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本座丟人丟到家了
塵間俗人,怎麼都不會把一個窮酸至極,滿口渾話的乞丐與清冷不近人間煙火的無為道人聯繫在一塊。若不是從冉無意間眉眼處透露出一抹說不盡的苦楚,和花樓中酷似娘親的女子畫像。
興許堂堂帝君都沒法認出,當年沒拿他施捨的銀兩的乞丐竟是從容。
亦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
葉沉將劍收回,單手握着:「我只是找阿姐來練個劍法。您沒必要這般咄咄逼人,把我貶的一無是處。您厭惡我,無非是我剛來那會把救世外邊的靈石塊給弄碎了。」
自他來到救世,門派弟子長老,無不對他冷眼相待,惡語相向。葉沉犯錯在先,也沒爭着吵着要和他們講個理,但再好的脾氣,總歸會有耗盡的一天。
這輩子,娘親跟上一世沒什麼太大變化,臨死前叫他莫要記仇,倒是小師尊憑空冒出的一句話,被他記在了心裏。
[多積點德吧。莫要連輪迴都沒了。]
他確實要積德行善。
前些年在這修行,打下了點基礎,后三年下山歷練,穩固道行的同時,偶爾幫百姓做點力所能及之事,在外邊混了個好的名聲。凡認識他的人,都會親切叫他一聲「葉道長您來啦」。
做慣了壞人,頭一次收到稱讚表揚,心裏頭還是有竊喜的滋味。
沒什麼脾氣的葉沉,頂撞了自家師尊,葉婉錯愕地看着他:「小沉……你少說幾句。」
「我只是……」氣不過。葉沉鼻子哼出兩聲,後面三字咽了回去。
雖說從容是莊主,但他掌管救世,大到人命關天之事小到芝麻瑣事,地位不比從冉低。加上他的修為近乎成仙,不光是救世的人要敬他,天下人理應敬他三分。
當然孤傲怪癖的魔尊們除外。
像葉沉這種心腸惡毒的,最是看不慣身來高貴的虛偽修士,巴不得讓這些清風道骨之人跌落俗塵,狼狽沾染。唯有這樣,才能把他先前吃過的苦,通通體驗一遍,一世兩世。
生生世世。
從容不知葉沉在想什麼,他的睫毛無意間撩起不易擦肩的輕風。他生的好看,高挺鼻樑上是一雙深情鳳眸,只可惜,這麼個美人胚子,還能風光無限多久。
他漫步而來,隨意瞥了眼旁側的草木叢,伸手觸碰着枝頭嫩葉:「百花園裏禁止打鬥,你把***葯給傷着了,怎辦?」
「行啦,本尊替他賠給你。」
屋外頭傳來女子輕快豪爽的聲音,她熟練地推開門,手裏提着用紙袋子包裹着的中草藥。今日的從冉沒穿慣來的白衣,玄色的衣裳配長劍着身,更顯英姿颯爽。平時不拘言笑的她,在面對從容,連眼底都含着溫柔的笑意。
要不是葉沉知道他倆是兄妹,他還以為從冉喜歡從容。
「你就寵着他吧!遲早一天出事!趕緊領走這麻煩精,我還要處理你給我的那堆爛攤子。」從容瞅了眼她手裏拿着的東西,準備離開此處,想了會,快要走出百花園的他半路折回,拿起擱在一邊石桌子上的藥包裹,對着用靈力修復藥草的從冉,「你傷還沒好?」
彌散在空中稀疏的金光在遊動,從冉的手指蜷縮了下,似是沒料到從容去而復返:「傷多了去了,一時半會好不了。」
「你要是愛惜一點也不至於……」從容張了張嘴,失聲道。
也不至於把自己整成個廢人。
葉沉和葉婉一人拿着一把掃帚,掃着地上的殘枝敗葉。葉沉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從冉和從容身上,在一處掃了半天沒挪過位置,直至葉婉輕聲喚了兩三回才把遊走的人給叫醒了。
他的修為有所隱瞞,丹田裏的金丹被若有若無的魔氣罩着。從冉的確是把他的魔氣給封着了,但忘了,若一個人執意入魔,縱使仙人下凡,亦阻攔不了什麼,何況她一介凡人?
離開救世第二年,他險些迷失自我淪為魔道,好在沒被心魔蠱惑,失了心智。
值得慶幸的是他的修為僅一夜之間突飛猛進,跟之前判若兩人。為了不被從冉發現,他裝作愚鈍不開竅,至於她教的劍法……真心領悟不了。
「是需要熬藥嗎?」葉沉快速忙活好手裏的事他獻殷勤地跑到他們面前問話。
當葉沉得知從冉病未好,他第一反應不是心疼而是得知了一件平常事,前世魔宮大殿,他的小師尊整日病怏怏,每逢秋末,便會一直染上風寒。
「去幫你師尊煎些草藥。」從容打開藥包裹,拿了一包出來遞給葉沉,「到時候再準備個蜜餞。」
「是。」
葯是沉甸甸的,一包的量足夠吃三頓。葉沉沒多問什麼,拿了藥草去了庖房。一打開草藥包,濃郁的苦澀蔓延開來,刺激着嗅覺,苦到了心坎里去。
也難怪那人這般怕苦。
前世,最要命的便是讓從冉喝葯,分明病入膏肓,意識混沌間都拒絕喝葯。後來還是下人買來桂花糕,才騙她喝了葯。
葉沉嘴角輕勾,笑着把火升起,摸索着罐子,抓了糖桂花,覺得怕不夠又抓了蜜金桔放在兜里揣着。等他端着熬好的葯回到百花園,哪還有從容和葉婉的身影?只有一襲玄衣的姑娘家趴在桌上,她手裏拿着一張泛黃燒壞小部分的紙,一頭墨發傾瀉而下。
「師尊,您在看什麼呢?」葉沉瞧她魂不守舍樣,好笑道。
「你當真沒見過這琴譜?」
從冉坐起身來,看着冒着熱氣的碗放在了桌上,眉頭不自覺微微蹙起。她張着的眼眶裏,晶亮的瞳仁緩慢地遊動着。
「偶然撞見,路過那種,算不上見過吧。」葉沉眼神忽閃。
「你一魔修怎會來人界!」
即便是靜靜的坐在那裏,從冉也能生出一股清冷卓然。黑眸深邃如潭,望着那雙眼,葉沉仿若僅剩下半點的隱瞞都要被看透。
他垂着頭把蜜餞放到葯碗邊。
「師尊,古書上不曾記載過靈奪琴究竟是何人所造,我聽我阿娘說過,此物原本就是魔族的東西。不算偷不算搶。」
從冉端起葯碗,不動聲色一口喝完,隨後,剝開糖桂花塞到嘴裏含着:「此乃上古神武。」
「師尊是擔心魔尊要搶奪此琴,一統江湖三界合一?」葉沉補充道。
「是這個理……」
見她猶豫,葉沉的心猛然一沉,拽着衣角的手指用了些力:「那,師尊是在懷疑我是魔族派來的細作?」
指尖的蒼白,唇瓣的微顫,無不在證明他在這一刻害怕了。怕從冉趕他離開救世還是怕她直接在這把他一掌拍死?
是怕她失望吧。
秋末傍晚的微風,吹在身上,修行人不該畏懼寒冷,偏偏這風吹得葉沉骨子生疼得緊。每秒每分,煎熬得連呼吸都是多餘的存在,他苦巴巴地眨着眼,宛如犯了錯的罪人等待劊子手的一刀斬頭。
「為師若是懷疑,你便是求着都進不了救世。」從冉嚼碎蜜餞,甜蜜過後,餘下又是淡淡藥味苦澀。
這倒也是。
從冉受不住苦味頭疼道:「還有蜜餞沒?」
「有……」葉沉拿出最後一塊蜜金桔,一副欲言又止樣。
「你記住為師即便懷疑天下人也不會懷疑到你身上。」從冉把甜齁人的食物丟進嘴中,她字詞有幾個別說得含糊,葉沉卻是聽得一清二楚,她道,「今日一過,諸如此類的話莫要再論,救世的細作還沒找出,這兒已經是透風的牆。」
她看來是要把自己打發走了。
葉沉識趣地搶先道:「師尊可還要其他要緊事讓徒兒去辦?」「有。」從冉摩挲着琴譜,而後把它放回乾坤袋內。
晚霞的餘暉總愛拉長人的影子,葉沉在日落光下,瞧見從冉的眼裏有着疼惜,薄唇輕啟間,他聽到她在說:「你那日畫得不對,為師非九天之上的仙人。」
畫?
葉沉腦子短路,愣了半晌,後知後覺意識到從冉說得是那日閑來無趣,提筆作的那張畫。
他本是想畫山水,奈何落筆之後,一勾一橫皆是所念之人。大抵情緒作祟,在畫她眉目之時,才會記得那麼清晰,畫得栩栩如生。
連瞳孔中夾雜着俯瞰眾生的勁兒也給畫了出來,倒是貼切了與世人所認識的扶搖仙君。
葉沉的聲兒沉悶悶,似胸腔震動發出的音:「師尊在我心中便是如此,神聖不可侵犯。」
從冉語頓,像是聽了天大的笑話,她眉頭一挑,眼尾一彎,哪知笑容背後盡數蒼涼:「是你還沒看到為師狼狽的樣,終究不是仙人了,豈能妄想成仙?」
她所有的失態,他都看過了,也不在乎多看幾眼。
冬至將近,白晝最是時光短。紅日墜入地平線,天黑了下來,昏黃的光暈映照在從冉的臉上,把她的那股子冷意衝散了不少。
葉沉感覺四周的空氣有點熱,他輕扯了下衣領,默默地拿起她拆開隨意丟在桌上的糖紙和喝完的葯碗。
隨後仿若着了魔,站起身來便要離去,嘴裏小聲重複念着:「不是的……你有成仙的機會。」
葉沉親手毀了從冉。
是他挖去她的金丹,讓她淪為廢人,囚禁在魔宮日日折辱。若世上沒他這魔頭,估計大夥都好過很多。
狹長的桃花眸越發暗沉,葉沉眸底深處是觸目驚心的猩紅。從冉瞧見他把腦袋都快埋到了胸膛間,朱唇輕抿,眉梢稍揚,看似慵懶隨性,卻有一股睥睨天下之氣。
她說著葉沉聽不太懂的話:「臉都花了。」
後者慢動作般停下了身子,回過頭,掩去瞳中魔怔,他抬手,彆扭又好笑地去擦臉,笨拙地擦了兩三遍,正要再仔細擦拭一遍,耳旁傳來困惑的聲音。
「你那日的畫,除了形象畫的有所差異,其次臉還花了,叫人看不清五官來。」她那清秀的臉龐常年沒有什麼表情,加上葉沉這視角不好,只能見她唇瓣緊抿,睫毛濃密修長,覆著那漆黑如墨的眸子,透着一絲絲的涼薄。
「或者你畫的並不是為師吧?」
從冉忽而抬眸,葉沉不難從她的眸中瞧到走神的自己,不知怎的,打心底聽到小師尊說這話有些抑制不住的難受。
他忍不住解釋道:「是你,畫的是你,畫花了是因為當時墨汁未乾便把畫捲起,糊到了臉上,將眉目摸黑了。」
「你緊張什麼?」
「我……」
葉沉被問得語無倫次了,他一時半會答不上話。
在從冉死後的幾年裏,他的恨意似乎就沒那麼強了,重生遇她,產生的第一念頭竟是逃跑,他當真不想再招惹她了。
殊不知天意弄人,他就差跟小師尊睡同一間屋了。
「師兄剛用傳音陣說是抓到偷屍賊了,師尊要同徒兒一併去看看嗎?」葉沉摸了摸鼻翼,從冉沒吭聲,他以為說錯了話,便道,「徒兒多嘴,先行告退。」
他如只逃竄的老鼠,見縫就鑽,百花園正門不走,走偏門。結果還沒來得及拉開門,一個白花花的毛團從天而降,正中靶心,掉在了他的頭頂上。
「什麼東西!」葉沉嚇得一哆嗦,手中的碗差點摔在地上。
毛團氣呼呼地叫着:「我才不是什麼東西!」
葉沉騰出只手來一把抓住它,拿到眼前一看,不禁咒罵道:「怎麼又是你這個脫毛的玩意兒?」
白貂:「……」
它掙扎了番,一口咬在了葉沉的手背上,吃痛的某人鬆開了手,它得以逃脫,忙爬上從冉的肩膀上:「仙君,偷屍體的人是林宇賓,謝一方說他是殺魂教的人,可我看更像是帝都王城中的……」
葉沉愣了下:「誰?」
白貂打趣道:「喲,江湖中無事不知的葉道長也有不知的時候?」隨後它感到有一股視線在身上遊走時,它撇嘴把那人的名字給說了出來,「段乘風。」
「他不是早就死了嗎?」葉沉大驚。
帝都皇城中有位名叫段乘風。此人戰績了得,卻因斬除女干臣卻不殺之,成為朝堂的眾矢之的后罪私藏賊女,他遭毒害,身子如僵木,口不能辯,被朝堂女干佞小人誣陷數罪併罰,
景國二十六年秋,處其削骨之刑,血盡而卒,他的屍體被丟棄到亂葬崗,被那些飛禽走獸啃食乾淨。
死樣太慘,很多人怕怨鬼重返人間,生前對他評頭論足的人,不願多言。
哪知他曾一襲軍裝勃然英姿,如瓊枝一樹,栽於黑山白水間,終身流露着琉璃般的光彩,捍衛着國家。漆黑不見底的眼眸,如一潭深水直淹沒得讓敵軍無處喘息。
若林宇賓是段乘風,前世他一身柔弱,為此葉沉還前去嘲笑過,現在回過頭來,人家是怎麼在想他的?
要命……
白貂嘟囔着,搖晃腦袋瓜子:「將軍嘛,無論人界神界還是魔界。人前威風,背後心酸一把淚,別功高蓋主萬事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