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赤壁東風

長卿坐在那裏，靜靜地看着劉備。她自小見多了好模樣的男子，司馬徽雖然上了年紀，但林中隱者自是一派的道骨仙風，一般的凡夫俗子難以企及；徐元直雖不算模樣出眾，但仍頗有早年遊俠之姿，快意爽朗；諸葛家的兄弟三人就更不要說了，尤其是她的先生，當真算得上是霽月清風、疏闊男兒；不久前她又在柴桑見到了聞名於世的美周郎周公瑾，天公如此眷戀才會給了他這般好看的模樣和智勇雙全的才幹。

只是這一切，他們每個人，都無法比得過眼前這個人在她心中半分。只要他在那裏，那裏便是她最渴望觸及到的地方。

今生何其幸運，得以遇見他。

“卿丫頭？”

長卿見他看着自己，才回過神來，從他手中接回粗布，在熱水中涮了涮，雙手因為發燙的熱水而微微泛紅，但她卻毫不在意。

“主公可是覺得好些了？”長卿不去看他的眼睛，而是專註的看着他的額頭鬢角，同時用右手緊握着粗布，再次為他擦拭額頭。之前黃月英曾囑咐她，多為劉備擦去汗水可有助於他降低體溫，她便一絲不苟的一直這樣做着。

劉備輕聲說了句“好多了”，便不再言語，而是專註的看着她。

當長卿用餘光注意到他的目光時，一時不敢去看他，想收回手起身離開，但右手卻被劉備瞬間拉住，再拉到他的胸前。這下長卿不得不去看他，既然無法抵禦他的目光，那便就此沉溺其中，永遠都不要醒來。

劉備的雙手寬大溫厚，也是因為體溫的緣故，手心也是濕漉漉的，使得長卿被燙紅的手很是舒服，他低下頭，看着長卿右手微微紅腫的地方，又從她身邊將左手也拉了過來，仔細查看。

“不過是水熱了一些而已。”長卿見他看得這般仔細，低聲解釋道，“正好，這樣的天氣也可驅寒。”說著，她便將自己的雙手掙脫出來，周遭的空氣似乎比之前冷和許多。

劉備收斂起神色，重新放鬆下來依靠着被褥，沉默片刻才輕聲問道：“卿丫頭覺得，這一仗我們會贏么？”

長卿又將粗布放在熱水中，還未來得及下手，劉備便搶先將粗布從水中撈出，然後為自己擦汗。見他這樣，長卿努力掩飾着嘴角的笑意，略顯認真的說：“如果是以一個外人的立場去看這場大戰，我們凶多吉少。但是……”m.

“但是什麼？”

“但是先生卻十分有把握，那我們必勝。”長卿說道。

劉備看了看她，閃過一個意義不明的笑容，說：“卿丫頭的說法倒是誠懇，應是相處了這麼多年，你對孔明的信任是不需要理由的。”

“主公和先生相識不久，但是主公對先生的信任確實無人能及的！”長卿立刻解釋說，“我想全天下除了主公以外，不會有人這樣放心將一切託付給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吧。”

劉備似是有所感慨，緩緩說道：“如我這般窮途之人，孔明卻屈身追隨，放棄林中賢者安然自在的生活，要帶着家小與我們過這般朝不保夕的日子，眼下又不顧安危只身前往江東遊說眾人，我若是不信任他，那便是天底下最令人寒心的事了。”

長卿點頭，他說的真切，她亦是感觸頗深。

“主公，好好休養身體。既然我們都相信先生，再等上幾日便知曉了答案，無論先生想出何種辦法來藉助江東的力量擊潰曹軍，我們都要做好準備。特別是主公，如何用咱們有限的兵馬發揮最大的作用，阻攔曹操後撤，都需要主公反覆思索定量。”長卿說著，起身將他身後的被褥收起，見劉備很自覺的重新躺下，她才露出淺淺的笑容。

“我就在外室歇着，如果主公有何事喊我一聲便可。”她整理好一切，端起銅盆轉身離開。

三日後即是十月二十日甲子日，當初諸葛亮與劉備約定好的日子。趙雲與人駕船到逆流而上，遠近不過是十里水程，隨後他便靜候在江水南岸，正巧在周瑜駐軍之地的對面。直到天色漸漸暗沉下去，他才看到有一架輕舟悄悄從對岸駛來，船上只有二人，一人為船夫，另一人就是他們日夜盼其回歸的諸葛孔明。

擺脫了周瑜的追兵之後，他們一路返回樊口。趙雲多日未見諸葛亮，對他的安危一直很是在意，眼下終算是長舒一口氣。兩個人在船頭佇立，遠遠就看到碼頭上火光通明，劉備已帶着所有人在那裏靜候。

諸葛亮心生感慨，心中隨之燃起一腔熱血，此時已萬事俱備，只等他們一起齊心協力建功立業。越是想着心中越是激動，船尚未停靠穩妥他便急着跳下來，而岸邊的劉備則一把抓住他的手，將他穩穩的托住。

“孔明歸來也！”劉備喜出望外，抓着他的手不肯放開。

諸葛亮亦是高興，但來不及問候一聲，忙聲問道：“主公，前日所約軍馬戰船，已辦妥否？”

“只等孔明回來，聽候調用！”劉備連忙說道。

諸葛亮心中大石落了地，便抖擻精神，高聲對眾人說道：“請各位將軍中軍帳點將！”

其他所有人應聲而喝，緊緊跟隨在劉備和諸葛亮身後，一同前往岸邊軍營中。劉備亦是驚喜，這是他久違的感覺，信心滿滿、勢在必得，就算前方又千難萬阻也無法阻攔他們馳騁疆場的熱血。

此時諸葛亮的身份雖然仍是劉備軍中的一介幕僚，並無實權，但自從徐庶遠赴曹營之後，大家早已默許了諸葛亮的“軍師”身份，由他協助劉備一同指撥兵馬，無人敢說其二。

所有人在營中反覆商議定奪了大半夜，直至夜深時才算安排妥善。如諸葛亮所言，即將到來的大戰曹操未必全敗，但若是天顧周瑜，似的火攻之計順利施展，阻攔伏擊敗退的曹軍則毫無懸念的落到劉備這邊。至於荊州的大片土地應該歸屬何人，眼下自然不好在明面上說出個分曉。但劉備和諸葛亮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擊敗曹操只是第一步而已，接下來的事情更為緊要。

眾軍士得了指令便迅速從營中散去后，營內只剩下劉備和諸葛亮，二人久未相見，自然是有許多話要說。雖然此時局勢緊迫，但所有的軍務都已安排下去，他們二人只是需要坐守軍中運籌帷幄。劉備便拉着諸葛亮返回城中，雖不能一醉方休，但也要坐下來好好敘舊。

路上閑聊之時，諸葛亮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忙問道：“主公，長卿去了何處？”自他回來，倒還未見到長卿。

劉備突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怎麼了？”諸葛亮不解。

“卿丫頭現在暫時被我關在府中，沒我的命令暫時不能出來。”他擺了擺手，笑着說。

諸葛亮聽了一驚，難道是長卿又惹了麻煩？

“孔明放心，卿丫頭現在做事穩妥得很，沒有惹禍。只是昨日她聽到周賀回來所說，江東處處為難孔明，她又是擔心又是生氣，非要自己過江去找你，任誰勸都不管用。我怕她壞了你的計劃，才不得已暫時將她關起來的。”劉備一邊說著，一邊笑道，“一會兒見到你安然無恙，我還需去跟卿丫頭賠罪。”

諸葛亮聽了，半晌才笑出聲，他自己都不知該不該責怪這丫頭。

建安十三年十月末，周瑜藉助着東風之勢聯同劉備部分士卒一起沿着江水逆流而上，在赤壁遭遇曹軍，諸葛亮與周瑜同定的火攻之計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自戰爭開始，火光遍佈整個赤壁，一時間江水之上猶如地獄之火滾落人間，相隔數里的天空亦是如白晝一樣通明。戰場之上哀嚎遍佈，曹軍四下潰散，曹操一統天下的夢想就此破滅。

他不得不收拾殘兵一路向北回撤，路途中被劉備所派張飛、趙雲等人不停阻攔騷擾，使得曹軍丟盔棄甲狼狽不堪。好不容易撤到了南郡，軍中瘟疫又起，曹軍中的北方兵卒更是死傷無數，曹操只得徹底放棄已經到手的荊州之地。

面對這樣的大勝，多年來奔走四方的劉備終於可以暢快的慶祝一番，他安排好慶功宴，犒勞所有在此番大戰中的有功之人。

只是長卿至今尚未聽到關羽的消息，他領命前往華容道阻截曹操仍無半點消息，若是他失敗了，曹操便可安全返回鄴城。並非是長卿不信任關羽，任誰都知道，關羽一聲最看中的便是“義氣”二字，當年曹操愛惜關羽之才，不但答應了他歸降時所提出的諸多要求，還為他賜官封爵，可謂恩寵有加。而關羽得知劉備下落執意離開時，曹操仍是因為惜才不忍加害。曹操對他而言算是有天恩，關羽又怎能做那忘恩負義之人？

即便立下了軍令狀，長卿亦是覺得關羽寧死也不會殺害曹操。換做誰都可以，偏偏是他……

因為慶功宴上劉琦必然會到場，長卿怕生出其他的事情來，只得獨子守在劉備府中等他們慶功回來。正在整理東西時，忽然見到了一張她甚為熟悉的圖志。

掛在屏風上仔細看了看，上面儘是諸葛亮的字跡，她立即認出了這是他出山之前所畫的圖志，其中詳細標註了荊州的幾處地貌，尤其是水道，而遠處的益州之地也在其中。她記起了之前曾聽到的“三分天下”，想起了諸葛亮為劉備謀划的前景。

心中的疑雲頓時消散，長卿莞然一笑，她立刻就領悟到為何自己的先生會這樣安排，若是要形成這樣的局面，北方的曹操還不能死。

既不落孫權、周瑜等人口實，又能讓曹操逃回鄴城的人，只有關羽最為合適。即便他未能完成軍令，有劉備擔保，又有仁義之詞做掩，想來也是無礙。今後劉備定要着力於奪去荊州之地，只要關羽立下戰功，這件事便無人再提。

好一處妙計，長卿心中不禁感慨。先生畢竟是先生，許多事情還未發生，便已在他的掌握之內。

快到了子時，長卿正伏在案上不停的打瞌睡，忽然聽到院門外傳來一陣騷動，便立即起身前去迎接，本以為會一起回來許多人，卻只見到了劉備。

“主公？”她見對方微醺微醉，攙扶着他走了進來。

定是慶功宴上喝的痛快了，只是不知為何只有他一個人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