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少年作價幾何?
“我能賣多少錢?”
王野坐在破舊的門檻上,頭默默的沉在瘦弱的臂彎里,眼睛怔怔的盯着坑坑窪窪的地面,屋內早已冰冷的灶台邊緣上,一隻碩鼠正在細嗅四顧尋找食物。
“啪!”
一個中年男人從暗處起身,一隻木柴狠狠摔在灶台之上,驚的碩鼠如箭一般竄出,消失不見。
男人看着肥碩的老鼠,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他已經餓了好幾天了,肚子裏的草根像一塊石頭,頂的他生疼。
他看着門檻上的少年,一身寬大的粗麻衣裳,處處縫補的破破爛爛,冬月的冷光把他淺薄的影子壓印在地上,整個人越發瘦小,但是這並不影響價格。
一百金。
這是紅樓管事給開的價,王四沒震驚,沒懷疑,因為他的種比牙行最上等的奴隸都要漂亮,值這個價。
“阿野,一百金,足夠給你娘辦一個風風光光的葬禮的了,上等的金絲楠棺木,請人雕上纏枝並蒂牡丹,以金絲為綉成衣入棺,麻黑石的墓碑刻名,再買上銅質卧香爐兩尊....”
“當然最後還能剩一點,你放心爹這回絕對不賭了,絕對不賭了,安安心心買兩畝地,就守在你娘墳頭,剩下的日子都用來贖罪,兒啊,別怨爹啊,都怪那天殺的賭場坑害我,嗚嗚。”
王四見氣氛到了,噗通一聲的跪趴在地上,凍傷皸裂的手掌狠狠的搓在眼眶上,傷口裂開,細小的血滴順着眼角流下,好似血淚一般。
聲聲嗚咽,句句都是懺悔。
王野笑了笑,沒說話,搖搖晃晃的站起身,越過跪在地上哭嚎的男人,伏在土炕邊。
沒有一丁點棉絮,死了的女人身上只能裹着一層薄薄的麥秸稈,烏青的手臂,細長的骨頭上面一層將近透明的皮,眉頭還是皺成一團,眼皮緊閉,還憂心着外出撿柴的兒子能不能平安回來,臉白的像落了霜雪的石頭。
王野扯開自己的衣襟,將她的手放在胸膛,仔細輕柔的搓揉着,用自己的體溫讓她的已經冰冷的血融化開。
雙手,脖頸,雙腳。
烏青慘白交錯的皮膚終於泛起一絲血色,如此輕微的動作,王野已經累的大喘氣,汗滴落在她鬢髮之間。
“真的虛啊。”
王野心裏感嘆。
王野又伸出十指,梳攏乾草一般的斑駁白髮,一根一根,極其認真,在她身旁抽出一根木枝,咬在嘴裏,髮絲旋轉,插入木枝,盤成一個髻。
“娘啊”
養兒十五載,現今是解脫了......
一旁的男人不知何時抹乾了臉上的血滴,蹲在牆邊,看着土炕上忙活的王野,神色恍惚,嘴巴里莫名泛起膩人又溫暖的油潤,喉頭聳動間好似吞下了一整頭肥美的豬,而不是那些野菜根,
他心裏猛地起了燥火,眼神里有了怨毒。
“這崽子什麼時候才能換成錢啊。我好餓。”
王四重重的喘息了幾聲,咬破了嘴唇,血腥氣充斥着乾澀的口腔中,他喃喃道:
“快了快了,快了快了。”
冬日照了進來,無霜無雪,只剩寒風鑽進了王野單薄的皮肉,他走出了家門,背後緊緊跟着一隻流口水的碩鼠,正貪婪的盯着他。
世道不太平,北邊的龍眠山掀起了匪禍,聚十萬凶賊,要反了這燕國的天。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人命賤如土。
這南陽城裏多的是賣兒賣女的人。
“大爺,大爺,你別看我這女兒小,但這臉蛋,洗吧乾淨,也是個俊俏胚子,您就行行好,收了她,當個端屎尿的賤奴。”
一個老漢跪倒在地,神色癲狂的向一個身穿錦袍的青年人推銷着,那小女孩緊緊的抿着嘴唇,一言不發,眼眶中水汪汪的盯着青年人,明明年紀不大,卻生生擠出了嬌媚的樣子,看得人直皺眉頭。
王四順着王野的目光瞅了一眼便不屑的呸道:
“渾身沒有二兩肉的鄉巴賤丫頭,當個漱尿的嘴盆差不多,也配稱俊俏二字,不要臉的老東西。”
老漢聞言怒目而視,抬手便抓一把黃土揚了過來,王四趕忙往王野身後躲。
卻猛地一頓,好似卡了殼一般,腳怎麼都抬不起來,不到一瞬便摔倒在王野腳邊,抽搐着被黃土揚了一身。
咳咳。
王四劇烈的咳嗽着,惡狠狠的瞪了王野一眼,下意識拽着王野胳膊就走,不顧後面老漢得意的笑聲。
往前人少了些,他這才回過神來,心裏奇怪最近這是怎麼了,經常性突然無法動作,連腦子都僵住無法思考。
估計是餓昏頭了吧,一會兒拿到錢一定好好吃一頓!再小賭一把。可憋死老子了。
王四心裏安慰着自己。
不經意間眼睛一瞥王野,這崽子竟滿頭大汗,臉色越發蒼白,好似大病初癒般的沉重喘息,隨即大驚失色。
這馬上要去見管事,萬一人家嫌棄是個病秧子不要了怎麼辦,王四焦急開口道:
“這是怎麼了?”
王野擺了擺手,甩開王四的攙扶,藏在寬大袖子的手指顫抖不停,閃電般掠過一絲藍色光弧,又消失不見。
王四不疑有他,只當是餓的,催促着加快了步伐。
城深了,哭喊聲便少了,道路也從夯實的黃土路變成石板路,人來人往,不少人看見父子二人,破破爛爛,面露嫌棄的厭惡神色,連推車的貨郎見二人過來,都紛紛挪位,王四拉着王野沿着牆角,低頭彎腰,躲着人走。
左拐右拐,好似迷宮。
倏忽,王野眼前出現了一幢看不見頂的高樓。
高的像天一樣,王野心裏震撼,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麼高大的房子。
再看高樓,名為紅羅,乃南陽一景,樓高十層通天星,層層角檐卧獸,煙羅陣陣,奇鳥鳴響,聲似琴瑟簫竹。
這還不夠,此樓最絕乃是這籠罩整個高樓的一席紅紗,傳聞是仙人甩帕蓋在這樓上,朦朧紅暈,有佳人聞聲而舞,聞樂而動,聞香而笑,聞佳釀以吐香舌,聞英雄以卧雲霓。
這裏是十萬里南陽府所有男人最嚮往的銷魂窟。
這紅紗帳如夢似幻,隨風而動,裏頭人影綽綽,纏綿起舞,王野不由自主的伸手想要觸摸。
王四趕忙制止他,拉着便來到紅樓右邊的三層小樓,又是深巷,前行數十步,牆邊伸出數支冬梅,雪白雪白的花兒,甚是好看,他們在一處小門前停了下來。
王四伸手輕扣門上銅首,另一隻手不忘把王野死死拽住。
生怕他跑。
不一會兒。
支呀一聲,門開了。
來的是位女子,一身綠珠翡翠色的長裙,面若嬌蘭,眉心貼着殷紅的花鈿,襯的整個人有一種靈動的美麗,年歲不大,但是極為好看。
王四沒敢看,立馬彎腰讒笑道:
“花管事,這就是我兒子,我把他帶來了,您瞅瞅,全須全尾的。”
也不知道他哪來的力氣,拉的王野一個踉蹌。
被稱為花管事的女人聞言看向了王野。
王野的臉蛋身形都只能算得上端正,但真正讓花管事肯開價一百金的是王野的眼睛。
很亮。
像是黃昏落日在墜落山間的最後一點紅光,對襯這即將漫天的黑暗,沒由來的讓人惋惜,又像是一片深湖的圈圈漣漪中波瀾不驚的一點黑暗,似有猛獸。
花管事有些心悸,但看着這一雙眼睛裏透露出的好奇與一絲深深的戒備,又有些感慨自己大驚小怪。
“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隨我來。”
花管事手掌上下一翻,一張錢票便輕飄的出現在手中,伸手遞給了王野。
“這是你的賣身錢。”
王野看着錢票,四四方方一掌大小,觸感柔韌,像是皮革,但又很輕薄,金線和銀色的花紋反覆交疊,形成了一隻豹子口中銜着元寶的圖案,右下角醒目的標出一百金的黑色字樣。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衣服,問花管事:
“能買多少炭火?能買多少黍米?能買多少照明的灰燭?”
這些問題讓花管事有些厭煩了,這一雙好眼睛怎麼就長在這些泥腿子眼眶上,若是在她的臉上,唉,老天真是不公平。
她冷冷一笑,說出了另一種答案。
“能讓一百個城門口那些賤民感恩戴德的為之去死。”
王野笑了笑說:“那我還挺值錢的。”
花管事眉頭一皺,似乎是不太滿意王野如此平淡的答覆,這可是一百金。
瞅瞅一旁的王四,眼睛盯着錢票,不由自主的呼吸粗重,像一隻狗一樣喘氣,身子已經快要低到了地上,這才是一百金該有的力量。
王野接過錢票,放在了王四頭上。
“把我娘葬了吧,不用你說的那些風光,薄棺就行,碑也不用立,你不配,別急着狡辯你要辦的多麼隆重,我太了解你了,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長大孝敬你。”
王野細長的手掌捏住了父親的脖頸,還沒用力,王四已經倒了下去。旁人看來好像是懺悔的跪倒一般。
好一幅人間美景。
自古以來,都是兒跪老子,這老子跪兒可不多見,花管事饒有興趣的看着這一幕。
在花管事視角的盲區,王野的指尖一道藍弧跳躍狠狠扎進了王四的脖子。
王四跪伏在地的臉上青筋暴起,眼睛泛白,整個人都在劇烈的顫抖,但好似有一股力量把他死死按住,不得動彈。
從王野指尖傳來的麻痹感,如此熟悉,他瞬間明白
原來是你。
你個賤種。
王四僅存的思緒,終於意識到自己為何經常顫抖,時常健忘,抽搐疼痛,全是這個逆子乾的。
孝敬我?
是折磨我吧.....
王野彷彿知道王四心裏在想些什麼,低聲喃喃道:“這叫僵直,被擊中后,無法行動,無法反擊,無法迴避,疼痛抽搐不過是它後續的傷害效果。
可惜不到一秒,不然我早就把你弄死了啊,娘心軟,求我留你一條狗命。
我答應了。
就讓你再多活幾年。
王野把錢票塞進了他懷裏,手輕扇着王四的臉頰,轉頭問花管事:“我回去辦完葬禮,立馬回來,成嗎?”
他終究不放心王四這個賭棍,會好好安葬娘親。
花管事沒有說話,冷漠的看着王野,像看着一個死人。
良久。
王野嘆了口氣,跟着花管事走進了小門。
兩個人默契的都沒有說話,王野看着小門慢慢合攏,王四已經掙扎着起身了,他陰鬱的臉上再也沒有一丁點懺悔卑微的神色,握着錢票的他是如此暢快,看着王野逐漸被深宅的小門鎖住,他笑了。
一門之隔便是兩個世界。
從今天起,王野的命是紅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