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浮生塔下
良士樓是浮煙書院中部的一座高樓,前毗思賢台,后鄰清水湖,一向都是是用來迎接書院的貴客。
在整個樓閣最高處,也是風景最好的地方。
有兩個人正在下棋。
臨江一邊是素白名貴長裙的清冷少女,眉若遠山,眸含星辰,執黑。
靠台一邊是灰袍麻格草鞋的鬢白老頭,雙目深邃,額頭飽滿,執白。
少女落下一子,看着老頭遲遲沒有回應,提醒道:「打吃。」
老頭目光微眯,不知道是被什麼事情影響了心神,聽了這聲,才匆忙「噢——」了一聲。
他的眼神依舊看着別處,隨手落下了一子,說道:「最近洛城麻煩事不少,靈樞處按道理沒那麼閑,清語丫頭你幹嘛又來欺負我一個老瞎子呢?」
裴清語笑道:「諸葛先生心如明鏡,哪裏瞎了?」
說著,又施然落下一子。
黑棋高位盡占,虎視眈眈盯着瘦弱如小蛇般崎嶇的白棋,剎那間竟凸顯出擇人而噬的凶厲。
諸葛先生嘖了一聲,絲毫沒有為凸顯出疲態的小蛇擔憂,隨手落下一子。
裴清語緊咬不放,落下一子,道:「這些天輾轉調查一些事情,但始終有一些事情不太明白,眼前迷霧太深,清語自知目光短淺,所以有些事情想要請教請教。
自乾元五年寒山大戰以來,洛城也發現過不少妖族魔族女干細,但從沒有聽說過有大批妖魔兩族軍隊出現在中州。那麼,關於乾元十二年鳳鳴山大火,先生知道多少?」
隨着這一手黑棋落下,如猛虎一般的勢已然成型,一時間彷彿竟連天光都暗了幾分。
白蛇被捉住七寸,再無半點鬥志。
如果按照事先約定,裴清語能贏下棋道從無敗績的諸葛先生,那麼她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她很聰明,沒有去問乾元十二年鳳鳴山究竟有沒有大火,同時也表明自己知道此事與魔族有不可分割的干係,至於自己知道多少,她並沒有全數告知。
諸葛先生沒有放棄,隨手一子落下,然後他說道:
「清語你可知,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蛟龍,前一百年為蛟,馳騁江海,兇猛無匹。
中間一百年化身為蛇,養精蓄勢,黯淡無光。
再修鍊一百年後脖生逆鱗,飛升為龍,方才睥睨天下,舉世無雙?」
裴清語驀然怔住,看着老頭這把自己送上絕路的一步,沉默片刻,一子落下,不解問道:「先生是在說這盤棋?」
諸葛先生沒有說話,深邃的目光不知望向了何處,雖然對於他來說,看向哪個地方並無區別。
但只要看着,就已經足夠了。
他看到了垂柳,於是柳絮紛飛。
他看到了夕陽,於是斜陽漫天。
他看到了春風,於是春風驟起。
風吹起裴清語如瀑長發,帶來思賢台下的慌亂之聲。
「是魔族。」她的注意力從棋盤上挪開,握緊了一旁的流凰。
然後便看見了倒飛而出的柳飛和銀髮少年,還有人群中躲在角落的林待之。
「不用太過擔心,有懷仁在,出不了大事。」
因為眼神不好,所以諸葛先生沒有刻意去看思賢台下發生的一切,他收回朝向清水湖的目光,麻布衣袖不動聲色拂過棋盤,然後落下一顆白子。
他繼續說道:「到你了,裴丫頭。」
看到眼前的老人對孟院長如此信任,裴清語也就安心下來,不再擔心魔族的事情。
沒有什麼所謂的勝負手,也極難有什麼出人意料的轉折,當裴清語的目光重新回到棋盤上時,接下來無非就是很普通很正常的收官而已。
她本就是洛城的天才少女,無論哪個方面。
只是諸葛先生好像並沒有傳說中的那般,有着縱橫棋場從無敗績的老辣實力。
裴清語並指取出一枚黑棋將要落下,瑩白如玉的手卻懸在了半空之中。
「這是……」
蜿蜒的白棋在黑夜當中盤旋廝殺,於無盡暮色中衝天而起,隱約間竟有了破開天幕的氣勢。
「……白龍?!」
棋子並沒有被動過。
裴清語目光遊走在每一處細節,恍惚間自己曾落下的每一子都在大局當中,欲出而不得出,欲救而無從救起。
原來之前看似自斷生路的一手,其實是為了掩蓋最後這一步暗棋。
當真是神之一手。
「我認輸。」她這樣說道。
思賢台下。
年輕魔族感受着那些緊緊將自己裹挾的春風,眯着湛藍色的眸子,說道:「後生自然不敢同孟夫子對陣。但我同樣很好奇,您是怎樣發現我的。春風固然神異,但絕計沒法輕易看破星羅衣的偽裝。」
星羅衣是魔皇七十二星羅暗衛的特製衣裝,妙用無窮。
星羅如微如塵,本就在春風中,哪裏能為春風所見?
「提到林尋公子,你心境不寧。」孟夫子這樣說道,並沒有出賣來自良士樓的目光。
年輕魔族怔了片刻,苦笑:」我們很多兄弟都喪生在了他的手裏,儘管他已經死了,但依舊讓我仇恨以及敬畏。「
孟夫子問道:「既然人已經不在了,那你所來為何?」
「我名摩耶,本就是該死之人,來這裏自然是要尋死。」
他這樣笑道,然後白如雪的臉上驀然因激動出現一抹血色。
「嘭——」的一聲,星羅衣炸裂開來。
無數春風暫時潰散,煙塵一閃而過。
孟夫子揮袖,千萬縷細絲再度縈繞一團。
風沙俱下,年輕魔族渾身赤裸,手裏已經多了一個書生。
一邊的人群中,一個老人罵罵咧咧將自己摔倒的孫子扶起,一邊拍着他身上的灰,一邊幫他擦掉眼淚。
「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反應過來的,但你很不錯。」摩耶看着手中掐着的少年,湛藍色眸子裏多了絲笑意。
少年是名書生,他叫江枝。
「放開他!」柳飛猛然驚起,怒吼。
林待之皺起了眉頭,注意到江枝腰間的玉佩,同時懷中玉簡歸藏光華流轉,屬於夢貘的那一頁熠熠生輝。
春風再度將摩耶鎖住,他慘白面色出現一抹紅潤,嘴角溢出鮮血,掐住江枝脖子手沒法再度用力,但也拼盡全力沒有放鬆。
一個二品巔峰魔族燃燒精血,即使是早已突破仙凡之隔的孟夫子,也要稍微頭疼些許。
但也僅僅是頭疼罷了。
「你這樣做是為什麼呢?」孟夫子問道。
摩耶的手在千絲萬縷的風的牽引下,以肉眼難見的速度舒展開,江枝原本通紅的臉色也慢慢好轉,開始大口呼吸起來。
「能讓孟夫子悔恨半生,倒也算是死得其所?」
摩耶並沒有因為逐漸鬆開的手而憤怒不甘,咧開滿是鮮血的嘴凄然一笑,自顧自說道。
然後他湛藍色的眸子裏閃過難以言喻的痛楚,一種莫名的氣息從他身上驟然綻放,圍觀人群被猛然掀飛一茬。
「他要自爆靈墟。」銀髮少年申綉攥緊了槍。
柳飛一大口鮮血噴出,猛然擺脫不算太過強勢的束縛,化作一道劍光直衝而上。
林待之並指如劍,暗運入夢道法,悄無聲息摸到了摩耶身後的樹下。他只需要爭取哪怕一眨眼的時間,就已經足夠決定很多事情。
又是一道突然爆開的氣息,柳飛和林待之身形被影響,剎那間頓了片刻。
春風拂過四散的圍觀百姓,一時間把那些看熱鬧的人群全部被送到了百步之外。
名為摩耶的魔族炸開,爆炸聲響徹雲霄,驚起遠處清水湖畔一灘鷗鷺。
劇烈的爆炸穿過百步之內無數的風,揚起了些許垂柳,落在之前聽學的人們臉上,不過平添了幾許暖意。
沈繡像大多數人一樣向原先那處望去。
地上多了個深坑,三個爆炸中心的人族男子已不見蹤跡。
清水湖畔,幾隻黑天鵝從水草中冒起,施施然上了岸,然後瞥了一眼柳樹下橫着的三個人,輕輕抖了抖翅膀,留下一灘穢物,然後大搖大擺地就此離開。
「這是……」
江枝悠悠醒來,視野中多了一所高樓,高樓旁有一座更高的塔,威武雄立。
塔身共有九層,上面雕欄玉砌,刻着鳥獸魚蟲,不一而足。
看着雖然算不上直插雲霄,但卻給人一種天塌下來,塔也能頂着的感覺。
「浮生塔?」江枝終於想起了有關於此的記載。
浮生塔包羅萬象,內部赫然便是無數小世界。
作為青雲武試的獎勵,前十名都有機會入塔一觀,至於能收穫什麼,則是各憑機緣。
上一屆武試第一就走到了第六層的位置,聽說這些年修為突飛猛進,在雪原一路殺敵,於去年春分時節突破到了二品。
歷史上青雲試試煉到達最高層數也不過第八層,劍仙林尋便是這寥寥數人當中的一個。
至於第九層,有記載以來,從未有人看過那裏的真面目。
柳飛目光灼熱,早已從魔族的事情中恢復過來,靜靜看着那座高塔。
突然,一陣極為克制的呻吟打斷了他的沉思。
柳飛轉頭看去。
林待之皺着眉,蜷縮着身子,斜倚在柳樹樹榦上。
他牙關緊咬,額間有冷汗淌下。
「怎麼了?」柳飛一把搭起林待之的脈,關切問道。
「無妨……」林待之說出一句,含糊道:「老毛病了……」
「靈墟崩塌……」柳飛皺緊了眉,搭着林待之脈搏的手不自主微顫。
「死不了。」林待之撐起身子,說道。
柳飛定定看着他說道:「修行者命數同道樹靈墟相通,只有在靈墟當中溫養出道樹,才能突破到五品。」
說完,他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道:「原來林兄活的如此艱難。」
沒有注意林待之是否搭他的話,柳飛自顧自繼續說著:
「但是不要緊,等兄弟我從浮生塔里出來,便是這天下一等一的高手。那個時候別說是橫着走,就算是倒着爬,有我罩你也是哪裏都去得!」
江枝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他實在是想不明白,倒着爬是個什麼走法,只是莫名有辱斯文。
林待之面色微白,冷汗滲出的臉上勉強擠出一抹笑意,不知是對柳飛的話感到欣慰還是普通的微笑以對。
他定了定神,扶在樹榦上,回過頭,同兩名備考的考生說道:「我要參加青雲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