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九泉之下
方才還熱鬧的院子,此時靜悄悄。
杜正侖擺了擺手,身後拿着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的眾土匪,一個個的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背着弓箭的小六子竄得最快。
院子裏只剩下杜正侖以及伺候杜若的小丫鬟。
以及哭得不能自已,一抽一抽的杜若。
杜正侖這才不緊不慢,在一旁的石凳上落坐。
“這裏沒有外人,你哭你的,我說我的。”
“便是沒有小六子的誤殺,我也絕不會留他性命……”
“他與連家蛇鼠一窩,咱們與連家不共戴天之仇。你的終身大事,理應有我做主。”杜正侖眼風都沒掃地上的王猷君一眼。
“琅琊王家的家主……呵,酒囊飯袋,這樣的人,怎可配杜家嫡女?”
“若是將你嫁與這樣的紈絝,九泉之下,我如何跟父母交代?”
杜正侖拿起石桌上的茶壺,逕自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你如今能看到了,自然是再好不過。我已為你尋了一本好親事……”
他緩緩道:“雖說是做填房,可他子女已經成人,不需要你生兒育女……”
杜若臉上血色褪盡。
不可置信地轉頭望向自己在世上的唯一親人。
杜正侖見她看過來,他與之對視:“我知道你曾經淪落風塵……想必服了絕子湯……他是武將出身,為人不拘小節,不會在乎你的過去,也不在乎你生子……”
杜若笑了出來。
“哥哥是什麼時候知道我在青樓的?”杜若倏地開口。
杜正侖身子一僵,沒搭話。
“早就知道了是么?”
杜正侖嘆了一口氣,低聲解釋道:“那個時候,我只是一個小嘍啰,在山寨里還做不了主……”
“是怕接我回來丟人是么?”
杜若心如死灰,“如今接我回來,是因為有一門親事,需要用我去維繫?”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沒有那麼不堪。”
“你敢說那人對你沒用?那人的身份不是在你之上?”
杜若低頭看着安靜如沉睡的王猷君,“公子不論多麼不堪,可對我,一片真心,仁至義盡。”
“我是多麼可笑,以為尋到了在世的親人,便毫不猶豫地轉身跟人走……”
杜若手摸索着金簪,轉頭看向自己的哥哥:“既然嫌我丟人,又何苦尋我回來?”
杜正侖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你是我在世上的唯一的妹妹,我又怎麼會眼睜睜地看着你受苦?”
杜若凄然一笑,手緊緊地攥着金簪:“九泉之下,我親自與父母說……”
杜正侖一愣,忙起身過來,可到底是晚了一步,杜若狠狠地拿着金簪扎入了自己的脖頸。
噴薄出來的血,濺了他一臉,溫熱,腥氣。
彷彿當年父親砍頭時候一般無二。
他臉色慘白,滿眼腥紅。
待回神之時,地上唯余兩具交卧的屍體。
一旁的小丫鬟早已嚇傻,呆愣在地,流了滿臉的淚。
杜正侖上前一步,捂住了她的眼睛……
下一瞬,只聽咯吱一聲,小丫鬟也軟倒了下來。
杜正侖腳下踏血而出,緩緩走出了院子。
院外不遠有守衛,他招了招手,吩咐道:“將大小姐與那人合葬吧。”
算是成全了他們。
“靈丫忠心耿耿,殉主身亡,也好生葬了吧。”
“是!”
杜正侖並不回頭,而是如幽魂一般,逕自出府,臨街不遠,便是有名的宜春樓。
他從不踏足青樓。
此時,想到杜若橫眉冷目,厲聲責問的樣子。
他緩緩閉上了眼。
宜春樓臨街而建,二樓是鏤空圍欄,上面掛着紅色的紗簾,隨風飄搖着。
有妓子咿咿呀呀地彈唱着,說來也巧,正是一曲《衩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杜正侖駐足,不由得聽入了神。
街頭兩邊都是擺攤的小商販,沿街叫賣着,嘹亮的吆喝聲將他喊回了神。
“客官,給小娘子買件首飾吧……”小販熱情地推銷着。
“你看看這個工藝,掐絲琺琅,你看看這個雕工,再看看這塊玉石……”
杜正侖眼睛盯着小販手中的發簪,眼眶不由得充血,通紅一片。
彷彿有淚能隨時落下來。
他手握成圈,捏得咯吱咯吱作響,小販見到他這個樣子,唬了一跳。
越說聲音越小,推銷的話,不由得憋了回去。
“大——”身後追出來一個隨從,湊到他面前,低聲道:“邵大人派了管家來傳信,一是問王家的糧食,二是問婚事何時下定……”
杜正侖緊握的拳頭此時緩緩鬆開,轉頭對來人道:“回去告訴管家,舍妹得了疾病,不幸故去了。婚事只能作罷。糧食早已安排妥當,隨時可以取走……”
“只是,要等到連庚希死訊傳來,糧食悉數奉還,太行山的山匪也悉數招安。”
隨從連連點頭應是,嘆息道:“邵大人雖然人過不惑,可位高權重,儀錶堂堂,又簡在帝心……大好的姻緣啊,可惜了……”
他話剛說完,被大當家一個冷冷的眼神掃來,便知說錯了話,趕忙用手掌拍打着嘴巴。
“連家軍狼子野心,朝廷定然不會姑息縱容……”
杜正侖臉上浮現個嘲諷的笑:“是啊,涉及造反,便是莫須有,也不能放過……”
隨從接連說錯話,面上滿是懊惱,忙硬着頭皮道:“小的先去傳話……”
說著,趕忙轉身溜之大吉。
唯有杜正侖站在原地,此時二樓的妓子再次唱道:“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杜正侖低頭看着小攤上琳琅滿目的首飾,抬起手,拿了一隻金手鐲。
這才臉上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對不住,發簪妹妹有人送了……想來也是慚愧……長這麼大,我這個做哥哥的,居然沒給妹妹買過首飾,便買個手鐲吧……”
說著,他從腰帶里拿出一塊金元寶丟了過來,拿起鏤空的手鐲轉身便走。
身後的小販趕忙叫道:“等等,還沒給您找銀……”
他急忙從衣服里翻找,可待抬頭的時候,哪裏還有人影?
唯有二樓的唱曲仍在繼續。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