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青崖觀
一行五人繞到水月庵後面,沿着香客們集資修建的條石板路蜿蜒向上。福江山領頭,十步後面君棲手握楠竹登山杖,努力跟上,這根手杖還是上回從茶園回家的路上馨蘭削給她的,澄紅櫻在杖頭纏上了防滑麻布條后變得更加乘手。
澄紅櫻緊挨在君棲身邊,時時提醒,怕老師踏空跌跤,君棲故作惱怒地凶了她幾眼,她才沒那麼婆婆媽媽。紅櫻自打見到君棲,天然地生出親近,是一種見到了久違親人般的感情。和馨蘭親近君棲方式不同,小黃鴨傾慕君棲,是因為能心神感應到她滌盪心靈的神奇力量。
小黃鴨故意走在後面,小聲訓斥着福山信口胡說,惹得君老師不高興。德福山委屈地辯白他說的都是從江山那裏聽來得。
“還敢胡說!”小黃鴨瞪了他一眼,“秋老師講究得很,從來不會亂說話,他都沒見過君老師一面,啷個會說君老師氣血兩虧,一定是你亂編的。就是你哥或是澄崖,學了點草藥的皮毛,就瞎給人開處方,是不是這樣子說?”
福山唉氣嘆氣,後悔自己多嘴,原本問的是哥哥,江山不願意講話,那就只好由他這個弟弟來回答了。忽然想起是馨蘭問的問題,隨口埋怨了幾句,立即招來通拳打腳踢,索性故意腳底一滑,歪倒在路邊抱頭乾嚎。
“戲精!”小黃鴨氣得大叫,伸腿就去踢福山。
君棲只好停下,拿出老師的做派訓斥了小黃鴨幾句,又伸手拉起福山安撫了一通,讓他走在自己前面和馨蘭隔開。只是沒多久,這熊孩子又湊到後頭,屁顛顛地討好一臉嫌棄的馨蘭。君棲心中暗自好笑,這個懶憊的小胖子還真是只有馨蘭降伏得住。
爬了大半個時辰的山路,地勢變得平緩,高大的青岩油杉多了起來,粗狀的要兩三個人才能抱合,要長成這樣大小樹齡要在百年以上。山路的盡頭,是兩重檐的門樓,明燦燦的琉璃瓦覆頂,兩條金龍左右對峙,黑漆的匾閣上書有三個燙金大字“青崖觀”。門樓兩側木門緊閉,中門大開,一個瘦削老道士一身深黑色道袍,束髮盤髻,頭戴扁平南華巾,腳踏青雲鞋,雙手攏在袖子裏在門前肅立,很有些仙風道骨的氣象。
澄紅櫻和德江山時常向道士學習草藥,忙上前躬身行禮,道士微笑着受了禮。德福山竄上前去拉開拳架,道士虛擋了兩下,為老不尊地踢了下福山的屁股,福山故意怪叫着倒地翻滾,玩得不亦樂乎。
“何方妖孽,竟敢挑戰本道長!”道士撫着長須笑着說。
“瞎胡鬧!”馨蘭皺着眉頭,牽着君棲的手大搖大擺地過去。道士迎上去笑嘻嘻地說:“喲,馨蘭和紅櫻來了,好久沒見,越發靈秀了。這位女施主是新來的老師吧?”
“什麼女施主!沒東西施給你,這是我們的君老師。”小黃鴨不耐煩地說。
道士被一通搶白不以為忤,依舊殷勤地說:“小批評得是。歡迎君老師大駕光臨。”說罷鄭重地向君棲揖手。
“這還差不多。”小女孩滿意地瞟了道士一眼
君棲落落大方地回了禮,她陪爺爺拜訪過不少方士,高矮胖廋各型皆有,大都道行莊重修行嚴謹,偶爾也有詼諧的,但像嘎道士這般對一個小女孩低三下四還真是少見,另外他居然開中門迎接一群毛孩子,也實屬罕見,像爺爺這樣慷慨布施財物的知名企業家,也不曾得到這樣的待遇。
果然,江山有些詫異地說:“道士爺爺開中門了!上次開中門還是建西最大的官來的時候哩。
”
福山大大咧咧地說:“我難得來一次,開個中門有什麼要緊?”
“禍從口出,你可當不起這麼大禮,趕緊呸呸呸。”江山難得訓斥起弟弟。
紅櫻依偎在君棲身邊,滿臉與有榮焉的表情,她相信一定是因為君棲老師這位大貴人,道士爺爺才會行如此的大禮。
一隻黑色的土狗,瘸着條腿悄無聲息地從門裏竄了出來,圍在澄馨蘭身邊尾巴搖來晃去。
“順毛!”小黃鴨一把摟住黑狗的脖子,盤玩起來,那狗也不反抗,俯在地上任由她上下其手。
順毛領路,君棲在紅櫻和馨蘭左右簇擁下進入山門,福山和江山陪着道士走在身後,道士嘻哈和兩個男孩說笑打屁,看向君棲背影的眼神露出不易察覺地鄭重表情,這個天生一副好皮相的大學生果然不簡單。
進得山門,又是一棟三重檐的正殿,建築看上去是新建的,雕梁畫柱隨處可見,但工藝都是仿古的大路貨色,水平稀鬆平常,木料不多,大量使用尋常的水泥磚瓦砌成,沒有什麼看頭,而且牆壁兩側密密麻麻刻滿了名字,都是捐資修觀的功德,君棲覺得優居士說得挺對,這道觀是蠻市儈,很能搞得到錢。
道長在一處樑柱停下腳步,俯身指着石頭柱基,跺了跺腳,解釋說:“原有的大殿十二年前遭雷火毀了,只剩下這地磚和石頭柱基還是老物件,好幾百年了。
君棲低頭端詳,地面鋪陳的地磚烏黑髮亮,果然年代久遠,作為建築設計的學生,對有歷史厚重的古物還是心懷敬畏。
進到殿門裏,數百盞酥油燈映亮了整個大殿,兩個小道士分別坐在搖簽和掛功德處打瞌睡,見到師爺忙搖搖晃晃站起來行禮。
“你們先出去清掃吧。”嘎道士揮了揮袖子讓他們出去,“兩個不成氣的山下弟子,讓貴客見笑了。”
“天材師兄、地寶師兄,一會去找你們耍,糖果糕點什麼的都拿出些嘛。”福山笑嘻嘻地搭着兩個擠眉弄眼地交待了一番。
君棲見功德箱在大殿內一字排開,眼眸流轉,頑皮心興起,她故意拍了下額頭,裝出一副窘態說:“哎呀,今天沒帶錢,捐不了功德,要不先掛上名字寫個欠字,下回來了補上?”
嘎道士哈着腰,忙擺手地笑着說:“不用不用,君老師是大貴人,功德錢小觀承受不起,這些都是為山下普通百姓準備的,隨意功德,只是求個安心。”
“喲,那怎麼好意思,這迎接貴客的中門不是白開了?”君棲繼續調侃着。
嘎道士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如何應答得好。馨蘭和紅櫻見嘎道士吃了癟,捂着嘴偷着樂。
君棲想起福山的阿媽提到過水月庵里的寶貝,隨口好奇地問:“道長,你這裏有什麼鎮殿寶物沒有?”
“別人都說水月庵的那尊紫檀觀音佛是重寶,”道長抖擻着花白的長壽眉,撫着半尺長的鬍鬚自信滿滿地說,“其實我這靈崖觀里寶貝才多哩。”
“女施主請看,”他手指向大殿正前方的神像,恍惚間接收到馨蘭凌厲的眼神,忙改口說:“呃君老師,君老師請看那尊雕像有什麼特別?”
那是一尊一人多高的直立塑像,整個頭部漆黑,戴鋸齒狀的暗紅色頭冠,雙手前伸,塑像被披上了金黃色絲織道袍,再仔細看,君棲覺得神像的眼睛巨大而凸出,像是戴着一副護目鏡,前額和頭顱高高隆起,和她平常在寺院道觀里見到的天尊上仙莊嚴法相大不相同,這尊端公像顯得特別的怪異。
“是火災時被煙火熏黑了嗎?”她好奇地問。
“咳,並非煙火熏黑,這尊端公道士造像是由整塊隕鐵鑄成,據傳說是第一代千戶土司在山洞中挖掘出來的。
“隕鐵?”江山經常來靈崖觀,還是第一次聽道士講這造像的神奇,他很吃驚地說:“書上說隕鐵是天然的合金,墜落到地球時經過高溫淬鍊,古人會揀拾來鍛造刀劍,用來鑄造這麼大的造像還真沒聽說哩,下回請秋老師過來看看是不是從火星和木星之間的小行星帶那裏來的。”
“隕鐵不算稀奇,注意看端公像上面的那頂道冠,據說那也是天外之物喲,形如琉璃,但又堅硬無比。”道士手指向前,面有得色。
小黃鴨仔細瞅了眼,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的,撇了撇嘴。
中間隔着香堂,君棲看得不太真切,只是覺得那頂道冠更像是現代機器上的齒輪。
“哦,玻璃隕石嘛。”爺爺書房裏有別人贈送的成套玻璃隕石匣子,小時候她常拿出來玩耍,有金黃色,綠色,也有墨黑色的,這麼大塊的暗紅色玻璃隕石倒是沒有見過。她看不出什麼名堂,聳了聳肩,便轉去過看懸挂着的黃緞經幡上的文字。
嘎道士悄悄嘆了口氣,閃現些許不易察覺的眼神,廖落而失望。
“玄天天也見先天於後天,”她默念了一遍,沒理解意思,覺得是挺玄的,接着試着讀另一垂聯,“北極極矣本無……”
一陣穿堂風吹來,經幡翻卷飄蕩,眼光不經意間又瞥見了那尊隕鐵端公像,特別是頭上暗紅色的道冠,還真挺有工業時代的感覺,和身上披着的明黃道袍實在是違和地很,於是忍不住探身盯着看了一會。
忽然間齒輪般的帽子飛速旋轉起來,芥子般大小的一團紅色光霧徑直撞進她的眼底,聚合成珠子般的球體。轟然碎烈,如億兆般星光向四周飛散,整個身子也隨着浩瀚星空向後飛掠,偶爾在瑰麗無比的恆星旁停滯片刻,又轟然飛速掠去。她試着閉上眼睛,一切景象仍然在那裏,好像燭刻在腦海里,又好像她就是這浩瀚世界中的每一粒塵埃。
細心的紅櫻是第一個注意到大殿裏異象的孩子,酥油燈閃爍間,君老師木然呆立,臉色陰睛不定,不知道為什麼她心慌得厲害,伸手去拉君棲,只覺得老師的手掌冰涼。
站在她身後的嘎道士鬚髮豎立,全身顫抖不能自己,守在山上這麼多年,那頂暗紅色的法冠終於第一次煥發出光亮,雖然很微弱,但他依然能察覺到巨大的變化。
福山這時搖晃着簽筒玩耍,籤條在裏面嘩嘩作響,馨蘭剛扭過頭正準備教訓他一通,察覺身邊有些不對勁,等她轉過身來,第一眼發現君棲周圍銀光大盛,如銀練般扭曲旋轉着向端公像頭頂的暗紅髮亮的道冠而去。
馨蘭目光獃滯,片刻后她本能地大叫了一聲:“君老師,不要。”
“嗯?不要什麼?”君棲眼睛從端公像上移動,奇怪地看了淚流滿面的小姑娘,低頭見紅櫻緊緊地牽着自己,只有兩個男孩若無其事在一旁發獃,和她一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你們這是怎麼了?”她好奇地問紅櫻和馨蘭,奇怪自己有些頭昏,冰涼的手指緊緊地握在澄紅櫻溫潤的掌心裏。
馨蘭說不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她警覺地盯着那頂道冠看了又看,再沒有什麼異常,她吁了口氣,一袖子抹乾凈臉上的淚水,勉強笑着說:“沒得啥子,老師。”
“真沒得啥子?”君棲狐疑地問,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兩個女孩身上轉了兩轉,紅櫻這時也放鬆下來,鬆開君棲的手,肯定地點了點頭。
君棲伸手輕輕掐了掐澄馨蘭的臉,“成天大呼小叫,一點都不淑女。
“揪成大盤臉了唉。”小姑娘忙用雙手緊了緊臉頰,嘀嘀咕咕地說,心情開朗了起來。
紅櫻揚着清秀的瓜子臉,捂着嘴一旁笑個不停。只有江山和福山一臉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煩死了,胖子放下籤筒。”馨蘭聽着嘩嘩地聲響,氣不打一出來。福山正楞神,手一抖,掉出來幾根簽,落在地磚上噼啪作響。
“呵呵,沒得事,沒得事。”道士去到福山身邊,蹲下身子去揀撿地上的竹籤,掩飾住剛才的失態,隨手偷偷抹去眼角的那點濕潤,“好巧,正好搖出來五根簽,要不然老道幫你們每人解下籤?”他攏起籤條。
見馨蘭眼神如飛刀殺了過來,他忙說:“免費解簽,不用給錢。”
只有福山喜歡湊熱鬧,央求道士讓他抽一支先解,其他人都不吭聲看着君棲,等老師表態。
君棲呡了呡嘴,溫和而堅定地說:“學校倡導科技昌明,鼓勵同學奮發圖強,外面的世界寬廣而遼闊,希望大家通過努力都能成為掌握自己命運的強者。-”紅暈染上了臉龐,她平時很少會說這樣上枱面的話,但面對這幫可愛的孩子,她是真心希望他們不要浪費了自己的天賦,能夠通過自身的努力,各自創出一番天地。
“古人說不怪力亂神,盡信命不如無命。”小黃鴨眼睛發亮,堅定地選擇支持老師。
紅櫻和江山一直跟着道士學習草藥,道士為香客搖簽解簽也見得多了,求得上籤的香客不用說了,歡喜之下又會踴躍捐功德,那些求得下籤的再花費點求個破解的符籙法器,也能心安理得地下山,反正都是皆大歡喜,所以心裏倒並不排斥,只是小孩心裏一直有好奇心,信不信的到是說不上來。以前陪着秋老師來過道觀,也是從不敬香求籤,見君老師也是這樣,當然站在她一邊,只是恭敬地輯手謝過嘎爺爺。
福山的想法不同,阿媽時常報怨命不好,篤信神佛,見山拜山見寺拜寺,所以他心裏有了命運天定的說法,嘎道長也常說他福運好,至於怎麼個好法,每次都是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模樣,從來沒有說清楚,原本想趁這次解簽能聽個明白,見大家都沒有掣籤的打算,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嘎道士將竹條收納回簽筒,內心哀嘆不敢出聲,不然又要被馨蘭暴打一通。
“君老師心志堅韌,令老道佩服。”嘎道士收攏竹籤放回到簽筒,邀請君棲和四個孩子移步到後殿參觀,引來四個孩子的齊聲歡呼,按慣例,去過後殿就可以去配殿享受天材地寶他們準備的點心糖果了,對沉雲村的孩子們來說,那裏才是靈崖觀讓人期待的地方。