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風起
【大衡朝北方,定邊郡】
酷烈的風捲起漫天枯草,吹到天邊,邊塞景物本就無聊,秋冬一到更是如此,何況夾雜着草屑的風刮在臉上生疼,叫人不想再多看一眼。
自開國武皇帝結束了他傳奇的三征北荒之後,大衡北部多年無戰事,於是除了邊境之外,其他州郡的哨所一併裁撤,以至於哨衛從開國時直屬於大將的要害部門變成了一個從屬於地方邊軍的閑散衙門。
老張,全名張兩全,他從自己還是小張的時候就在定邊郡的哨所任職,只為混口飯吃,剛來的時候,老張什麼也不懂,還是個嘴上帶青茬的小子,老人們說啥就是啥,他是唯一一個會兢兢業業地按時巡查轄區的老實人,甚至閑來無事還把那本厚厚的《邊關紀要》看的滾瓜爛熟──後來才發現大家只有在勾心鬥角和互相扣帽子的時候才會找這本書來翻看,查找對方的錯處,平時就是個墊桌腳的道具,誰也不當回事。
於是在哨所待久了老張也就和光同塵了,反正努力不一定能立功撞大運,不努力一定能更舒服,這樣轉變心態之後日子過的波瀾不驚,每天差不多的敷衍了事,十幾年如一日得過去了。
最近老張走運,分到了一個新兵做搭檔,終於可以重複一遍歷史,巡查的時候把事情一推給新兵,自己便可以舒舒服服地找個沒人的地方休息。
本來按《邊防紀要》所述,這時他應該和搭檔兩人一組巡查邊境,互相照應以防不測,但是他借口突然不舒服,找了間他們老人專門佈置來摸魚休息的房間,解下圍在腰間的一塊布當成毯子把自己裹起來,然後躺下,長舒一口氣。
“唉,這麼冷的天,屯長肯定在哨所里喝酒,我老張為大衡站了這麼多年的崗也還是個大頭兵,睡會也不過分吧?”
作為一個在定邊郡哨所這一畝三分地混了十幾年的老油條,上面每年什麼時候派人檢查,自家屯長什麼時候出來找茬,乃至繞着防區規規矩矩巡一圈要花多久時間,老張都門清,這帶薪覺睡得叫萬無一失,是以他睡得穩穩噹噹,在小房間裏鼾聲大作,渾然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
“老張!老張!”
新兵的聲音傳來,把老張吵醒了,上班摸魚肯定是睡得淺,老張也不生氣,據他觀察這孩子和自己當初剛來時一樣老實,若是沒事應當不會來打擾自己。
所以是屯長喝多了出門巡查?
張兩全罵罵咧咧地把隨身的傢伙揣好,理論上講,一個哨衛出勤時應該攜帶的東西有火摺子,小弩,小刀,乾糧和水,不過實際上由於各種原因,現在的哨衛們身上帶的傢伙齊不齊全基本上看運氣,看完運氣再看自覺。
幸而老張好歹當年也是背過《邊防紀要》的先進分子,懶是懶了點,但是俗話說不打勤不打懶就打不長眼,這些年下來這份不耽誤事的基本素養還是混出來了,除了嫌棄手弩攜帶起來麻煩所以沒帶之外,其他東西還算是齊全,待會要是屯長他老人家找茬,軟話說盡好歹也能混過去。
“出事了,你快來啊老張!”
新兵的聲音帶着顫抖,老張心裏暗罵沒出息,區區屯長巡邏就嚇成這樣,萬一哪天北荒入寇還不要當場拉點什麼。
“別叫了,來了來了,你不知道年紀大了,一受凍就容易肚子疼......”
“我的媽呀!!!”
張兩全一怔,發出比新兵還誇張的聲音,破音了,聽上去還有些滑稽,
但是老張已經沒空管這些了——快去找屯長!這是他唯一的念頭。
先是天際線處出現一道微不可查的黑邊,然後打翻了硯台似的,那片黑色就像蔓延的墨跡一般擴散開,變成一片蠕動的黑色浪潮。
大衡朝北境承平十幾年,零星的北荒人出現在定邊郡,往往是以一個瞑目的頭顱的形式,被某個幸運的邊軍士兵當成一份難得的功勞到處誇耀。而活着的北荒人往往都頂着比乞丐還卑賤的身份——戰俘,在定邊郡任何人都能為所欲為的折辱他們,只因這些俘虜們在生死對決之中失去了站上擂台的勇氣,於是敗者寧願失去一切,只求苟活,由堂堂的戰士淪為比奴隸還下等的存在。
這片黑潮則截然不同,他們不像老張以前見過的北荒人,那些人要麼是一坨失去生命的爛肉,要麼是一具失去一切的行屍走肉,明明就在眼前,卻讓人覺得活在比低處更低的地方。
他們騎在馬上,沉默着,高揚着頭顱,手中牢牢握着韁繩,毛皮的下擺在風中獵獵作響,他們都是健壯直率的漢子,北荒的男人從出生到死亡都在薩滿吟唱的歌聲里度過,而當他們年輕強壯的時候,在天幕下的無邊草場裏放牧牛羊,擁有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女人,自己的馬。
就是無數這樣的桀驁男人,為首的大汗,只需一支箭,就能把他們聚攏在麾下。
北荒草原上所有人都知道,青岳部的陽夏大汗身上流着禹后的血,是天的兒子,只有青岳部的人有稱呼陽夏大汗“天之驕子”的資格,傳說禹后是天的幼子,擁有整個天下,而禹后選擇青岳部作為他的居所。
青岳部所有的土和血都是屬於禹后的後人的財產,青岳部的勇士天生就是禹后後人的護衛。
陽夏大汗渾身包裹在華麗的大氅下,像一個圖騰或者旗幟一樣在最前方接受所有族人飽含信仰的目光,他騎馬的樣子符合所有人想像中禹后後人應有的模樣,威嚴而肅穆。
大汗身邊沒有外人,這種時候只有大汗的兒子們能在一旁分享崇敬和榮光,大汗的兒子們大多肆意縱馬奔馳,只有大汗的幼子陽青和父汗同騎一匹馬,被父汗抱在懷裏,他小腦袋奮力地往父皇的下巴湊,為了讓父汗在馬蹄聲中聽清,用儘力氣大聲地喊道:“阿爸,我冷。”
陽夏大汗抬頭遠望,定邊郡設在交界的哨所已經隱約可見,華麗大氅下的聲音出乎意料地蒼老,他溫柔的安撫體弱的幼子,“再忍一下,陽青,不會一直冷下去的。”
“我們就要到溫暖的地方了。”
北方的諸多部落即將南下,想要在這股狂潮中保住青岳部這個地位超然又實力一般的部落,就只能向更南處遷徙,穿過滄龍河,到達傳聞中的地方。
如果陽夏大汗再年輕個二十歲,他會毫不猶豫地留在青岳部祖祖輩輩的草場,和一切敢於挑釁禹后之族的敵人不死不休地戰鬥,可是他老了,身體裏流淌的禹后之血變冷了。他隨時有可能撒手人寰,留下幾個強壯而野心勃勃的兒子,而任何部落都不能在首領交接的關頭迎戰外敵。
青岳部不是哪個猛男憑藉武力和威望嘯聚草原的沒有根底的小部落,旋起旋滅也沒人在乎,每一任汗王都要對得起自己身上的血。
要想辦法存在下去,以青岳部的名義。
......
......
大衡豐和元年,劇烈的降溫連續第三年席捲了整個世界,無數人嘴上喃喃着今年的天氣又變冷了,卻沒有人察覺到,那雙叫做天命的手在大地上縱橫捭闔的投影。
這份天命和洶洶人慾席捲着,交織着,滾動着,催動碾碎一切的海浪以接天之勢拍向凡間,世界的骨架搖搖欲墜,發出不堪腐朽的聲音,英雄們困在脆弱的牢籠之中,等待一切崩塌的那天,然後他們將滿身烈火撒向浩大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