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憑欄舊事與誰聽
乾元三十六年，又是四年一大考的青雲試。
送走了冬末最後一場雪，春闈還遙遙不見影，本就無比繁華的洛城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著繁鬧進發。
即使早在八年前裴閣老便以京都人流管理不易為由，要求除考生外其餘陪同人員盡量不入京，但還是抵不過與試考生和他們親朋好友撲面而來的熱情。
醉月軒是坐落在南城寄月湖北岸的一間客棧，以網羅十四州內最有名的小吃而出名。
為了迎接四海八荒的考生，他們早早就請來了北街瓦舍最有名的說書先生，開始日復一日說著洛城人耳熟能詳的故事。
這可就苦了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聽這些故事聽了大半輩子，哪怕他說書先生口綻蓮花，翻來覆去也不過就是外來人最愛聽的女帝、劍仙之類，耳朵都快聽出繭來。
於是乎，在店家的刻意疏導下，想品嘗美食的洛城人去了二樓雅間，面向露台的門窗緊閉。
而外來捧場的客人磕着瓜子花生，在天井下一桌桌圍着露台而坐，好不熱鬧。
不過熱鬧向來屬於大多數人，孤獨卻要自個兒獨自品嘗。
恰好在二樓面朝寄月湖的雅間裏，就坐着這麼一位獨自斟酒，吃着花生的青年。
他一身青衫，長發半扎，相貌儒雅，眉眼乾淨。
青年看着窗外的寄月湖，慢悠悠捏碎一顆花生，拆去麻屋般的殼，搓掉紅帳似的衣，捻出內里的白胖小子，不慌不忙放進嘴裏。
偶爾灌上一口小酒，聽着風裏嘈雜又含糊不清的聲音，目光悠悠，彷彿遺世而獨立。
「宇字五號房一十二桌，蓉城龍抄手一份，到嘞您——」
一聲吆喝，小二推開雅間的門，送上一碗小吃。
正好春風微涼，穿堂而過。
說書先生厚重蒼涼的聲音便涌了進來：
「話說五百年前，十四州大陸諸侯亂戰，北有雪魔環伺，南有妖蠻侵擾。正當這人族內憂外患危急存亡之時，女帝起於楚州，只用了區區十載不到，便平定天下，建千古未有之帝制。此後修長城以抗雪魔，鑿運河以通南北，統一文字，創發貨幣，如今的青雲試不過只是女帝燦若星辰篇章中寥寥一筆罷了。相傳啊，關於這青雲試，還有一個史書上不曾記載的故事——諸位看官莫急，且聽我細……」
「啪——」
一位匆匆趕來的漢子走進雅間，關上門，徑直坐在了林待之旁邊一桌上。
「讓文兄久等了，還望文兄莫怪！」那漢子一屁股坐下，衝著對面的馬臉書生抱拳道。
「無妨無妨，我給齊大哥準備了梁州新淘來的小吃，咱們邊吃邊聊，最近洛城新鮮事可多了。」
「哦，那為兄可要聽聽，你齊大哥我平日裏儘是市井裏給人剁肉的粗鄙活，哪裏有你們這些讀書人知道的多，好不容易碰上個清閑日子，還不得聽你說道說道。」
「哪有什麼粗鄙不粗鄙，齊大哥做的事，可比朝廷里那些人乾淨的多。」馬臉書生雖然語氣忿忿，但聲音卻不敢大，「說起朝廷，齊大哥可聽得最近洛城裴府的事？」
「哪個裴府？」
「還能有哪個裴府？這洛城難不成還有第二個裴府？」
漢子恍然大悟，「哦哦，裴家小鳳凰。」
「對的，小弟正要說這個洛城一等一的美人！」
「砰——」
一壇酒徑直被擺上了桌，赫然是醉月軒最有名也是最昂貴的醉仙釀。
「賞個臉，一起喝酒？」一個青年站在桌邊，溫和笑着。
「兄台也對那裴家小鳳凰感興趣？」馬臉書生自然不會拒絕二十兩一壇的醉仙釀——那喝的可不是酒，是白花花的銀票啊。
「有幸見上過一面，挺好看。」
馬臉青年露出一個同道中人的笑容，「在下文運來，敢問兄台大名。」
「林待之。」
「來，林兄，我敬你一杯。」馬臉書生徑直給自己倒上一杯，滿臉沉醉，「話說咱們這洛城第一美女，偏偏不愛女紅愛武功。這不，朝廷才下來一封文書，任命裴清語裴家大小姐掌靈樞處總務司一職。」
「靈樞處？」漢子是個大大咧咧的粗人，只管有酒吃有菜品，哪裏聽說過這名頭。
「想來林兄也不清楚，我便好好說道說道……」
「啪——」
醉月軒掌事打開了門，一臉焦急。
春風中傳來說書先生的聲音：
「那個時候天下初定，但亂世八百載，遺留的各種妖物又哪裏那麼容易處理？於是女帝便籠絡天下能人異士，以「滌盪妖邪，還以民生」的初衷成立了靈樞處。靈樞處直屬女帝陛下，不在朝堂之內，發展規模最大的時候，刑部大理事管的案子他們要管，不管的案子他們也要管。只要案子涉及妖邪之事，或者他們說上一句此案必有妖邪，當場就能把人拖到靈樞處大牢……」
「對不住客官，蓉城龍抄店小二給上成了揚州雲吞，客人太多，一時間亂了腳，待會再讓后廚再給您三位做一份，這頓算東家請可好？」掌事的七拐八拐才走到林待之三人桌前，擦着汗說道。
「這個也算東家的？」林待之好心指了指醉仙釀。
阿這，掌事的抽了抽嘴角，訕訕道：「這位爺別開玩笑，這一壇都抵得上小人小半年工錢了，東家也就請這兩頓。」
玩笑歸玩笑，林待之也沒有硬生生去白嫖這頓。
馬臉書生文運來摸了摸鼻子，想說的話都被說書的說了，自個也就不太好意思繼續這個話題，於是強行挽尊：「你們可知，這裴清語為何說是裴家小鳳凰？」
「這我姓齊的可就清楚咯，還不是因為她是洛城第一美人兒！」
林待之倒是沒有說話，看樣子也是這個意思。
「那你們倒是小看她了。」文運來嘿嘿一笑，露出一個諱莫如深的笑容，「我在禮部的熟人聽來的消息，說這裴清語啊，不僅美貌洛城第一，習武天賦也是冠絕京都。如今還不到二八芳齡，就有小道消息稱她即將登堂入室，成為一個三品劍修。」
「三品啊，那是什麼概念。可能她都不用抬手，就看我一眼，我就死了。」文運來嘖嘖稱道，馬臉微仰，狹長眸子眯成一道細縫，露出一抹沉醉的表情，「不過要是能得裴仙子一眼青睞，縱然是死，也無憾此生了……」
那能算青睞嗎？
「別光顧着喝酒，來，文兄，嘗嘗這青州產的花生，可香了。」林待之摸了一把花生，放入碗裏。
文運來直呼林兄客氣，又繼續道：「除了這份修行天賦以外，她還有一把劍。有人說是劍仙林尋十年前曾用過的那柄，也有人說是用鳳羽混合天外隕鐵打造而成，削鐵如泥，實乃天下一等一的神兵利器。
這劍呢，還有一個如劍主人般美麗動人的名字，換做流凰。加上裴家本身在朝堂就可謂隻手遮天，這些放在一起，正是裴家小鳳凰的由來。」
「劍仙林尋！我知道的！」姓齊的殺豬漢子終於找到了一絲存在感，一臉得意說道。
正在這時，又是「吱呀——」的開門聲響起。
「蓉城龍抄來咯，不好意思，客官久等了。」店小二打開雅間的門，沖林待之三人說道。
說書先生的聲音再度傳來：
「說完了萬古一女帝，咱們再來聊聊千載一劍仙的劍仙林尋。
話說十二年前，有一來自楚州的少年參加青雲試，一路過關斬將，輕鬆寫意便奪下了雙科第一，一代劍仙的傳奇之路就此開始。
先是入江湖而戰名宿，百戰百勝，進步神速。后深入南疆，殺三品以上大妖百餘，戰妖王次子而勝之。
隨後遠遁西域，於梵凈寺同數十高僧論道，致使陀陵山門緊閉，僧人不再入世。
途經幽州失地，一劍之威，退雪魔百餘里，殺魔族三名將領后，揚長而去，瀟洒至極。
成就劍仙之位后，同聖女約戰，楚州丘山連綿大雪，十日不止。可恨妖魔兩族狡詐，趁機聯手以千名高手伏擊……」
大門關上，春風停歇，說書人縹緲渾厚的聲音再度消失。.
文運來喟然長嘆，「可惜了我們這人族除女帝外，才情冠絕古今的少年劍仙啊。」
「他奶奶的，要不是我這粗人沒什麼修行天賦，早晚得把他們給辦咯！」齊姓漢子義憤填膺，嘴上重拳出擊。
「確實可惜。」林待之目光落寞，似乎也在為這等天才少年扼腕。
「說來這劍仙還是林兄本家，林兄有什麼辛密之事和我們兄弟倆說道說道？」文運來漫不經心問着，又不動聲色給自己滿上一杯洛城最名貴的酒。
林待之搖搖頭，表示自己也沒什麼話要說。
「說來也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又哪裏接觸得到那種神仙一般人物的事情呢。唉，不說了不說了，喝酒喝酒，來，林兄我再敬你一杯。」
酒過三巡，靠門的客人已經吃完，徑直走出雅間。
說書人的聲音正好又飄了進來：
「才情天賦自然是樣樣高絕，只見那白衣少年醉酒恣意，出口成章，「……盛氣光影爐煙，素草寒生玉佩。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雲揉碎。」
參與中秋詩會的，哪個不是素有才名的人物，一聽白衣少年這詩，自然是無比折服，心道不愧是文試第一。但這還遠遠不止，又是一口酒下去，只見他面色微紅，繼續吟道，「……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一首接着一首，時任禮部侍郎的張兆京大人，也就是如今的洛城府尹手都快抄麻了……」
「這人怎麼不關門啊，說來說去儘是些聽得耳朵起繭的故事，我雖然也崇拜劍仙的才情，但像他們這樣，今天聽完明天還來聽，不會聽得生厭嗎？」文運來關上雅間門，吐槽道。
「我就不會厭。」齊姓漢子摸着腦袋嘿嘿一笑。
林待之喝了一口酒，靜靜看着風景如畫的寄月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