猜出他的心思,鼻腔哼出一口氣,那之前所有的恩怨像是要一次性了解。
「三來,我不知她從哪兒回的救世,無為道人在給她把脈的時候發現她居然中了散靈毒。」
啪嗒——滴滴答答——
摳着石凳子的手沒用好力,折了指甲,斷裂處湧出熱乎的稠液,葉沉已無心去關心。
散靈毒啊……
毒發時生不如死,周身靈脈枯竭,並且隨着發作一次往後會更疼一次,直至疼到沒法再忍,終散架消散於天地間。
如果種了散靈毒便讓葉沉覺得呼吸困難,爾後更勁爆的消息,於他而言,算要了小半條命。
謝一方冷淡的聲音依舊響着:「她都已經衰敗成這種地步了,聽到你說要下山,二話不說分裂了一半元神,附在了當初給你的荷包袋上。我以為你都知道,你卻什麼都不知道!」
天際閃過一道驚雷,巨響尾隨而至。
桃花眼裏驚起陣陣漣漪,惶恐的淚水欲爭先恐後奪眶而出,那貼胸口放着的兩荷包重得將他的脊梁骨,弄彎了。
謝一方的一字一句,在晚風間凄厲刺耳,葉沉臉孔由於心臟的痙攣而變得蒼白,看來他的心臟是暫時停止了一下的。
在臨天君暴政的歲月里,屍骸蔽野,血流成河,積怨滿于山川,號哭動於天地。有百家修士請戰,橫刀立馬城牆之外,無一不落個紅纓染血,散發披甲,埋於萬劍穿心,鐵骨錚錚,殉於巍巍城樓。
他殺的人,多得如天上星如地下塵。
元神虛弱受創必不可免,這痛,不比他服毒自殺舒服。額心時不時鑽出一陣極為尖銳的刺痛,就像是有人用尖頭錐子直接刺進了他的前額一般。還有腹部丹田,跟滔滔江水翻滾不息,一股子灼熱如邪火,自胸腔一路燒到腸子,連心窩子跟着抽痛起來。
要不是他打坐次次有人看着,多半不息撕破皮囊,弄得全身傷痕纍纍,來求得片刻舒坦。
何況,撕裂元神。
「你太讓她失望了。」
[師尊……做過後悔的事,大抵是把你收為弟子。]
冰冷石桌上的酒杯,謝一方收拾好拿着,臨走前罵罵咧咧。等葉沉緩過身來,烏沉沉的眸子稍亮了點,試圖掩蓋頹廢的負面情緒。
他七慌八亂地跑去主殿堂,期間幾次碎石絆得踉蹌,他沒去管。到門前,見小師尊的房屋熄了燈,提着的心墜回原位。但過一時辰后,他擔心地又爬起來去主殿找她。
第二次來找從冉,屋裏的燈亮了,葉沉扣響木門裏面沒回應。大着膽子,他推開門,彼時夜風捲來,吹起床帳輕紗,被褥疊放至床位,根本沒人。
正當葉沉轉身,濃重的酒氣混着淡淡花香從身後發出。
他翻了個白眼,既心疼又無奈:「師尊,喝醉了就別亂跑了……」
從冉一向注重外形,葉沉偶然間撞見在雪山峭壁懸崖邊的一幕,深深吸引住。
宛若謫仙的人清楚附近來了人也不回,一拂袖,厚厚的積雪飛散得一乾二淨,露出原有的色澤和鬼知道刻在上邊已有多久的字來:
紅塵紛擾
唯淡解千愁
繁華三千
聚散隨天意
傻狗子那會沒念過書,大字不識一個,偏盯那龍飛鳳舞磅礴大氣的幾行字,覺得好看,低聲地念了一遍。如今一想,應當是暗示什麼。
思緒神遊到過去的某人眼前忽有道金光一閃而過,帶着毀滅性的氣息吐在他的臉上,葉沉原地獃等了幾秒,瞳孔還保持着恐懼,深處映照出隨風長劍。
「小沉?要不要幫忙砍人?」從冉單手握劍,另一隻手放於胸前,頗有中「只要葉沉點頭,她立馬念咒揮劍大開殺戒」的架勢。
「……」
葉沉內心咆哮:我的祖宗啊,要不是你鞋子穿反,說著不切實際的話,你說你喝醉了,我是打死也不相信的。
「沒……沒事,不用砍人。」
他嚇得連連搖頭。哄了半天,嘴裏的唾沫都快講幹了,總算把人給哄到床上躺着休息,細心地拉來被褥蓋在她的身上。
這一世,從冉變了太多,以至於葉沉看不懂她的偏護,他杵在床前,發神經般彎下了腰。屋內的燈熄滅,黑成一片,他俯身,在距離從冉的臉還剩一寸,停了下來。
着魔地如前世最後次踏入涼舟堂,親吻了他的小師尊。
一樣的蜻蜓點水,快得不留痕迹。
從冉輕哼了下,沒醒,抬起的手在空中揮了揮,在驅趕飛蟲。做了壞事的葉沉溜得比誰都快,一拐彎,進了庖房把準備做飯的廚子轟了出去,忙活了大半天,做了個辣子雞和青菜粥。
後知後覺,記起從冉吃不得辣,當即給自己后老勺一巴掌:「啥破記性,她的喜好都記不住。」
起鍋燒油重做了份小抄的功夫,天邊泛起魚肚白,葉沉揉了揉眼,端起飯菜。
人未到主殿,動靜聲入了耳,再走進,葉沉看到屋裏師兄謝一方與從冉在聊事,有聲有笑。
拿着木盤子的手瞬間脫力,好在他趕緊抓牢了盤邊,沒讓上面冒着熱氣的三個碗摔在地上。瘦削有力的手指到底沒能敲上那扇門,黑靴子摩挲着粗糙的地面,沙沙發出聲兒。
他退去,拿着盤子,心情沉甸甸的,回到庖房。隨處選了個地兒蹲下,將三菜一飯全塞進肚裏。吃得狼吞虎咽,時不時嗆得乾咳,淚水不爭氣地落在碗裏。
小師尊對師兄,蠻上心的……應該比對我上心。
往後幾天裏,葉沉經常在偏院裏,不是練劍學陣就是原地打坐修行。而從冉在喝醉的第二日,全然忘了昨日的事。
葉沉竟一時期間,沒法明了該喜該憂。
習慣他三天兩頭出現在眼前晃悠的從冉感到奇怪,待到第五日準備看他練功如何。謝一方火急火燎趕來告訴她魔族已有攻打人界的趨勢,殺魂教頻繁在兩界遊走,應是在觀察。
「滅門的萬古雪家,看來是非去不可。」從冉拍了拍謝一方的肩膀,隨手從乾坤袋掏出一本修行的書遞給他,「最近閑來無事把這學了。」
謝一方垂頭接過,翻開大致掃了幾眼,臉色逐漸轉青,難堪道:「師尊,這不大適合我。」
「多學點,不會害你。」
她說完,毫無顧忌撕碎時空,當場消失。
謝一方臉色鐵青地拿着一本「武功秘籍」,藏藍色封皮上寫着潦草狂野的字。
——以逃為先。
書的第一面,闡述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以及翻了幾頁,各色各類逃跑法術都記載其中。
從冉大晚上找葉沉,後者不動聲色拿起長劍,從容地擦肩而過,打出一套劍法。一招一式相比三年前,進步甚多。
她靠在樹邊小片刻,評價道:「掌握得不錯,可這套劍法的初心是以柔克剛,你四肢強悍有力……不會適得其反?」
葉沉爽快地刺出殘影,留在空中短暫的白光,滿意地收回劍。他轉身氣不喘一下道,「弟子的腰沒姑娘家軟,有很多動作達不到要求,下山歷練的時間,無事改動了下劍法。」
「難怪你手上很多傷痕。」從冉挑起眉頭,毫不客氣捅上一刀。
「這……」
「你想說是摔的?還是與你師兄打了一架?」從冉眉頭挑得更高了,「撒謊也要有理有據,哪有就胳膊肘子受傷的?除了你那破劍刺傷,沒了第二種方法。」
葉沉迥然,有點想挖個坑,躺平。
剛張口要辯解,從冉搶了個先:「不過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傷害自是翻倍加強,為師支持,只要你不怕痛。」
「師尊!」葉沉慘兮兮地哀嚎一聲,挨到她身側。
從冉不客氣地揉他狗頭,「不逗你了,咱去個地。」
「去哪?」
「萬古雪家。」
從冉懶得賣關子,直話直說。
冷風,切過背脊,剎那,彷彿時間之輪停止了運轉。
葉沉慢吞吞地動了下眸子,像個年過半載的老人,僵硬的嘴角不自在一抽:「三更半夜,不睡覺算了,跑死過人的地方,找沒散去的亡靈?然後感化他們,別做厲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