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閣中對答
諸葛亮細細思索着她剛才的話,目不轉睛的看着這個小人兒,不過是八九歲的年紀,倒真是難得。曾經聽聞,稱霸一方的曹操生了一個智慧超群的兒子,卻不幸早夭,莫非是這天下華亂之際,慧根普降?
“長卿且先坐下,我與你有話說。”司馬徽見她笑盈盈的看着諸葛亮,知道自己的決定沒有錯,這丫頭的確喜歡諸葛孔明。
這便好辦了。
“莊主不必說了,剛剛我在門外聽得清楚,你們且先稍等,我將燒酒端進來再說不遲。”她最後看了眼諸葛亮,轉身走了出去。
“瞧見沒?這丫頭倒是願意跟你了。”一旁的徐庶嗤笑着說道。
諸葛亮看了眼司馬徽,稍顯尷尬的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片刻的功夫,長卿便端着燒酒的三足小鼎走了進來,酒面微微縈着絲縷熱氣,濁酒稍溫,正是恰到的好處。
“溫酒不宜久待,你們先喝着,我去取來碳爐。”長卿又說道。
“今日怎麼這麼殷勤?當真是託了孔明的福,一年來可未見你這麼勤快過!”司馬徽見她又要起來,調侃着說道。
長卿面色微紅,索性自己坐了下來,說:“不要就罷了,非要逞口舌。”
徐庶和司馬徽都笑了,一旁的諸葛亮卻只是拿起耳杯喝下一杯溫酒,將耳杯放回几案上時,才看向她,問道:“你既然聽到了我們的談話,應該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了。”
“知道了。”長卿回應的爽快,“只是在先生要考我之前,我尚有一事想問明白。”
“考你?”諸葛亮眉心微蹙,“你又是猜到的?”
“這不好猜么?”長卿反問道,“先生自比管仲樂毅,若不是要求甚高,身邊怎會至今還沒有一個書童幫着料理?”
諸葛亮笑了笑,看了眼一旁的司馬徽,說:“好,你且先問。”
“先生當真沒有想過莊主會給你帶來一個女娃做書童么?”長卿直言問道。
“沒有。”諸葛亮也回應的爽快。
長卿點了點頭,說:“聖人都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古往今來,女子不是被人輕視,就是無端背上罵名。即便如先生這樣的人物,也會犯這樣的錯誤。”
“我並非輕視女子。”諸葛亮反駁道,“恰恰相反,我不久前結識了一位才華氣魄皆不讓鬚眉的女子,若非是我全力應對,也會被她斗得敗下陣來。”
“哦?”一旁聽的認真的徐庶突然來了精神,“看來孔明此番出遊必是有意外之喜啊!”
諸葛亮臉色微微一緊,才發覺自己無意之間說了心頭之事,略顯不自然的擺了擺手。
“人生難得志趣相投之人,既然先生找到了,何故羞於言談?”一旁的長卿看得清楚,卻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解的問道。
司馬徽聽了,只是訕笑道:“你還太小,這件事你就不要多言了,待你到了年紀,自然就懂了。”
長卿似懂非懂的點點頭,轉過頭來又看向諸葛亮。
“既然你剛剛說到了女子,或是被人輕視,或是無端背上罵名,可說上一二?”諸葛亮沉下心來,見她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似乎還滿是期待,就等看自己如何考她。他一邊問道,一邊驚訝於自己此時的心境,竟也被這丫頭帶的有了更多的期待。
既然考題出了,長卿便換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青澀稚嫩的臉上滿是讓人忍俊不禁的嚴肅。
“妹喜禍夏,妲己亂商,單這兩句,就足以見世人對女子的偏頗。”長卿皺着眉頭說,“妹喜、妲己都只是一個被當時的君主選中的女子,若說是一個女子能腐朽掉一個國家,那這個國家早就是朽木枯冢,後人不分輕重,談及夏、商之末,避重就輕,怎不多說那夏桀、商紂的暴行不仁?
“古人之中,有一女子最為不同。秦昭襄王之母,秦宣太后便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子,她輔助少年嬴稷登極王位,先後將近三十年的時間,為她兒子鞏固了政權,滅了義渠。後人卻只稱讚昭襄王為秦之一統打下基礎,卻少有人提及他在位五十年中,前三十年裏他的母親為了他、為了秦國做了什麼。”
說完,長卿轉眼看了看再坐三人的面色,見他們都略有所思的樣子,知道自己說的並無大錯。她的確希望自己能成為諸葛亮的書童,司馬徽雖然對她甚好,但從不主動教她書中的道理,自己並無多少愛好,只有看書這一點從不厭倦,能得到像孔明這樣人傑的指點,她怎能不高興!想至此,她最後補充道:“我只是藉著莊主的書房,粗略讀過隻言片語而已,如有不到之處,還請先生教誨。”。
諸葛亮也聽出了她此話的意思,明着是謙虛之詞,其實就是在問自己,是否真的承認了她的新身份。剛剛又聽她所言,心中滿是感慨,這個小書童他當然是要定了。
“長卿所言,自是有一定的道理。”諸葛亮微微笑道,他為自己舀滿一杯濁酒,舉起來剛要喝,便繼續說,“只是視野不足大觀,只注重了一面,全然是為了反駁他人的偏頗而反駁,自己所言也就落入了同樣的意境。”
“先生是說我也偏頗了?”長卿問道。
諸葛亮放下耳杯,點了點頭,外面悶雷滾過,天色正是最黑的時候,他身子微微一側,面對着坐在一旁的長卿,正色說:“妹喜禍夏,妲己亂商,導致王朝崩殂,社稷拱手於他人,夏桀、商紂這樣的君主自當是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你說的也不無道理,一個國家的興盛滅亡,遠非一個人的功過就能左右。然而如今人們每說到商湯滅夏、武王伐紂,總要提及妹喜、妲己這兩個女人,正因她們的出現,加速了王朝的滅亡。如此說來,她們必然也有着推卸不掉的責任。她們若是修明達理的女人,也不至於讓國君做出那麼多荒唐事來。”
見長卿依舊是不解的樣子,諸葛亮繼續說:“你也可細細想來,人們雖然總是提到女子,但大多還都是指她們身後那昏庸無道的君主,亡國之禍,明眼人都知道出自何處,女子之名,實則囊括了那諸多的因素。如果說只是看到了字面的含義,而未深究其理,這些且聽且信之人,不過都是蠅營宵小之徒,匹夫無能之輩,而他們的見識、言行,又有幾分可信?
“你說,世人總是輕視女子。卻也不假,但也並非全然如此,你提到了另外一個女人——秦宣太后絕不在此列。宣太后……何為‘宣’?聖善周聞曰宣,俊達有德曰宣,力施四方曰宣。你說後人輕視的她在秦國一統上的作用,其實則不然。司馬遷曾雲,‘昭王母羋氏,號宣太后,王母於是始以為稱’。這已是明確了她一生作為的重要,且司馬遷著史書,宣太后位列其中,佔據一席之地,多留墨筆,也足見後人對她的重視與敬佩。宣太后和妹喜、妲己有相同之處,她們都是站在權力中心之內的人,而宣太后與他們不同之處,就在於她本人的胸懷和氣魄,以及為民為國為天下的信念。古書云君子尚且要自強不息,何況女子乎?如果宣太后如妹喜、妲己那樣貪圖享受,敗壞朝綱,不斷地腐壞這個國家,使得國君進小人而誅賢臣,又哪見得秦國一統?
“再與你說幾名史中記載的女子,你自可辨別。晉國驪姬之亂,可有聽說?”他問道。
長卿看了看司馬徽,知道自己與他們相比,讀書少且太過淺薄,往日裏司馬徽和徐庶多是讓着她,不作計較,如今來了諸葛孔明,與他們皆不相同,便乖乖的搖頭。
“晉獻公寵愛驪姬,受其蠱惑,要立她所生之幼子奚齊為太子,驪姬設計害死了當時的太子申生,又趕走了晉獻公的另外兩個兒子重耳和夷吾。晉獻公死後,晉國大亂,險些滅國,直到多年後歷經艱辛的重耳返回晉國,勵精圖治數十年,才讓晉國成為當時的強盛之國。與她相比,還有一人,便是晉獻公的女兒伯姬。她遠嫁秦國,不但為衛穆公帶來了肱骨之臣百里奚,更是以一己之力,保住了她另一位無能的哥哥夷吾,才免去了秦晉兵戈相對的危險。晉獻公為昏君乎?不然!他尚且是個合格的君主,在位期間政治清明、任人唯賢,甚至廢除了宗族大夫的制度,同時兼并拓疆,為晉國的強盛打下了基礎。而夷吾自然也不是賢明君主,他背信棄義、誅殺大臣,不得民心,最終卻還是得到了妹妹伯姬以死相助,得以生還回國。”
說罷,抬起頭看了看四周,房間內已經明亮了許多,烏雲過後,雨聲細小許多,一旁的徐庶起身掐滅了燭燈。
“與你說道這些,是希望你今後再觀史,且先拋開心中的偏念,不要抱着一個固定的心態去看史書,更不要以偏概全,只看了寥寥幾筆,便夸夸其談,落他人笑話。古人之事,距今甚遠,徒留墨筆記敘,亦為人所著,難免有所偏向。多是要細看、細想,更要考慮全面,一個決定、一段話之所以會記載在上面,是因為什麼,又造成了什麼後果,是否符合常理,而非常理之事,又當如何看待?如此爾爾,才是看書時應有的態度。”m.
長卿定定的看着他,見他說到興起,一番高談闊論,如此的自信,襯托得其他人便都失去了顏色。而自己的所見所感,在他面前竟顯得如此幼稚。難怪號稱“水鏡先生”的司馬徽對他如此推崇,想到自己將要伴隨這樣的人物朝夕相處,長卿更是難掩心中的激蕩。想到此,便突然伸直腰,即為正式的朝他伏地一拜。
“先生請受長卿一拜。”
諸葛亮並未預料到她會在此時突然拿出了拜師學藝的架勢,有些哭笑不得,連忙起身將她攙扶起來,笑着說:“你我無需這樣的虛禮,你若肯當我是師,我便教你。不過你若是要做我身邊的書童,一切都要從最基礎的開始,隨我去了我的草廬,便無退路了。我不如德操、元直這般隨和,你要聽我之言,不可說苦,不可退卻。”
長卿連連點頭,她轉過頭看向一旁同樣站起來的司馬徽和徐庶,心中又是一些酸楚。
“莊主……”
“隨孔明去吧,找他來,就是要帶你走的。緣分使然,莊主教不了你什麼,今後常隨孔明回來看看莊主就行了。”司馬徽淺笑着說,面色並無多少異常,反倒有一絲解脫之意。
“先都坐下來喝酒,喝酒!丫頭燒的酒快要涼了,飯菜也是,不可浪費!”而徐庶卻是深知此時司馬徽的心境,連忙說道,拉着眾人又坐了下來。
午後雨勢漸漸退去,直至終止。夏日裏大雨過後的山中一片清靈,遠沒有了之前的暑熱。
作別司馬徽和徐庶,諸葛亮領着剛剛收下的書童長卿走出水鏡山莊,而剛走過莊園外面的小橋,她突然轉過身,看着身後。
諸葛亮也轉過身,看了看一旁的長卿,她終究是個小丫頭,驟然分別定會給她帶來情感上的衝擊,只是她什麼都不說,默默落淚。
最後,長卿抿着嘴,一把抹去臉上的淚痕,向前幾步跪在地上,朝着水鏡山莊的方向跪地一拜,起身走到他身邊,一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