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日,父母都很刻意地避開一些敏感的話頭。即使與小渠多說些什麼的時候,語氣也總是小心翼翼地,一點也沒了平時的樣。

小渠的狀態也看地出開始好轉,除了偶爾晚上的時候,會被噩夢驚醒,突然躲進我的懷裏,害怕地說她看見了一個小孩,衝著她陰冷的詭笑。我知道她說的是我們沒有謀面的孩子,便安慰她說,“他要怪,也只會怪我這個當爸的,是我欠他的債沒還他,有什麼也只會衝著我來。”小渠不知是信了,還是笑了,只是躲在我的懷裏變得安靜了。

難得的幾日,像是災難過去后一片狼藉的太平,久違的和諧和安寧褪去了忙碌,化作光和塵埃的幸福,充斥空氣里的每一個角落。除了偶爾想起,那一場像抹不去的記憶,像車禍般擊碎着我,彷彿要將我帶到深淵裏去。

但我們不得不選擇慢慢忘記,不能讓遺憾帶走我們的將來,還有小渠。但是,罪終得有個人要承受,就我來好了。

只我一個人記住,就好!

再接到酒店打來的電話時,已經過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久違放鬆的神經,像是極其不願地回到現實,帶着強烈的抗拒感,但誰也無可奈何現實,即便早已有了決定,但也不能就一聲不吭地說走就走。

等到了酒店,在即將邁入大堂的門時,一陣風倏然從我後背吹過,冰涼涼的,像我來這時的秋天。那時,我身懷懷着是何等的夢想?

我忍不住地回頭,望了一圈綠光琳琅的樹木草坪,它們似乎都沒變,沒長高也沒長胖,似乎變得只有我,和當初自信滿滿的夢想。我突然覺得時間真正可怕的不是年復一年的流失,而是只能順着它的軌跡,變成自己不認識的自己。

我將提前準備辭職報告放在了經理的桌上,等着眼前這個熟悉的女人先開口,這是她一貫的工作風格,話,永遠不能搶在她前面。

然而,牆上的時鐘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就是什麼也沒說,期間有幾次想開口,又像是被什麼把聲音擋住了,只是嘴唇張了張,然後又靠在辦公椅上一直盯着我,像是非要從我身上瞧出什麼來一樣。

她的面孔一直保持着從容不迫的鎮定,不露出多餘的痕迹,似乎是刻意這樣的,這幾年,一次也沒見到她慌過。然而今天,她似乎是在等我先開口。

我只好安安靜靜地等她,即便最後一次,但也不願打破這個熟悉已久的慣例。

她面前的桌子上擺放着一台電腦和一台打印機,打印機旁邊放着一個筆筒,幾隻丟了筆帽的水筆像被脫去了西裝,沒了原先那麼一本正經。再往右,是幾個文件夾,被分類地標註地整齊地擺列着先,標籤上一欄欄書寫着一列列歪扭的文字。字,是我當時剛進來時寫的,很醜,很扭。那時因為大字寫的緊張,寫扭了,她站在我身後,說:“沒事,就這樣吧!看得懂就行。”我摸了摸腦勺,不敢違背她的“命令”。沒想到一寫就是這麼幾年,也一直沒換。這間後台的辦公室,好幾次值夜班的時候,大家圍着桌子吃着泡麵聊着天。當時小渠打包燒烤過來,也都是放在這張桌子上的。

人有時候就是奇怪。在身邊的時候平平凡凡,不會過多在意。當真要走的時候,所有的東西彷彿都寫滿了過往,都生出了一絲隱隱作痛的東西。我不禁長抒了一口氣,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時間而已。

“要不要考慮去營銷部試試看。”她終於開口打斷我的思緒,“保底工資雖不高,

但抽成高,機會也大。業績雖然會有些壓力,但沒有夜班。”

她的話確實出乎我的預料,以至於一時之間,本來早已預備好的說辭,此時,明顯派不上用場。

“只是,人情關係相對會複雜些,畢竟,和我們前廳相比,這裏只需要接待,沒有投訴就行。那裏的話,不管同事還是客戶,關係處理起來,都需要考慮方方面面的東西,處理起來,相對都會需要老道一些。”她說得淡淡地,和她平時一樣,語氣里從來聽不出波瀾,視線也幾乎沒有從我身上移開,似乎早已將我準備好那些說辭捋了一回。

“機會?”但她所說的那些,只有這個字眼刺激到我,但我不知道,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像是意料之外,又像只是在面前這個女人的預料之中。但我知道,這是她對我的認可,即使她平時從來沒有誇過我,但她還是認可了我。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這幾年值得了。心動,也不可否認地有了。

但是,出門前我對小渠說得是去辦離職,我不想對她食言,特別是現在這個時候。她的心,眼下脆弱的像一塊剛修補起來的玻璃,我生怕萬一又觸碰到上面的裂痕。

“我想問一下保底工資多少?”我知道這話問得有些不合時宜,但對於眼下的我來說,錢,才是最關鍵的,也是唯一能說服小渠的。如果可以的話,我其實不願離開這個熟悉的地方。我很懶,和喜歡的海馬一樣,不是天災不挪窩。

她認真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忽然看出了什麼端倪,爾後輕吸了口氣,恢復成原來的平靜,語氣里多了些慎微的鄭重,“實習期保底三千,轉正後一千五加績效。”

我之前聽同事說營銷部里的那些人工資都很高,月薪上萬也只是平常。她說的,明顯與我認為的不一樣。但她肯定不會只是為了嚇我才這麼說。

“三千?一千五?不論哪一個都不可能接受。”心裏雖這麼想,嘴上卻不敢這麼說。我可以拒絕,但不能這當兒直接的拒絕。“我可能需要想想。”我說,也頓時沒了興緻,連帶着剛浮起的笑容,也不免開始僵硬變得勉強。

也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依舊在她預料之中,只見這才正言厲色地端坐起來,將辭職報告收進了抽屜中,“你先好好想想,那邊雖然底薪低,但如果肯努力的話,七八千或是上萬基本不會有什麼問題,只是會很累。”

我說,“累不我怕,我只是擔心自己拿不到那麼高的績效。”

“你是個成年人,也已經身處這個社會,你應該明白不會什麼東西都會按照你想要的進行,什麼事情都只是給了你選擇。”她頓了頓,既像在語重心長,又似乎只是就事論事。“但選擇不只是選你想要的,而是你先要決定放棄掉的。穩定自然意味着保障,機會自然跟隨着風險和勞累,還不一定能得到預想的結果。如果你連這些都不懂,我可以認為你沒準備好面對這份工作,包括這個社會。”

她說地平淡,卻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是一把將我的辭職報告收了起來,“這份辭職書我先收起來,你先想想,想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可以放棄掉什麼。這才是我想聽你說的確定”

我點了點頭。她說得沒錯,或許只是我一廂情願,眼裏的目標一直都只是自己想要去爭取的,想要去擁有的,而從沒有認真地想過我能夠失去的。好比這幾年,還有發生的這件事,或許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否是絕對的偶然?或許有一半的責任是我身上。

可我無法從渺茫的塵埃中分辨出它們是否隨機,亦或是從開始伸出手時,結果就已註定。看似握在手中的追求,卻連結果,註定也一同握在了掌中。

出來時,天色已轉暮色,西邊的晚霞宛若悄悄地染滿了半空,橘紅色的落日低掛着,肉眼可視地墜落,透着淡淡霧氣的迷離,顯得異常的妖冶。一片樹葉被風吹卷得帶過我的跟前,又隨風遁往不知所蹤之地。

這一切絢爛得摧枯拉朽的美麗,以至於讓我看失了神,忘了正站在路的中央。一輛黑色的奧迪沖我鳴了鳴笛,這才本能似的慌忙讓到了一旁,俯身對着一閃而過的車影行了個欠身禮。直到那閃着紅色的尾燈燈消失在了路口的轉角,這才起身作罷。

我不由失聲地笑了笑。這一連串慣性的動作,莫非也是從一開始來這時,就已註定了不成?那如今,我是否註定會做那個選擇?即使眼下我還沒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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