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面前這大爺目測六十不到,面色紅潤,說起話來嗓門嘹亮,穿着白背心黑短短褲,手裏提着個白色的膠袋,露在外面的肌肉紋路清晰。
從哪裏看都不想是個需要人讓座的虛弱「老人」。
比起他,李歡歡的暈車癥狀可嚴重多了。
就說話小一會兒,時天天已經開始感覺這個身體的腸胃在翻滾。
話又說回來,車上那麼多人,少說也有二十多個座位,何必揪着李歡歡這麼個小姑娘不放呢?
放眼望去,單單就時天天坐着的這一小橫排就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是四十多的阿姨,一個是個二十多的強壯小夥子。
這麼多人老大爺都不為什麼偏偏找李歡歡?說到底就是欺軟怕硬,覺得小姑娘好欺負。
面對這種人,時天天但凡慫一點都對不起系統說好要打給她的那十萬塊錢。
老大爺被她的態度激怒,固態萌發又想伸手去推人,但想到時天天剛剛說的要報警告他耍流氓,只好硬生生忍住了。
說又說不過,動手又有顧忌,這樣一來只能用其他方法。
老大爺乾脆抬起手吸引車廂內所有人的注意,大聲道:「大家都看過來!都快來看啊,看看現在的學生都什麼素質!」
「你們看看這女娃,我好聲好氣說了一路讓她讓座,你們看看她現在這是什麼態度?竟然還污衊老漢我耍、耍什麼流氓……哎喲真是說都說不出口!你們說她怎麼好意思?」
從剛剛時天天尖叫起,就有不少人一直注意着這邊的情況,這會兒聽到老大爺叫嚷,又重新吸引了回了一些異樣的目光。
時天天對這些不痛不癢的目光壓根沒什麼感覺,抱着手機將有些暈的腦袋靠在座位靠椅上,挑眉道:「我是什麼態度跟你有關係?我是什麼什麼素質跟你有關係?」
「難道說國家九年義務教育您老往裏撥款了?然後教科書上冠你名字,條條框框寫好見着你就要要鞠躬、敬禮、讓座加跪拜了?」
「你說讓我讓座我就讓?我讓你站着你怎麼就不聽呢?」
想用「老人」的身份道德綁架她?
呵,笑話。
只要她沒有道德,就沒人綁架得了她。
「你……看看、看看,這麼多年學果然都白上了!」
老大爺被時天天這麼一通擠兌反而冷靜下來,義憤填膺道:「教科書上沒寫我名字,但有沒有寫讓你尊老愛幼?看到老人不給讓座,目無長輩、沒上沒下,老祖宗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時天天一下笑出了聲,「喲,您還知道「尊老愛幼」呢?」
「知道「老」是什麼概念嗎?醫學定義:大於65歲以上為老人,你說自己老就老?身份證戶口本帶了嗎,過了六十五沒?還沒到那歲數就來公交車上倚老賣老強行着小姑娘給你讓座了?」
白背心老大爺今年剛到六十,被她這一番話說的臉白一陣紅一陣的,避開這一條,指着自己滿頭銀髮生氣道:「你的意思是我沒帶戶口本就不是老人了?看到這是什麼了嗎?小姑娘我勸你你不要無理取鬧!」
時天天順着他的手望過去。
老大爺看起來身體健壯,但頭頂短短的發茬已經全白,能看出歲數不小了。
但情況不能這麼論,給老人讓座當然沒問題,也是從古至今流傳下來的傳統美德。
可現在的問題是老大爺明顯看着健健康康的,站個幾站路不成什麼問題。
反而這具身體的原主人暈車相當嚴重。
就時天天跟老大爺爭論的這麼一會兒,有好幾次她都差點想吐出來。
不過她一個小姑娘跟人家頭髮全白的老大爺吵架,不管怎麼樣,在外人眼裏看了估計還是譴責她的多一點。
果然,老人這麼一示弱,圍觀的一些人看不下去了。
有個站在後車廂柱子旁的帶着黑色鴨舌帽的年輕人微微皺眉,「小姑娘,不就讓個座嗎?人家老大爺也挺不容易的,你就讓一下吧。」
時天天倚在車背上,垂眸掃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那我暈車就我容易了?」
「哪有人暈車跟你這樣的?」說話那男生耿直道:「不想讓就直說,找這種借口就沒意思了。」
時天天耷拉下眼皮:「嗯,不想讓。」
夠坦誠了吧。
鴨舌帽男生:「……」
看到鴨舌帽男生語塞,另一個站着挎着菜籃子的大媽一臉過來人的表情開口了,勸戒道:
「哎呀小姑娘,人不能太冷漠,從小脾氣就這麼犟,以後進社會是要吃大虧的!」
窗外溫度越來越高,連帶着車內那種汽車皮的熏人味道也越來越嚴重,時天天只覺得腦袋裏好似有十幾個滾筒洗衣機來回翻滾,腹腔里的酸氣也止不住往上沖。
聽到那個大媽的聲音時,時天天已經感覺四肢明顯有些發軟,暈暈乎乎間將手機塞進口袋,隨口道:「是啊,我進社會我吃虧,那沒進社會前可不得不吃虧。」
大媽:「???」
堵住大媽「語重心長」的「教誨」后,鴨舌帽男生又不甘心冒了出來,「你就讓個座怎麼了?」
時天天換了個姿勢,坐在高處的座位上半撐着額頭,居高臨下地望着他,「你想讓座是你的事,關我什麼事?」
鴨舌帽男生不高興道:「我要是有座我當然讓了,誰跟你一樣,人家老大爺說了讓你讓座你還死皮賴臉地坐着不動。」
「喲,你也知道你沒座兒啊。」時天天手抵着頭笑了一下,眼底的嘲諷幾乎要溢出來,「慨他人之慷,可真是大方啊。」
「你道德高尚,你不死皮賴臉。來,那你別盯着我,就我隔壁這兩個……還有我對面三個。」
時天天抬手指了指自己做的兩排座位,又往人群后的後車廂那十幾個座位一指,一雙明亮的眼睛望向鴨舌帽男生,不帶笑意地勾起嘴角,「這些,這麼多人。有本事你就找這些大哥大姐,找這些有素質的人給你讓。」
「盯着我一個小姑娘耍威風,很了不起?」
「了不起」三個字說得很輕,但在如今鴉雀無聲的公交車內,這句輕輕淺淺的話卻極具嘲諷意味。
鴨舌帽被她說的火氣上來了。
他是真的看那老人可憐,又不是要來自己坐的,再說了,他要是有座肯定會自己讓。
但是等時天天一個個人給他指過去,看到其他座位上的一雙雙或冷漠或閃躲的眼神,對上座位上的大哥們、大姐們的眼睛,鴨舌帽男生莫名猶豫了一下。
隨後他似乎覺得自己這種表現有些丟面子,瞪了時天天一眼,壯起膽,在整個車廂內大聲喊:「有沒有人能給老人讓個座?」
公交車內的氣氛自從老大爺號召大家看向時天天時就一直保持着安靜,鴨舌帽男生大嗓門的兩聲輕易就傳遍了整個車廂。
無人應答。
鴨舌帽男生心涼了一瞬。
他又不甘心地喊了兩遍,「有沒有人能給老人讓個座啊?」
依舊沒人起來。
鴨舌帽男生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正在這時,站着一旁觀看事態發展的老大爺趕緊出聲了,「小夥子沒事,我不麻煩大家!」
老大爺也不針對別人,指着時天天憤慨道:「這事兒歸根結底就是這丫頭的錯,不尊老愛幼,自私自利,只顧自己不顧別人,她從骨子裏就是壞的。」
「怎麼著,不讓座就骨子裏就是壞的?」時天天臉色一沉,強忍着身體不適,將放在額頭上支撐的手撤回來,坐正身體,冷着臉闡述道:
「老大爺,你和我都是在始發站安龍站上車的對吧?搶在你前面搶到座位的足足有十幾個人,這些人你一個不找,反而第一個瞄準我的位置,站着我身邊。為什麼?因為我是個小姑娘,你覺得我臉皮薄會給你讓座。」
「我不讓,你就在我旁邊陰陽怪氣,甚至明目張胆動手推我,為什麼?因為你覺得我好欺負,被欺負了也只敢忍氣吞聲。」
時天天聲音低沉,一條條將他的心理剖析在所有人面前,目光幽幽地注視着眼前的人。
「我反抗了,告訴大家你耍流氓,你很意外,但你仍在不死心,號召大家一起道德綁架我,為什麼?還是因為你覺得我好欺負。」
「所以你告訴我,到底是誰,骨子裏就是壞的?」
老大爺深吸一口氣,握了握手裏的膠袋,心裏那些陰暗的想法被人戳破後有些惱羞成怒,「你、你……」
「呸,還用問?不就是人家小姑娘不願意讓座兒嗎,有些人就是欺負小姑娘臉皮薄,越老越不要臉,越老骨子裏越壞!「坐在時天天身邊的深綠色短袖大媽狠狠啐了老大爺一口。
其實她本來沒想摻和這事兒。
但剛剛鴨舌帽讓人讓座,他們這些人無聲拒絕了,偏偏老大爺在後面又說了那麼一通「不讓座骨子裏就是壞的」的話。
雖然是對着時天天說的,但多少有點影射他們的意思。
可是憑什麼啊?憑啥不讓座就是壞人了,這車又不是老大爺他們家的,花錢上公交車坐個座位還犯法了怎麼著?
車內其他坐着的人也跟着搭腔,「是啊,不讓座怎麼了?也沒見大哥你有啥不舒服的,幹啥就缺坐着的這一會兒了是吧?」
「就是啊,磕不磕磣?」
「說是尊老愛幼,可人家那小姑娘看着都沒成年,人還暈車,為了個座位真不至於這樣……」
幾句話功夫,車廂內的竊竊私語就變成了大聲討論,一句句譴責飛入白背心老大爺耳中,氣得他臉漲得通紅。
明明是這丫頭不給他讓座,為什麼所有人都譴責起他來了?
「你們、你們……」老大爺憋了半天,終於對着所有乘客憋出一句,「你們怎麼知道她暈車?她要是裝的呢?」
就在這時,一隻小巧的銀白色手機從女孩手裏悄悄探出頭,輕輕戳了戳老大爺健壯的後背。
老大爺面目猙獰地轉頭,正好對上了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還有如過冬松鼠一般鼓的飽滿雙頰。
老大爺:「???」
時天天:「嘔!」
老大爺:!!!!」
彼此對峙的三秒之間,白背心大爺避無可避,震驚中褲角上還是沾上了一小片不明物體。
散發著異樣酸味的嘔吐物,令周圍人下意識退避三舍。
老大爺猛地向後退了兩步,悲憤道:「你幹什麼呢!」
「……我要說這是個意外您相信嗎?」時天天找出紙巾擦了擦嘴,滿臉無辜。
她沒暈車過,感覺難受以為扛一扛就過去了,哪能想到身體裏噁心的勁說上來就上來,根本忍不住。
有人非要擋在她前面,時天天連找司機拿袋子都來不及,她也沒辦法啊。
唯一好的點就是在李歡歡早上起得晚沒吃什麼東西,只喝了杯豆漿,所以現在吐的也不多。
還剛剛好全都弄到老大爺褲腿上,省了時天天清理公交車地面的事。
老大爺簡直被氣死了,掏出身上的紙手忙腳亂地擦褲子。
時天天見狀也好心提供了一包紙巾,涼涼道:「你不是問我是不是真暈車么?這下證據夠不夠?」
老大爺黑着臉拽過時天天手裏的紙,繃著臉,一聲不吭。
如果這都不算證據,那就沒有暈車這種癥狀了。
公交車上其他人終於看不下去了,「大爺,我看您也沒災沒病的,就別盯着小姑娘這座位了,暈車真的挺難受的,你看小姑娘臉都白了!」
「是啊,要不你換個人給你讓座?」有心眼多的人,用眼神指了指現如今座位上體型最壯的乘客,打趣道:
「您看那個位置怎麼樣?那大哥一看人家就敦實,肯定特別好說話,您要不去試試?」
老大爺還真看了,但一看到對方紋着花臂,渾身肌肉鼓鼓囊囊地爆了出來,臉立馬垮下來,狠狠瞪了那個乘客一眼。
那個人可不像小姑娘一樣臉皮薄,典型老油條了,看到老大爺不敢去,頓時笑嘻嘻道:「怎麼著大爺,您還真跟小姑娘說的一樣,欺軟怕硬啊?」
「肯定的,您看他整個車上這麼多人都不催,只逼着小姑娘起來讓座,一看就知道打的什麼主意……」
「還說別人呢,我看他才是心腸真的壞!」
「……」
聽到四面八方傳來的指責聲,老大爺黑胖的臉皮慢慢發紅,捏着手裏的膠袋,一副隱忍的模樣。
時天天冷眼望他。
還以為真的多厲害多理直氣壯,結果輿論一逆轉,大家的矛頭指向他,還不是什麼話都不敢說。
不過是仗着自己「老」的弱者身份,倚老賣老罷了。
現如今大家看清他的真面目,他自然也就無計可施。
就在這個時候,公交車司機的的聲音響起,「一蘆站到了,有沒有要下車的乘客,不下車就不停了……」
有些公交站點下車的人少,司機不一定會停車,一蘆站就是這樣。
「哎,停車,我就在這兒下車!」那老大爺聽到自己要下的站到了,立刻大聲喊司機停車。
「就這麼幾站路啊?」大家看着他倉皇離去的背影一片唏噓。
始發站到這裏也才五六站路樣子,為這麼一會兒座位難為別人,真的太小心眼了。
不知誰感嘆了一句,「壞人變老了啊……」
公交車裏對老人的譴責聲都被時天天聽在耳朵里,她本人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人們會下意識同情弱者,所以才在老人想要座位時支持聲援老人。
但當「李歡歡」的暈車癥狀顯現出來時,大家又開始同情她這個「弱者」,所以才會這麼快將老大爺逼得啞口無言。
成功KO對手,時天天剛閉上眼睛往後靠着休息一下,斜後方的鴨舌帽男生卻好像不服氣,壓低聲音沒好氣道:「暈車就能吐別人身上了嗎?真沒素質。」
「這位……病友。」時天天睜開眼睛,似笑非笑道:「腦子有問題就早點去醫院好嗎?早治療早解決。」
「還有,要不是你和那老大爺非要跟我說話,你以為我會到這份上?」
坐在時天天旁邊的大媽說了句公道話:「小夥子,暈車不能多說話,說的多了會加重癥狀的。小姑娘說的沒錯,要不然人家坐在座位上閉着眼睛眯一會兒,說不定忍忍就過去了。」
有些人也指責鴨舌帽男生道:「剛剛我就想說了,尊老愛幼是人之常情,但那老大爺一看就沒災沒病的,人家小姑娘擺明了臉色差身體有問題,關鍵是她不想讓關你什麼事?虧你看起來還是上過學的,怎麼這點分辨能力都沒有?
有兩人帶頭,車內其他人繼續跟着七嘴八舌討論。
「就是,人家小姑娘說得對,你要是有座位了你開口自己讓,你又沒有座位去道德綁架別人幹嘛?」
「而且要不是他們,小姑娘也不至於被逼到吐了呀……」
聽着身邊人的竊竊私語,鴨舌帽男生咬了咬牙,抓着扶手的手不自覺緊了緊,等到對上時天天似笑非笑地目光,終於再也忍不住,掩耳盜鈴地背過身,拿出一副耳機塞在耳朵里,裝作什麼都聽不見。
輿論打打回他自己臉上,這回終於曉得認輸了。
被迫給老人讓座這種事,始於輿論,也同樣終於輿論。
說到底,不是每一次見到老人都需要讓座,那些逼着年輕人起來的老人,想讓別人體諒自己,就更應該設身處地去體諒別人。
就在男生開始躲避的那一刻,時天天眼前漸漸籠罩上了一層迷霧,公交車上明亮的畫面猶如褪色的鉛筆畫,潮水般無聲褪去。
耳邊大爺大媽們七嘴八舌的喧鬧聲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手術室內醫生陰冷靜謐的沉着語調。
「……病人生命體徵逐漸好轉……」
「手術…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