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親情
東廊飯堂里優居士準備了素齋,方木桌上一盤小瓜燜洋芋,一碗水豆花帶糊辣椒蘸水,一盆青菜煮豆腐,再加一碟酒腐乳,每人一碗摻有包穀面的大米飯。菜都是剛從地里收上來的,挑的都是長得剛剛好,簡單烹煮,勝在新鮮,君棲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多盛了半碗飯。
小女孩飯桌上很安靜,在居士眼神威懾下,勉強做到了食不語。居士食量不大,半碗米飯細嚼慢咽,又將桌上的剩菜一一清光,君棲瞟了眼桌上,連小黃鴨面前的土碗裏都乾乾淨淨,她紅着臉將原本剩在碗裏的一口米飯掃進嘴裏。
見大家都放下了碗筷,居士才開口詢問君棲是否習慣這般粗茶淡飯,君棲講起每次道士上門做法事時,爺爺家裏的廚師也會做齋飯,只不過特別精緻,明明是素菜,偏偏看上去吃起來還是一桌大魚大肉,遠不如布姨的手藝這般原汁原味、新鮮可口。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想像不出後院泥土裏收上來的菜和自家井水磨出來的豆腐,怎能吃出肉的味道?她問東問西,君棲也回答不上來。
“莫不是廚師騙了你們?明明就是吃肉,偏要說是吃素?”
居士捂着嘴笑了,她眯起細長的鳳眼,格外動人風情,“哪裏是廚師在騙人,明明是自己在騙自己唉。”
居士一瞬間的嫵媚落在君棲眼裏,光潔的花圈和一頭盤起的烏絲讓她想起早上福山他媽說的那番話,要是去了那頭巾和一身粗棉布衣,還真看不出居士的年齡。
優姨斂起上翹的嘴角,平靜復初,閑聊幾句后,收拾起碗筷,君棲忙起身幫忙,居士順其自然,並不推辭。
見水缸里沒了水,她主動拎起水桶,和小黃鴨去後院外的井邊打水。君棲探身俯看井口,井水幽深寧靜,萬花筒般的眩暈沒再出現。倏然小雨淅瀝,一顆豆粒大小的雨滴落在井裏,宛如一顆隕石轟擊在洋麵上,晶瑩的圓珠高高躍起、回落、再躍起、再回落,如交響樂序章般壯麗而緩慢地呈現在她眼眸里,甚至震蕩中的那滴水珠在她凝視下似乎正變得無限遼闊。
“嘭”的一聲,手中的水桶跌落在井裏,漣漪層層疊疊,壯麗的微觀世界剎那間坍縮消散,井還是那口井,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是覺得剛才似乎走了會神,她手上用力繃緊繩索,將滿滿一桶井水拉了上來。
小黃鴨蹲在身後,張着嘴巴,眯着眼睛,痴痴地盯着君棲的背影,銀色的光芒如綻放的煙花,轉瞬即逝,聖潔而美好。
“哎,大白天發什麼呆呀?又在打什麼壞主意?”君棲斜着身子,一手拎着水桶,奇怪地看着眼神痴獃的小姑娘。
“老師美呆了。”馨蘭從地上躍起,牽起君棲的手,歪着腦袋嬉笑着說。君棲翻了個白眼,沒搭理她。
井水冰涼,君棲的手凍得通紅,她呵着熱氣把碗筷從水中撈起,縮手縮腳的,倒是小黃鴨麻利地清洗着土碗,混不覺得水冷。優姨揉搓好抹布,遞到她手裏,君棲悄悄吐了吐舌頭,默默地接受了居士的好意,轉去擦拭那張油漆斑駁的方桌。
收拾完畢,居士招呼君棲坐下,拎起燒開的銅茶壺,衝出滾燙的油茶,每人面前一碗,熱氣騰騰,君棲不太適應這種建西風味濃郁的沖飲,不過出於禮貌,她還是端了起來,捧在手裏,核桃仁炒熟后的香氣混合著茶葉的芬芳撲鼻而來,她輕輕吹開浮在上面的泡沫,抄米和芝麻粒在貝殼般光潔的齒尖破碎開,唇齒流香,暖手又暖胃。
她眼睛亮了亮,忍不住又喝了一口,和上次喝過那種咸中略帶微苦的味道完全不同。
“這是甜口,換了熟茶,又加了山裏的野蜂蜜,減少了本地人喜歡的苦澀味道。”居士略無其事地說,嘴角微翹。
小姑娘已經嘰哩咕嚕喝下了一碗,抹着嘴角,眼見着婆婆準備給君棲添上一碗,大眼睛圓睜,希盼再得一碗。婆婆沒有理睬,只是說了句可曉得要惜福,便斷了小姑娘的念想。
她哀嘆了一聲,嘀嘀咕咕地說:“惜福惜福,幹麼君老師不用惜福?”
婆婆瞧着小姑娘眼神溫和,並沒有說話。馨蘭垂下頭,腳尖磨蹭着地板,撇着嘴小聲地說道:“曉得了,曉得了,澤被蒼生,取捨各不同,各得其所,不應該攀比的。”
君棲臉一紅,喝光了碗裏剩下的油茶后,說什麼也不再要了。挨到居士慢條斯理地喝完碗裏的茶,她便起身告辭,小黃鴨照舊回屋讀書,居士也要開始午課了。
回到西廂房,她學着添了兩塊木炭,用火鉗通了通火盆,望着星火飛濺,一時不知道要做什麼。她拿出一本《建西助學須知》,翻開封面,扉頁里夾着張名片,惠金平,樹上公益基金項目經理,“樹上”她默默念了一遍,倒是一個有趣的名字。
當初簽助學協議的時候,只想着遠離華亭,躲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她根本就沒在意和誰簽的、簽了什麼。每次想到父親那副猙獰的面目,還有扇在臉上的那一巴掌,她說不出是委屈還是憤懣。從記事起,父親給她的印象就很奇怪,親切和關愛僅限於爺爺在場的時候,一旦離開了爺爺的視線範圍,眼神便會冷了下來,只剩下例行公事般的敷衍與客氣。爺爺接走她以後,和父親就更加的生分了,偶爾家庭聚會也就只是打個招呼的感情了,如果就這樣客客氣氣也就罷了,她總覺得父親對她有說不出來的怨氣,一雙眼睛總是陰鬱地盯着她的後背,有那麼幾次她忍不住故意猛地轉過身去,總能捕捉到那雙慌忙移開、偽裝出若無其事樣子的眸子。
君棲小時候覺得那位看上去溫淑賢良的繼母是父女關係緊張的罪魁禍首,也曾試圖挽回親情,記得剛上初中的時候,她笨手笨腳地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為他親手編織過圍巾,作為父親生日禮物,準備在辦公室外面等他下班親手送給他。父親搖下車窗,隨意接過禮物,扔在座位上,連一個微笑都沒給她,只是揮手讓司機開車,那日大寒,她痛徹心緋,-蹲在無人候車的公交車站抽泣不已。爺爺找到她時,她坐在冰涼的鐵椅上已經凍得快要失去了知覺,爺爺為她披上自己寬大的外套,緊緊地摟着她,不禁老淚縱橫。
第二天爺爺前呼後擁,帶着一幫子人進入那幢在華亭名聲顯赫的寫字樓,將父親從頂樓闊綽的辦公室趕了出來,解除了他在家族企業中的職務。據說父親鐵青着臉,一言不發摔門而去,從此和她形同路人,連表面親情功夫都省略了。
炭火星子啪地爆裂開來,濺在手腕上,名片從手指間滑落下來,跌在火盆邊,君棲忙不迭撿起,名片一角被火熏得焦黃,印在上面的名字倒都還在。她見過這個叫惠金平的樸素年輕人兩次,第一次是在公益展,她被絕美的風情畫所打動,他遞了份助學宣傳冊,被她隨手塞進了背包里,差點就扔到廢紙簍里了。第二次簽助學協議時約在咖啡廳里,當時她情緒很不好,沒怎麼看就要簽字,他阻止了她,堅持把協議的內容完整地介紹了一遍,雖然她沒怎麼聽進去,當他把筆遞給她時,他語氣平和,說了句莫名其妙、但好像很有道理的話,“做公益不是施捨,是互助,幫別人,更是在幫自己。”
他相貌平平,泯然於眾人,但看向她的眼神很乾凈,和那些有事沒事圍在她身邊的俊男帥哥不一樣,他們在角落裏用眼光對她上下其手,恨不得剝光了她,偶然對視時卻眼神閃爍,小心翼翼地掩飾自己的色慾。
“好煩,好無聊。”君棲嘆息一聲,扔開手冊,仰面靠在床上,拉過被子一角蓋在胸前,打起了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