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三年未見,可曾想本座?
邊境之地。
晚來風急,捲起地上塵沙飛舞在人煙稀少的鎮裏呼嘯而過。
整條巷子,沒什麼人來往經過,只有一家客棧館子透露出些昏黃的暖光來,使得有了點人氣。
此邊境非彼邊境,是魔界與人界的交界之地,而不是所謂的國與國,城貼城的接壤之地。
離京都越遠的地兒,越是混亂不堪。因為在那住着的居民,皆是老弱病殘,對於鍊氣期修士來說想要殺人奪寶,有仇報仇,最好的機會便是在此。
兩族交界地,是由雲海峰所阻隔,墜入谷底,時空錯亂,造成兩界的居民隨意亂竄,造成惡意偷渡的事件是常態。
而到了中元節,結界會變得格外薄弱,妖魔鬼怪可肆意妄為,橫行霸道,邊境地的百姓到了傍晚紛紛趕回家貼上驅魔的黃符,保個平安。
館子裏的燈火忽明忽暗。
「且說這首派救世掌門,這幾年來她幫了我們這兒太多的忙了,先是遇乾旱送糧送水,再是遇妖魔,修士前來斬殺。比當今聖上,好太多啦。」
講話的人穿的是這家管子的老闆,他一身黑色麻衣,手裏拿着把摺扇,晃悠悠,一臉笑態。因為他性格開朗,大夥都喚他「張笑哥」。
吃酒的一位壯士擦了擦嘴角,他揚聲道:「笑哥,你可省點心吧,要是被有心人聽到了,有你好果子吃的。咱們這等粗人,別聊朝廷之事。免得惹禍上身。」
張笑哥眨了眨眼,臉上的笑容有頃刻間的僵住,他前不着調地來了一句:「這兒早就成一座死城啦!皇上哪還會管我們的死活?」
他當然知道皇帝曾也費過心思幫助過他們,可這是件長久的事,非一朝一夕,久而久之,皇上便不怎麼關心此地,年輕力壯的拖家帶口搬走,成了眼下磕磣的局面。
「滴滴答答——」
外邊在下着小雨,在黑夜裏,所有東西都很潮濕,樹木和泥土的皮膚開始潰爛一般,空氣中瀰漫著令人窒息的味道。
一陣嘆息緩然響起:「皇上他是人而不是神,以一人之力豈能拯救蒼生。世間皆苦,唯有自救。」
萬籟俱寂,眾人回頭看向坐在靠窗邊,喝着熱氣騰騰茶水的修士。淡淡的銀色光暈籠罩周身,素白的袍子襟擺上綉着銀色的流動的花紋,巧奪天工,精美絕倫。肩頭垂下一兩片淡藍色的花印,無暇的透明的宮羽在腰間隨風飛舞,更顯其飄逸出塵。
他鎮定自若地面對眾人,任各種目光齊集一身。他那坦然的神色,宛若清風明月一般,令每一個人的心裏,瞬間雪亮如水。
「小兄弟怎麼稱呼?」張笑哥打了個圓場。
修士把腿翹到凳子上,笑嘻嘻地道:「葉沉,字錦華。」
「葉錦華?!」壯士一聽,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樣,可惜沒多久又成了茫然無措,「你不就是那個……那個誰的徒弟來着?」
「在下師尊正是扶搖仙君。」葉沉笑意愈濃,他拿起放在身側的佩劍,劍上華麗的白色流蘇直垂下地,他抱拳簡單行禮,好心告誡道,「今夜不寧,還請大家暫且在這委屈一晚。」
「今兒是中元節,沒鬼那才叫稀罕呢。」有人一聽樂了,他仰天大笑,把玩着掌心裏的兩枚骰子。
「在下只是提個建議,各位聽過算過。」
葉沉宛如月光流水一般寧靜悠閑。他的神情那麼從容自在,淡定溫和,好像周圍的一切,皆與他沒有關係。
他喝盡了剩下的茶水,抓着佩劍獨自一人,往清幽林間走去,劍上的流蘇隨着步伐似水般搖曳流動。
「這葉公子跟他師尊好像,我差點以為他就是扶搖仙君了。」
「他下山歷練那會兒,聽說扶搖仙君特意閉關一年。兩人指不準有啥隱情。」
館子裏的粗人們面面相覷,知他是仙君的弟子也不好多說什麼,於是,拿起酒瓶子往肚裏頭灌,好來個不醉不休。
又怎知出了館子的葉沉,臉上原有的溫和與笑容,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陰鬱複雜。
三年了,下山歷練,他幾乎是無時無刻都在想着師尊,想她的一顰一笑,想她無意間的柔情,如一種蜜糖毒藥,侵蝕着他的神經。
但他還是忍着沒回救世。
葉沉下山目的很明確,提高修為是主要,其次尋一下殺魂教大致位置。至於他的仇人,能夠放出仙火的,修為至少是個半仙。
憑自己這點修為,莫要妄想殺神了。
但若是有個強大的人能夠替他……
不知怎的,葉沉第一個想到的強者竟是從冉。
然後,他便猶豫了。
驚雷自上空猛然劈下,描繪着身不由己的宿命,讓整個夜晚迅速土崩瓦解。景物在一瞬間蒼白,迅即漆黑,哭泣的鬼影無路可逃,靈魂赤裸僵硬。
倒是把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帝君大人給嚇了一跳。
葉沉拍了拍胸膛狂跳的心臟,無語道:「我去,是負心漢始亂終棄了還是蛇蠍美人又勾搭上官大人了?」
四周發出骨骼撕裂的碎聲,他沒心思繼續打趣下去,抽出佩劍「尋未」,靈力呈一個護罩包裹起來。
白骨般腐朽的枯樹,被斬了首,雙手伸向天空,無語申訴。視界細細潰動,模糊的白色光點,重疊巨大的黑影,絕望地撕破夜色。
令人不寒而慄的,是地面上還同時出現了四個人影。
不,不能說是人影,枯樹周圍沒有任何人。
只有凜冽的風帶着雨點呼嘯,吹得衣袍飛舞。
接着黑色的蟲子從地面飛起,它們數量甚多,黑壓壓的一片,看得直叫人頭皮發麻。葉沉隱去氣息,看着那群玄蝶無視他飛過,尾隨其後。
上輩子殺魂教並沒有所謂的玄蝶,不過是一個毒藥禁術,五花八門都有的魔教。
今世顯然難對付了些。
蝶蟲在經過巷子那家亮着的館子停了下來,在外邊齜牙咧嘴地叫。葉沉怕它們衝進去,在地上左看右看,找着了塊石頭,對着隔壁的陶瓷罐子扔去。
罐子碎得稀里嘩啦,裏面的釀好的酒水流了出來,淌了一地,葉沉很不客氣地甩出火花。剎那間,火光衝天,玄蝶不再逗留,繼續往前飛去,像是有人命令一般。
驚起的夢中人,連衣服鞋子都來不及穿,罵罵咧咧跑了出來。
「誰家的娃子!砸我罈子幹啥啊!」
葉沉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心道聲「罪過」,趕忙跟上玄蝶。
步子是由一步並兩步,兩步並三步,到後頭,玄蝶的飛行速度是越來越快,逼得葉沉動用輕功狂追不止。見着眼前的畫面熟悉起來,才知他跟到了救世門派的山腳下。
十二年前,自己初來乍到毀壞的靈石,被一棵參天靈數所替代。玄蝶咬碎了樹上結的果實,又匆匆想飛進救世。奈何境界把它們攔在了外邊,即便撞破了頭也無法再進半分。
就在葉沉打算把它們全都燒死時,玄蝶拐了個彎,圍着救世飛了許久,從後山直竄上去。
——林氏祖墳山
葉沉眼睜睜地看着玄蝶是如何撕裂境界飛進去,巴掌大的窟窿令他膛目結舌。他曾同謝一方爭執過救世是否有細作,對方起初否認。因為救世內有魔族不可能發現不了。
沒想到頑固的結界也是可以破壞的。
尤其是陰氣最重最為薄弱的後山境界。
真是要了命!
葉沉忽然覺得上輩子的他活到***里去了,連這地方都不知道!
「蠢貨,被人跟蹤了還有臉回來?」
帶着慍怒的聲音自假山處傳出,接着一道烈火轟地燃起把那近五十隻玄蝶燒成了灰燼。
救世門派,果真有內鬼!
葉沉索性撤去了偽裝,他提着「尋未」二話不說刺了過去。「噗呲」,聲兒有些單薄,不是刺穿肉體的聲音,正疑惑間,空中炸開白色紙片,還有……掉落在地上半喜半憂的鬼臉面具。
是他逃出火海后,趕去娘親住所,瞧見藏在牆后縱火之人臉上帶着的面具!
他渾身顫抖,半張着嘴,發出一聲嘶啞的驚叫,感到像刀劈開了胸膛。
「不——!」
「葉、錦、華!」
身後呵斥聲拉回崩潰邊緣的葉沉,他失魂落魄地轉過身來,失去焦距的雙眸看了很久,總算認出,剛怒氣沖沖叫他名字的人是謝一方。
葉沉辯解道:「師兄,救世有內鬼,玄蝶不是我殺的。」
「物證都在,你還有什麼要解釋的?」謝一方顯然聽不進解釋。
二者均是年輕有為的修士,要真打起來,還不能確定誰贏誰輸,反正這兒的一草一木要受盡摧殘。
姍姍來遲的葉婉看到三年不見的葉沉,愣了下,馬上跑過來道:「謝師兄,仙君叫你來這是找少莊主的屍體。不是叫你內鬥的呀,小沉他不可能是細作,救世待他那麼好,怎麼會害救世。」
「哪有那麼多的不可能?」謝一方甩開拉着他手的葉婉,嗤之以鼻道,「你們魔教本就是一條褲衩的,所作所為令人作嘔,師尊是瘋了才會把你們收成徒弟!」
「本尊沒瘋。」
簡單的四個字,讓原本振振有詞的謝一方懟得啞口無言。
來者神情悠然,彷彿將一切世俗的喧器都隔於心門之外,安靜地宛若置身於世外,榮枯隨緣,不染塵埃。
她迎風而來,宛如千樹花開。
葉沉第一次拜入她的門下,真心誇讚她長得好看,長到他心坎里去了。
從冉淡漠道:「何來人間驚鴻客,只是塵世一俗人。」
一筆畫佳人,驚鴻入了眼,眉目似遇三生前,今作故人見。
前塵往事浮現而來。
回到那萬籟俱靜,眾仙臣服中,從冉踏着清風,從天而降,落英繽紛,飄花如雨,素白的袍子,長及膝的漆黑雲發華麗而隆重的傾瀉了一身,驚為天人的眉目,淡然冰冷的目光,瓔珞輕舞,暗香浮動。
任他被救世弟子謾罵,置身事外。
畫面一轉。
從冉不顧一切把自己護在身後的模樣,她刻薄的語句中,帶着些關心的口吻,是真真實實存在過的。
葉沉一下子分辨不清。
何為真何為假。
「師尊,他離開的這三年裏,救世沒出過任何事,他一來,就引來這些蝶蟲,你說他可不可疑!」謝一方指着葉沉的鼻子惡聲惡氣。
從冉微微頷首,說的話截然不同:「此事並非他所為,你這般咄咄逼人,心中有鬼不成?」
「……」
謝一方有一種叫做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從冉拂袖,把蟲子的灰塵拍散:「你們回房休息吧,也不早了,明兒再去找逸兒的屍體。」
葉婉應了聲「是」,謝一方哼了聲,但還是下了山回了住所歇息去了。
墳頭山上,兩人尷盯着對方。
從冉輕咳了聲,大致講了下林逸屍體一事。三年前屍體找到後繼續入棺下葬,安穩了沒多久,屍體又不翼而飛。
他心不在焉地聽着,想着自己當年下山那會,個子與從冉一樣,而今再站在她身側,已比她高出大半個頭來。垂頭看着小師尊那張清冷的面孔全是疏遠,到嘴的話說不出口了。
「有話要說?」從冉輕抬起頭來,望向葉沉的眸。
有,有很多話想說。想問你三年來有沒有想過本座,想問你三年來你過得好嗎,想問怕冷的你每逢冬至穿上棉襖大衣了沒……
那麼多話,他怎能一口氣問完,而他這隨時隨地愛發火拿藤編抽人的小師尊會一次性回答他的話?
「聽人說起,徒兒下山一年後,師尊閉關了,是身體有恙?」
還是……
心緒大亂,要找個地兒,靜心。
他的眉目分明,眼珠子是純粹的漆黑,黑得好像宇宙盡頭無盡的深淵盡的深淵,多看一會兒便有一種快要被吸進去的錯覺。
「有要突破修為的預兆才閉關修鍊。」從冉掃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心不跳。
藏在她袖口裏的白貂不屑地發出聲音。
結果換來的是刺骨寒冷,它立馬慫地把從冉的腕子抱住,再有不滿,憋着。
葉沉怎會沒發現這點異樣,他鬱悶的心情一掃而空,像個狗皮膏藥地跟在她身後:「師尊這般信我,玄蝶不是我所帶來或殺之?」
從冉實話實說:「你膽敢在為師面前撒謊?」
給他一百個膽都不敢好嗎!
「不……不敢。」葉沉欲哭無淚,晃眼間撞見從冉頭頂的一抹正紅,「那師尊,徒兒有一問,您戴這簪子多久啦?」
……
第二日
葉沉再遇到從冉,她頭上的簪子改成了素雅的白色,至於那紅簪子去哪兒了,她則是隨口一答:「本尊覺得那簪子好看多戴了會,但本尊還是覺得紅太挑,不適合。」
葉沉全程憋笑,他不會告訴從冉自己來之前問過救世弟子,三年裏師尊有何異常。
弟子說的比較奧妙,仙君唯有不同的便是頭頂上時常戴着紅簪,走到哪兒都打眼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