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猜測
「這位朋友,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張府尹看着眼前氣質出塵,即使懶散也懶散得讓人如沐春風的男子,突然開口客氣問道。
那模樣就像抱着木箱的書生在檐下躲雨,回身撞見富家小姐,一開口便是這套說辭,暗地裏卻連孩子名字都想好了。
「很多人都這樣說過。」但所幸林待之還算正常,沒有嬌聲嗔着扔過去一句「油嘴滑舌」然後提裙就跑,上演一出「他逃,他追,他插翅難飛」的好戲,只是輕聲解釋道。
「噢,你和我一位故人長相彷彿。只是……誒,奇怪……我怎麼突然就記不太清那位到底是什麼模樣了呢……」張兆京突然錯愕,半晌長嘆一口氣,無奈笑道:「我這人啊,還真是不服老不行。」
然後搖了搖頭,動作越來越輕,最後竟是伏案睡去了。
啊這,這場景怎麼似曾相識?
記憶力一言難盡的小菊歪着腦袋,心說自己是不是才在哪裏看到過這一幕?
裴清語一時間心中吃味,難不成裴家在清正之士的眼裏當真那麼不堪,以致於隨便一個路人也能相較於她,帶給張大人更多的安心感?
他林待之是比裴清語長得好看還是怎麼的?
不過要說這話柳飛第一個不服。
所以一旁匆忙趕到的他獨自納悶,張大人對待裴清語這樣一個仙子人物和一個普通探靈師差別不能說不大,只能說是天壤之別。
莫不成……
柳飛以強大的自控力將視線從裴清語臉上挪開,看向了相貌平平但氣質動人的探靈師,然後驀然間恍然大悟,不動聲色後退三步,確保張大人醒過來后視野里沒有他塞北小飛俠的身影。
難怪張大人操持洛城府多年,未曾娶妻納妾,也不曾霸佔民女,原來是沒有遇見他柳飛這般舉世罕見的美男。
眾人在裴清語的授意下來到偏房。
「目無上級,態度散漫,靈樞處為何會要你這樣的人?」她看向林待之,再度看見這麼一個擺爛到氣質出塵的男子,忽而沒有了任何苛責與生氣,只剩下單純的好奇與不解。
林待之抬起頭看向這個美麗的少女。
她眸若星辰顧盼生姿,他眉眼尋常乾淨澄澈。
現在他眼裏全是她了。
「總務司大人這話從何說起?」林待之眼神沒有閃躲,這樣回答。
聽到這句話,裴清語才從雙目對視的狀態中脫離出來,臉色微紅,倔強偏過頭,道:「妖物已經被我束靈符鎖定,需兩個時辰才能發揮功效,不知道作為探靈師的你,準備了什麼高招想讓大家見識見識,竟要如此之久?」
這便是拿不出東西,便有你好看的意思。
林待之一向沒羞沒躁慣了,自然不吃她這套,兩手一攤,開始擺爛。
一邊的柳飛看不下去了,兩個人眉來眼去、打情罵俏般的互動深深傷害了他幼小的心靈,剛想破口大罵,卻被小菊截了胡。
「林待之!你這個不知好歹的……」
「但是我發現了一些東西。」小菊最後的手牌還沒來得及翻出,便被林待之一臉和氣地掀翻了牌桌。
這牌還怎麼打?
東家裴清語不咸不淡發言:「說。」
「洛城南街防隅官房參與火情的有八個鋪兵,其中知道死者是趙員外的也就四個人,長官馮仆前往洛城府通知府尹大人,其中一個在教坊司火情結束后,被調去秦淮河兩岸撈取失足溺水的遊客,另一個因為家中老母急病,臨時告歸返鄉。」
林待之神色從容,侃侃而談,「最後一個,很不巧,我方才去醉月軒買酒的時候看到那位正在買醉。」
「從趙府到教坊司,即使是駕馬也要小半個時辰,馬車更不必多說,但戌時之後,內城嚴禁車馬,所以孟氏過來的時候也只抬了兩頂轎子。」
說到這,林待之停頓了一下,裴清語立馬豁然。
柳飛一臉不解,心想自己御劍,可能半盞茶的功夫都用不到,這兩人又是對什麼事情如此默契?——可惡,這種毫無參與感的局外人體驗是怎麼回事?
「孟氏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帶趙員外回去?」
「還不傻。」林待之對着裴清語點頭,後者眉頭微皺,沒有說什麼。
「讓我們繼續分析,孟氏到來的時候,距離亥時案發不過過去了三個時辰,而軍巡鋪的人救援之後又遇上命案,離開時已過子時。待到孟氏過來,也才不過兩個時辰,這其中意味着什麼相信大家都清楚。」
比柳飛還不如的小菊側了側腦袋,默默退出聊天。
「但這沒有道理。」裴清語說道。
「是的。這並不能成為證據,所以我又去找了一些線索。」林待之微微頷首,領着大家上樓。
柳飛跟在小菊身後,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的只剩半截的紅繩和鞭子,心道自己果然還是太過單純。
「看這個。」林待之從香案上拿起一個物品,說道。
「凝神香。」裴清語挑起了眉,每年雲州的朝貢會有大量的香料,類似於凝神香這種東西,數量多但格位不高,皇家用不上,扔了也算可惜,於是轉手分給了各部。
只需要三四錢,便能用上好幾旬,凝神安心,效果顯著。
「這有什麼問題嗎?」
「這本身就是問題。」林待之打開了香爐,顯露出裏面滿滿當當的香料,「凝神香雖好,但也不可貪杯,所以禮部對教坊司的用料也有限制,方才樓下大廳里,香爐中香料也就不到這個房間的三成而已。」
「用多了會怎麼樣?」柳飛是個地道的普通百姓,沒用過這麼高端的東西。
「雖然不至於讓人醒不過來,但足以讓人暫時失去部分感官,陷入更深層次的睡眠。」林待之好心解釋。
「為什麼會這樣?」裴清語更能抓住重點,直截了當問道。
「這件事就需要問一問夏荷姑娘了。」林待之笑道。
……
「趙夫人知道趙老爺每月定期會來一趟教坊司找奴家,說是趙老爺家中睡眠不好,給了奴家好些銀子,讓在凝神香里多添一添。奴家想着一不謀財害命,二也對身體並無大礙,也就答應了,對於其他事情,奴家毫不知情啊,還望大人們行行好,不要告知媽媽,不然要被趕出去的。」夏荷姑娘見又有大人要召見自己,本就紅腫的眸子又淚眼婆娑起來。
裴清語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前年就如此了。」夏荷姑娘小心翼翼看着眼前美麗女子的臉色,細聲細語回答。
「行,你下去吧。」裴清語頓了頓,說道,「你的事我暫時不會讓教坊司的人知道,但我會悉數告知府尹大人,至於是否處置,如何處置,便聽張大人發落好了。」
若是讓理事知道,教坊司必然急於撇清關係,將過失全部扔到她這麼個弱女子身上,相比起來,寬厚仁愛、清正廉明的張大人無異於最好的選擇。
「奴家謝過大人!」夏荷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拜謝后才退下。
腳步輕盈,再無方才喚來時的沉重與忐忑。
「你怎麼看?」待夏荷走後,裴清語對着林待之說道。
向來都被無視的小菊滿臉茫然,心裏只有一句話——我不到啊。
感覺地位急速下降的柳飛暗自憋屈,心想問他作甚,直接衝進趙府一劍劈了孟氏便是,哪來這麼多彎彎繞繞。
「如果事情真如你我想的那樣,孟氏也未必不是真情。」林待之接過話,感慨道,「但恨也是真恨,愛恨交織,最難消受。」
「這便是書上說的有情皆苦?」裴清語若有所思,清俏絕麗的臉龐上竟有了一絲悵然。
小女孩懂些什麼,林待之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那現在去趙府?」作為總務司的裴清語開始徵詢探靈師的意見。
「不着急。」林待之在小菊詫異的目光中拿起前堂桌上的茶水灌了一口,說道,「杠房亥時打烊,巳時啟板。也就是說,如果着急下葬,至少也得兩個半時辰才能開工,不妨再等等。」
「換個杯子,再給他倒盞新茶。」裴清語神色幽幽看着林待之放下的空杯,不咸不淡地說道。
「多謝。」林待之客氣一笑。
「在下也要一杯!」柳飛插話。
小菊惡狠狠瞪了眼兩人,心想喝不死你們。
……
兩個時辰說短不短,說長也就一眨眼。
柳飛各種找話題跟兩個少女聊着天,裴清語沒有理他,倒是小菊時不時被他逗得咯咯直笑。
林待之饒有興趣觀察着事發現場的一切,包括散落的皮鞭、多樣的衣物還有燒了只剩半截的紅繩。
暮色逐漸過去,清暉遍灑人間。
秦淮河波光粼粼,在晨風的輕撫下搖曳生姿。
林待之注意到,沿着河岸有一縷清光迅疾閃來,於是收回了讚歎的目光,突然問道:「夜值有補貼嗎,總務司大人?」
裴清語心念一動,握劍的小手緊了緊,沒有理他,「時辰到了。」
終於輪到我表演嗎,聊的口乾舌燥,已經快要睡着的柳飛一個激靈,劍意抖擻,暗自憧憬着待會該以什麼樣的姿態擊敗妖靈。
林待之眼神古怪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兩把劍,四個人很是默契分配成兩男兩女。
一開始柳飛還心心念念想着帶上只有五品修為的小菊,但轉念一想好像太便宜林待之,所以只好作罷。
當然,若是讓小菊知道,除了換來一句「你想的倒是挺美。」別的什麼也沒有。
沿着秦淮河一路往北,有山海令在手,不必擔心被皇城大陣擊落,所以一轉眼便到了城外。
路過鳳鳴山,林野間的寺廟還才從晨霧中醒來,古鐘陣陣,伴着衣袖獵獵作響,仿若仙人。
「是不是很有仙人的感覺。」柳飛迎着晨風,吃了一嘴雲霧,大聲說道,「待我到了劍仙之境,一劍萬里,也不在話下!」
「下面是什麼寺廟?」林待之沒有理他,問旁邊的兩位女子。
「棲鳳寺!」小菊抱着自己小姐柔軟的腰肢,大聲回答。
「注意,要到了。」裴清語打斷三人的無效溝通,提醒着說,隨即加快速度,流光般落了下去。
柳飛不愧是三品修士,雖然因為分心沒注意收住磅礴的劍意,衝出去老遠后一個急剎,但伴隨着一個極其華麗的迴旋,很輕易便調過頭來,順着裴清語劍光的軌跡徑直追了上去。
眾人在一個山頭處停了下來。
「你沒事吧?」裴清語注意到林待之臉色不太好看,於是問道。
林待之搖搖頭,表示自己並無大礙,但微微顫抖的手已經暴露出他現在情況並不算太好。
左右不過是一個精通些術法的探靈師,修為連九品都沒有,沒吐出隔夜飯已算是承受力強大,倒也難為他了。
「昨夜裏光顧着喝酒,沒有吃飯,難免身子不好,大家見笑了。」林待之不好意思笑笑,說道。
裴清語剛積攢起的同情煙消雲散,再也沒有讓小菊留下照顧他的意思,冷着臉說道:「跟緊點。」
說著徑直邁入了眼前的山洞。
柳飛眼疾手快,搶在她前面進入,充分發揮自己三品高手的威懾作用。
沒有什麼陰冷潮濕,也沒有什麼白骨遍地,踏過還算乾燥但脆弱的枯枝,沿着劍意指引的道路,眾人來到了一處寬敞的空地。.
「吼——」伴隨着一聲似乎從眾人心中響起的低吼,一道迅疾的身影閃過。
柳飛長劍一轉,劍光同煙塵攪在了一起。
透過揚起的灰塵,眾人看到了眼前的妖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